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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读书而求甚解:叶圣陶谈阅读》读书不是件容易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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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认真阅读

文艺鉴赏并不是一桩特别了不起的事,不是只属于读书人或者文学家的事。我们苏州地方流行着一首儿歌:

咿呀咿呀踏水车。水车沟里一条蛇,游来游去捉虾蟆。虾蟆躲(原音作“伴”,意义和“躲”相当,可是写不出这个字来)在青草里。青草开花结牡丹。牡丹娘子要嫁人,石榴姊姊做媒人。桃花园里铺“行家”(嫁妆),梅花园里结成亲。……

儿童唱着这个歌,仿佛看见春天田野的景物,一切都活泼而有生趣:水车转动了,蛇游来游去了,青草开花了,牡丹做新娘子了。因而自己也觉得活泼而有生趣,蹦蹦跳跳,宛如郊野中,一匹快乐的小绵羊。这就是文艺鉴赏的初步。

另外有一首民歌,流行的区域大概很广,在一百年前已经有人记录在笔记中间了,产生的时间当然更早。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唱着这个歌,即使并无离别之感的人,也会感到在同样的月光之下,人心的欢乐和哀愁全不一致。如果是独居家中的妇人,孤栖在外的男子,感动当然更深。回想同居的欢乐,更见离别的难堪,虽然头顶上不一定有弯弯的月儿,总不免簌簌地掉下泪来。这些人的感动,也可以说是从文艺鉴赏而来的。

可见文艺鉴赏是谁都有份的。但是要知道,文艺鉴赏不只是这么一回事。

文艺中间讲到一些事物,我们因这些事物而感动,感动以外,不再有别的什么。这样,我们不过处于被动的地位而已。我们应该处于主动的地位,对文艺要研究,考察。它为什么能够感动我们呢?同样讲到这些事物,如果说法变更一下,是不是也能够感动我们呢?这等问题就涉及艺术的范围了。而文艺鉴赏正应该涉及艺术的范围。

在电影场中,往往有一些人为着电影中生离死别的场面而流泪。但是另外一些人觉得这些场面只是全部情节中的片段,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反而对于某景物的一个特写、某角色的一个动作点头赞赏不已。这两种人中,显然是后一种人的鉴赏程度比较高。前一种人只被动地着眼于故事,看到生离死别,设身处地一想,就禁不住掉下泪来。后一种人却着眼于艺术,他们看出了一个特写、一个动作对于全部电影所加增的效果。

还就看电影来说。有一些人希望电影把故事交代得清清楚楚,譬如剧中某角色去访朋友,必须看见他从家中出来的一景,再看见他在路上步行或者乘车的一景,再看见他走进朋友家中去的一景,然后满意。如果看见前一景那个角色在自己家里,后一景却和朋友面对面谈话了,他们就要问:“他门也没出,怎么一会儿就在朋友家中了?”像这样不预备动一动天君的人,当然谈不到什么鉴赏。

散场的时候,往往有一些人说那个影片好极了,或者说,紧张极了,巧妙极了,可爱极了,有趣极了——总之是一些形容词语。另外一些人却说那个影片不好,或者说,一点不紧凑,一点不巧妙,没有什么可爱,没有什么趣味——总之也还是一些形容词语。像这样只能够说一些形容词语的人,他们的鉴赏程度也有限得很。

文艺鉴赏并不是摊开了两只手,专等文艺给我们一些什么,也不是单凭一时的印象,给文艺加上一些形容词语。

文艺中间讲到一些事物,我们就得问:作者为什么要讲到这些事物?文艺中间描写风景,表达情感,我们就得问:作者这样描写和表达是不是最为有效?我们不但说了个“好”就算,还要说得出好在哪里,不但说了个“不好”就算,还要说得出不好在哪里。这样,才够得上称为文艺鉴赏。这样,从好的文艺得到的感动自然更见深切。文艺方面如果有什么不完美的地方,也会觉察出来,不至于一味照单全收。

鲁迅的《孔乙己》,现在小学高年级和初级中学都选作国语教材,读过的人很多了。匆匆读过的人说:“这样一个偷东西被打折了腿的瘪三,写他有什么意思呢?”但是,有耐心去鉴赏的人不这么看,有的说:“孔乙己说回字有四样写法,如果作者让孔乙己把四样写法都写出来,那就索然无味了。”有的说:“这一篇写的孔乙己,虽然颓唐、下流,却处处要面子,处处显示出他所受的教育给与他的影响,绝不同于一般的瘪三,这是这一篇的出色处。”有一个深深体会了世味的人说:“这一篇中,我以为最妙的文字是‘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这个话传达出无可奈何的寂寞之感。这种寂寞之感不只属于这一篇中的酒店小伙计,也普遍属于一般人。‘也便这么过’,谁能跳出这寂寞的网罗呢?”

可见文艺鉴赏犹如采矿,你不动手,自然一无所得,只要你动手去采,随时会发现一些晶莹的宝石。

这些晶莹的宝石岂但给你一点赏美的兴趣,并将扩大你的眼光,充实你的经验,使你的思想、情感、意志往更深更高的方面发展。

好的文艺值得一回又一回地阅读,其原由在此。否则明明已经知道那文艺中间讲的是什么事物了,为什么再要反复阅读?

另外有一类也称为文艺的东西,粗略地阅读似乎也颇有趣味。例如说一个人为了有个冤家想要报仇,往深山去寻访神仙。神仙访到了,拜求收为徒弟,从他修习剑术。结果剑术练成,只要念念有辞,剑头就放出两道白光,能取人头于数十里之外。于是辞别师父,下山找那冤家,可巧那冤家住在同一的客店里。三更时分,人不知,鬼不觉,剑头的白光不必放到数十里那么长,仅仅通过了几道墙壁,就把那冤家的头取来,藏在作为行李的空皮箱里。深仇既报,这个人不由得仰天大笑。——我们知道现在有一些少年很欢喜阅读这一类东西。如果阅读时候动一动天君,就觉察这只是一串因袭的浮浅的幻想。除了荒诞的传说,世间哪里有什么神仙?除了本身闪烁着寒光,剑头哪里会放出两道白光?结下仇恨,专意取冤家的头,其人的性格何等暴戾?深山里住着神仙,客店里失去头颅,这样的人世何等荒唐?这中间没有真切的人生经验,没有高尚的思想、情感、意志作为骨子。说它是一派胡言,也不算过分。这样一想,就不再认为这一类东西是文艺,不再觉得这一类东西有什么趣味。读了一回,就大呼上当不止。谁高兴再去上第二回当呢?

可见阅读任何东西不可马虎,必须认真。认真阅读的结果,不但随时会发见晶莹的宝石,也随时会发见粗劣的瓦砾。于是收取那些值得取的,排除那些无足取的,自己才会渐渐地成长起来。

取着走马看花的态度的,决谈不到文艺鉴赏。纯处于被动的地位的,也谈不到文艺鉴赏。

要认真阅读。在阅读中要研究、考察。这样才可以走上文艺鉴赏的途径。

1937年3月作

刊于《新少年》

驱遣我们的想象

在原始社会里,文字还没有创造出来,却先有了歌谣一类的东西。这也就是文艺。

文字创造出来以后,人就用它把所见所闻所想所感的一切记录下来。一首歌谣,不但口头唱,还要刻呀,漆呀,把它保留在什么东西上(指使用纸和笔以前的时代而言)。这样,文艺和文字就并了家。后来纸和笔普遍地使用了,而且发明了印刷术。凡是需要记录下来的东西,要多少份就可以有多少份。于是所谓文艺,从外表说,就是一篇稿子,一部书,就是许多文字的集合体。

当然,现在还有许多文盲在唱着未经文字记录的歌谣,像原始社会里的人一样。这些歌谣只要记录下来,就是文字的集合体了。文艺的门类很多,不止歌谣一种。古今属于各种门类的文艺,我们所接触到的,可以说,没有一种不是文字的集合体。

文字是一道桥梁。这边的桥堍站着读者,那边的桥堍站着作者。通过了这一道桥梁,读者才和作者会面。不但会面,并且了解作者的心情,和作者的心情相契合。

先就作者的方面说。文艺的创作决不是随便取许多文字来集合在一起。作者着手创作,必然对于人生先有所见,先有所感。他把这些所见所感写出来,不作抽象的分析,而作具体的描写,不作刻板的记载,而作想象的安排。他准备写的不是普通的论说文、记叙文;他准备写的是文艺。他动手写,不但选择那些最适当的文字,让它们集合起来,还要审查那些写了下来的文字,看有没有应当修改或是增减的。总之,作者想做到的是:写下来的文字正好传达出他的所见所感。

现在就读者的方面说。读者看到的是写在纸面或者印在纸面的文字,但是看到文字并不是他们的目的,他们要通过文字去接触作者的所见所感。

如果不识文字,那自然不必说了。即使识了文字,如果仅能按照字面解释,也接触不到作者的所见所感。王维的一首诗中有这样两句:

大漠孤烟直,

长河落日圆。

大家认为佳句。如果单就字面解释,大漠上一缕孤烟是笔直的,长河背后一轮落日是圆圆的,这有什么意思呢?或者再提出疑问:大漠上也许有几处地方聚集着人,难道不会有几缕的炊烟吗?假使起了风,烟不就曲折了吗?落日固然是圆的,难道朝阳就不圆吗?这样地提问,似乎是在研究,在考察,可是也领会不到这两句诗的意思。要领会这两句诗,得睁开眼睛来看。看到的只是十个文字呀。不错,我该说得清楚一点:在想象中睁开眼睛来,看这十个文字所构成的一幅图画。这幅图画简单得很,景物只选四样,大漠、长河、孤烟、落日,传出北方旷远荒凉的印象。给“孤烟”加上个“直”字,见得没有一丝的风,当然也没有风声,于是更来了个静寂的印象。给“落日”加上个“圆”字,并不是说唯有“落日”才“圆”,而是说“落日”挂在地平线上的时候才见得“圆”。圆圆的一轮“落日”不声不响地衬托在“长河”的背后,这又是多么静寂的境界啊!一个“直”,一个“圆”,在图画方面说起来,都是简单的线条,和那旷远荒凉的大漠、长河、孤烟、落日正相配合,构成通体的一致。

像这样驱遣着想象来看,这一幅图画就显现在眼前了,同时也就接触了作者的意境。读者也许是到过北方的,本来觉得北方的景物旷远、荒凉、静寂,使人怅然凝望。现在读到这两句,领会着作者的意境,宛如听一个朋友说着自己也正要说的话,这是一种愉快。读者也许不曾到过北方,不知道北方的景物是怎样的。现在读到这两句,领会着作者的意境,想象中的眼界就因而扩大了;并且想想这意境多美,这也是一种愉快。假如死盯着文字而不能从文字看出一幅图画来,就感受不到这种愉快了。

上面说的不过是一个例子。这并不是说所有文艺作品都要看作一幅图画,才能够鉴赏。这一点必须弄清楚。

再来看另一些诗句。这是从高尔基的《海燕》里摘录出来的。

白蒙蒙的海面上,风在收集着阴云。在阴云和海的中间,得意洋洋地掠过了海燕……

……

海鸥在暴风雨前头哼着,——哼着,在海面上窜着,愿意把自己对于暴风雨的恐惧藏到海底里去。

潜水鸟也在哼着——它们这些潜水鸟,够不上享受生活的战斗的快乐!轰击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

蠢笨的企鹅,畏缩地在崖岸底下躲藏着肥胖的身体……

只有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着白沫的海面上飞掠着。

……

——暴风雨!暴风雨快要爆发了!

勇猛的海燕,在闪电中间,在怒吼的海上,得意洋洋地飞掠着,这胜利的预言者叫了:

——让暴风雨来得厉害些吧!

如果单就字面解释,这些诗句说了一些鸟儿在暴风雨之前各自不同的情况,这有什么意思呢?或者进一步追问:当暴风雨将要到来的时候,人忧惧着生产方面的损失以及人事方面的阻障,不是更要感到不安吗?为什么抛开了人不说,却去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鸟儿?这样地问着,似乎是在研究,在考察,可是也领会不到这首诗的意思。

要领会这首诗,得在想象中生出一对翅膀来,而且展开这对翅膀,跟着海燕“在闪电中间,在怒吼的海上,得意洋洋地飞掠着”。这当儿,就仿佛看见了聚集的阴云,耀眼的闪电,以及汹涌的波浪,就仿佛听见了震耳的雷声,怒号的海啸。同时仿佛体会到,一场暴风雨之后,天地将被洗刷得格外清明,那时候在那格外清明的天地之间飞翔,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舒适愉快。“暴风雨有什么可怕呢?迎上前去吧!叫暴风雨快些来吧!让格外清明的天地快些出现吧!”这样的心情自然萌生出来了。回头来看看海鸥、潜水鸟、企鹅那些东西,它们苟安、怕事,只想躲避暴风雨,无异于不愿看见格外清明的天地。于是禁不住激昂地叫道:“让暴风雨来得厉害些吧!”

像这样驱遣着想象来看,这才接触到作者的意境。那意境是什么呢?就是不避“生活的战斗”。唯有迎上前去,才够得上“享受生活的战斗的快乐”。读者也许是海鸥、潜水鸟、企鹅似的人物,现在接触到作者的意境:感到海燕的快乐,因而改取海燕的态度,这是一种受用。读者也许本来就是海燕似的人物,现在接触到作者的意境,仿佛听见同伴的高兴的歌唱,因而把自己的态度把握得更坚定,这也是一种受用。假如死盯着文字而不能从文字领会作者的意境,就无从得到这种受用了。

我们鉴赏文艺,最大目的无非是接受美感的经验,得到人生的受用。要达到这个目的,不能够拘泥于文字。必须驱遣我们的想象,才能够通过文字,达到这个目的。

1937年3月作

刊于《新少年》

训练语感

前面说过,要鉴赏文艺,必须驱遣我们的想象。这意思就是:文艺作品往往不是倾筐倒箧地说的,说出来的只是一部分罢了,还有一部分所谓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没有说出来,必须驱遣我们的想象,才能够领会它。如果拘于有迹象的文字,而抛荒了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至多只能够鉴赏一半;有时连一半也鉴赏不到,因为那没有说出来的一部分反而是极关重要的一部分。

这一回不说“言外”而说“言内”。这就是语言文字本身所有的意义和情味。鉴赏文艺的人如果对于语言文字的意义和情味不很了了,那就如入宝山空手回,结果将一无所得。

审慎的作家写作,往往斟酌又斟酌,修改又修改,一句一字都不肯随便。无非要找到一些语言文字,意义和情味同他的旨趣恰相贴合,使他的作品真能表达他的旨趣。我们固然不能说所有的文艺作品都能做到这样,可是我们可以说,凡是出色的文艺作品,语言文字必然是作者的旨趣的最贴合的符号。

作者的努力既是从旨趣到符号,读者的努力自然是从符号到旨趣。读者若不能透切地了解语言文字的意义和情味,那就只看见徒有迹象的死板板的符号,怎么能接近作者的旨趣呢?

所以,文艺鉴赏还得从透切地了解语言文字入手。这件事看来似乎浅近,但是最基本的。基本没有弄好,任何高妙的话都谈不到。

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从来传为美谈,因而很有效法他的。我还知道有一些少年看书,遇见不很了了的地方就一眼带过;他们自以为有一宗可靠的经验,只要多遇见几回,不很了了的自然就会了了。其实陶渊明的“好读书不求甚解”究竟是不是胡乱阅读的意思,原来就有问题。至于把不很了了的地方一眼带过,如果成了习惯,将永远不能够从阅读得到多大益处。囫囵吞东西,哪能辨出真滋味来?文艺作品跟寻常读物不同,是非辨出真滋味来不可的。读者必须把捉住语言文字的意义和情味,才有辨出真滋味来——也就是接近作者的旨趣的希望。

要了解语言文字,通常的办法是翻查字典辞典。这是不错的。但是现在许多少年仿佛有这样一种见解:翻查字典辞典只是国文课预习的事情,其他功课就用不到,自动地阅读文艺作品当然更无需那样子。这种见解不免错误。产生这个错误不是没有原由的。其一,除了国文教师以外,所有辅导少年的人都不曾督促少年去利用字典辞典。其二,现在还没有一种适于少年用的比较完善的字典和辞典。虽然有这些原由,但是从原则上说,无论什么人都该把字典辞典作为终身伴侣,以便随时解决语言文字的疑难。字典辞典即使还不完善,能利用总比不利用好。

不过字典辞典的解释,无非取比照的或是说明的办法,究竟和原字原辞不会十分贴合。例如“踌躇”,解作“犹豫”,就是比照的办法;“情操”,解作“最复杂的感情,其发作由于精神的作用,就是爱美和尊重真理的感情”,就是说明的办法。完全不了解什么叫作“踌躇”、什么叫作“情操”的人看了这样的解释,自然能有所了解。但是在文章中间,该用“踌躇”的地方不能换上“犹豫”,该用“情操”的地方也不能拿说明的解释语去替代,可见从意义上、情味上说,原字原辞和字典辞典的解释必然多少有点距离。

不了解一个字一个辞的意义和情味,单靠翻查字典辞典是不够的。必须在日常生活中随时留意,得到真实的经验,对于语言文字才会有正确丰富的了解力。换句话说,对于语言文字才会有灵敏的感觉。这种感觉通常叫作“语感”。

夏丏尊先生在一篇文章里讲到语感,有下面的一节说:

在语感锐敏的人的心里,“赤”不但解作红色,“夜”不但解作昼的反面吧。“田园”不但解作种菜的地方,“春雨”不但解作春天的雨吧。见了“新绿”二字,就会感到希望、自然的化工、少年的气概等等说不尽的旨趣,见了“落叶”二字,就会感到无常、寂寥等等说不尽的意味吧。真的生活在此,真的文学也在此。

夏先生这篇文章提及的那些例子,如果单靠翻查字典,就得不到什么深切的语感。唯有从生活方面去体验,把生活所得的一点一点积聚起来,积聚得越多,了解就越深切。直到自己的语感和作者不相上下,那时候去鉴赏作品,才真能够接近作者的旨趣了。

譬如作者在作品中描写一个人从事劳动,末了说那个人“感到了健康的疲倦”,这是很生动很实感的说法。但在语感欠锐敏的人就不觉得这个说法的有味,他想:“疲倦就疲倦了,为什么加上‘健康的’这个形容词呢?难道疲倦还有健康的和不健康的的分别吗?”另外一个读者却不然了,他自己有过劳动的经验,觉得劳动后的疲倦确然和一味懒散所感到的疲倦不同;一是发皇的、兴奋的,一是萎缩的、萎靡的,前者虽然疲倦但有快感,后者却使四肢百骸都像销融了那样地不舒服。现在看见作者写着“健康的疲倦”,不由得拍手称赏,以为“健康的”这个形容词真有分寸,真不可少,这当儿的疲倦必须称为“健康的疲倦”,才传达出那个人的实感,才引得起读者经历过的同样的实感。

这另外一个读者自然是语感锐敏的人了。他的语感为什么会锐敏?就在乎他有深切的生活经验,他知道同样叫作疲倦的有性质上的差别,他知道劳动后的疲倦怎样适合于“健康的”这个形容词。

看了上面的例子,可见要求语感的锐敏,不能单从语言文字上去揣摩,而要把生活经验联系到语言文字上去。一个人即使不预备鉴赏文艺,也得训练语感,因为这于治事接物都有用处。为了鉴赏文艺,训练语感更是基本的准备。有了这种准备,才可以通过文字的桥梁,和作者的心情相契合。

1937年3月作

刊于《新少年》

不妨听听别人的话

鉴赏文艺,要和作者的心情相契合,要通过作者的文字去认识世界,体会人生,当然要靠读者自己的努力。有时候也不妨听听别人的话。别人鉴赏以后的心得不一定就可以转变为我的心得;也许它根本不成为心得,而只是一种错误的见解。可是只要抱着参考的态度,听听别人的话,总不会有什么害处。抱着参考的态度,采取不采取,信从不信从,权柄还是在自己手里。即使别人的话只是一种错误的见解,我不妨把它搁在一旁;而别人有几句话搔着了痒处,我就从此得到了启发,好比推开一扇窗,放眼望出去可以看见许多新鲜的事物。阅读文艺也应该阅读批评文章,理由就在这里。

批评的文章有各式各样。或者就作品的内容和形式加以赞美或指摘;或者写自己被作品引起的感想;或者说明这作品应该怎样看法;或者推论这样的作品对于社会会有什么影响。一个文艺阅读者,这些批评的文章都应该看看。虽然并不是所有的批评文章都有价值,但是看看它们,就像同许多朋友一起在那里鉴赏文艺一样,比较独个儿去摸索要多得到一点切磋琢磨的益处和触类旁通的机会。

文艺阅读者最需要看的批评文章是切切实实按照作品说话的那一种。作品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应该怎么看法,为什么;对于社会会有什么影响,为什么。这样明白地说明,当然适于作为参考了。

有一些批评文章却只用许多形容词,如“美丽”“雄壮”之类;或者集合若干形容词语,如“光彩焕发,使人目眩”“划时代的,出类拔萃的”之类。对于诗歌,这样的批评似乎更常见。从前人论词(从广义说,词也是诗歌),往往说苏、辛豪放,周、姜蕴藉,就是一个例子。这只是读了这四家的词所得的印象而已;为要用语言文字来表达所得的印象,才选用了“豪放”和“蕴藉”两个形容词。“豪放”和“蕴藉”虽然可以从辞典中查出它们的意义来,但是对于这两个形容词的体会未必人人相同,在范围上,在情味上,多少有广狭、轻重的差别。所以,批评家所说的“豪放”和“蕴藉”,不就是读者意念中的“豪放”和“蕴藉”。读者从这种形容词所能得到的帮助很少。要有真切的印象,还得自己去阅读作品。其次,说某人的作品怎样,大抵只是扼要而言,不能够包括净尽。在批评家,选用几个形容词,集合几个形容词语,来批评某个作家的作品,固然是他的自由;可是读者不能够以此自限。如果以此自限,对于某个作家的作品的领会就得打折扣了。

阅读了一篇作品,觉得淡而无味,甚至发生疑问:作者为什么要采集这些材料,写成这篇文章呢?这是读者常有的经验。这当儿,我们不应该就此武断地说,这是一篇要不得的作品,没有道理的作品。我们应该虚心地想,也许是没有把它看懂吧。于是去听听别人的话。听了别人的话,再去看作品,觉得意味深长了;这些材料确然值得采集,这篇文章确然值得写作。这也是读者常有的经验。

我有一位朋友给他的学生选读小说,有一回,他选了日本国木田独步的一篇《疲劳》。这篇小说不过两千字光景,大家认为是国木田独步的佳作。它的内容大略如下:

篇中的主人公叫作大森。时间是五月中旬某一天的午后二时到四时半光景。地点是一家叫作大来馆的旅馆里。譬之于戏剧,这篇小说可以分为两场;前一场是大森和他的客人田浦在房间里谈话;后一场是大森出去了一趟回到房间里之后的情形。

在前一场中,侍女阿清拿了来客中西的名片进来报告说,遵照大森的嘱咐,账房已经把人不在馆里的话回复那个来客了。大森和田浦正要同中西接洽事情,听说已经把他回复了,踌躇起来。于是两个人商量,想把中西叫来;又谈到对付中西的困难,迁就他不好,对他太像煞有介事也不好。最后决定送信到中西的旅馆去,约他明天清早到这里来。大森又准备停会儿先出去会一会与事情有关的骏河台那个角色;当夜还要把叫作泽田的人叫来,叫他把“样本的说明顺序”预备妥当,以便对付中西。

在后一场中,大森从外面回来,疲劳得很,将身横倒在席上,成了个“大”字。侍女报说江上先生那里来了电话。大森勉强起来去接,用威势堂堂的声气回答说:“那么就请来。”大森“回到房里,又颓然把身子横倒了,闭上眼睛。忽而举起右手,屈指唱着数目,似乎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手‘拍’地自然放下,发出大鼾声来,那脸色宛如死人”。

许多学生读了这篇小说,觉得莫名其妙。大森和田浦要同中西接洽什么事情呢?接洽的结果怎样呢?篇中都没有叙明。像这样近乎无头无尾的小说,作者凭什么意思动笔写作呢?

于是我的朋友向学生提示说:

你们要注意,这是工商社会中生活的写生。他们接洽的是什么事情,对于领会这篇小说没有多大关系;单看中间提及“样本的说明顺序”,知道是买卖交易上的事情就够了。在买卖交易上需要这么钩心斗角,斟酌对付,以期占得便宜:这是工商社会的特征。

再看大森和田浦的生活方式,完全是工商社会的:他们在旅馆里开了房间商量事情;那旅馆的电话备有店用的和客用的,足见通话的频繁;午后二时光景住客大都出去了,足见这时候正有许多事情在分头进行。大森在房间里拟的是“电报稿”,用的是“自来水笔”,要知道时间,看的是“案上的金时计”。他不断地吸“纸烟”,才把烟蒂放下,接着又取一支在手;烟灰盆中盛满了埃及卷烟的残蒂。田浦呢,匆忙地查阅“函件”;临走时候,把函件整理好了装进“大皮包”里。这些东西好比戏剧中的“道具”,样样足以显示人物的生活方式。他们在商量事情的当儿,不免由一方传染到对方,大家打着“呵欠”。在唤进侍女来教她发信的当儿,却顺便和她说笑打趣。从这上边,可以见到他们所商量的事情并不是怎样有兴味的。后来大森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横倒在席上,疲劳得连洋服也不耐烦脱换。从这上边可以见到他这一趟出去接洽和商量的事情也不是怎样有兴味的。待他接了江上的电话之后,才在“屈指唱着数目,似乎在想什么”,但是一会儿就入睡了,“脸色宛如死人”。这种生活怎样地使人困倦,也就可想而知了。

领会了这些,再来看作为题目的“疲劳”这个词,不是有画龙点睛的妙处吗?

许多学生听了我的朋友的提示,把这篇小说重读一遍,差不多异口同声地说:“原来如此。现在我们觉得这篇小说句句有分量,有交代了。”

1937年3月下旬作

挨次刊《新少年》半月刊3卷1、3、5、7期

署名圣陶

揣摩

一篇好作品,只读一遍未必能理解得透。要理解得透,必须多揣摩。读过一遍再读第二第三遍,自己提出些问题来自己解答,是有效办法之一。说有效,就是增进理解的意思。

空说不如举例。现在举鲁迅的《孔乙己》为例,因为这个短篇大家熟悉。

读罢《孔乙己》,就知道用的是第一人称写法。可是篇中的“我”是咸亨酒店的小伙计,并非鲁迅自己,咱们确切知道鲁迅幼年没当过酒店小伙计。这就可以提出个问题:鲁迅为什么要假托这个小伙计,让这个小伙计说孔乙己的故事呢?

用第一人称写法说孔乙己,篇中的“我”就是鲁迅自己,这样写未尝不可以,但是写成的小说会是另外一个样子,跟咱们读到的《孔乙己》不一样。大概鲁迅要用最简要的方法,把孔乙己活动的范围限制在酒店里,只从孔乙己到酒店里喝酒这件事上表现孔乙己。那么,能在篇中充当“我”的唯有在场的人。在场的人有孔乙己,有掌柜,有其他酒客,都可以充当篇中的“我”,但是都不合鲁迅的需要,因为他们都是被观察被描写的对象。对于这些对象,须有一个观察他们的人,于是假托一个在场的小伙计,让他来说孔乙己的故事。小伙计说的只限于他在酒店里的所见所闻,可是,如果咱们仔细揣摩,就能从其中得到不少东西。

连带想到的可能是如下的问题:幼年当过酒店小伙计的一个人,忽然说起二十多年前的故事来,是不是有点儿不自然呢?

仔细一看,鲁迅交代清楚了。原来小伙计专管温酒,觉得单调,觉得无聊,“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至今还记得,说给人家听听,那是很自然的。

从这儿又可以知道第一、第二两节并非闲笔墨。既然是说当年在酒店里的所见所闻,当然要说一说酒店的大概情况,这就来了第一节。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勉勉强强留在酒店里当小伙计,这也“侍候不了”,那也“干不了”,只好站在炉边温酒,他所感到的单调和无聊可以想见。因此,第二节就少不得。有了这第二节,又在第三节里说“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那么“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的经历,自然深印脑筋,历久不忘了。

故事从“才可以笑几声”说起,以下一连串说到笑。孔乙己一到,“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说了两回。在这些时候,小伙计“可以附和着笑”。掌柜像许多酒客一样,问孔乙己一些话,“引人发笑”。此外还有好几处说到笑,不再列举了。注意到这一点,就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这篇小说简直是用“笑”贯穿着的,取义何在呢?

小伙计因为“才可以笑几声”而记住孔乙己,自然用“笑”贯穿着他所说的故事,这是最容易想到的回答,但是不仅如此。

故事里被笑的是孔乙己一个人,其他的人全是笑孔乙己的,这不是表明孔乙己的存在只能作为供人取笑的对象吗?孔乙己有他的悲哀,有他的缺点,他竭力想跟小伙计搭话,他有跟别人交往的殷切愿望。所有在场的人可全不管这些,只是把孔乙己取笑一阵,取得无聊生涯中片刻的快活。这不是表明当时社会里人跟人的关系,冷漠无情到叫人窒息的地步吗?为什么会冷漠无情到这样地步,故事里并没点明,可是咱们从这一点想开去,不是可以想得很多吗?

第九节是这么一句话:“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这句话单独作一节搁在这儿,什么用意呢?

最先想到的回答大概是结束上文。上文说孔乙己到来使酒店里的人怎样怎样快活,这儿结束一下,就说他“是这样的使人快活”,这样回答当然没有错。但是说“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又是什么意思呢?这不是说孔乙己来不来,存在不存在,全跟别人没有什么关系吗?别人的生涯反正是无聊,孔乙己来了,把他取笑一阵,仿佛觉得快活,骨子里还是无聊;孔乙己不来,没有取笑的对象,也不过是个无聊罢了,这就叫“也便这么过”。“也便这么过”只五个字,却是全篇气氛的归结语,又妙在确然是小伙计的口吻。当年小伙计在酒店里,专管温酒的无聊职务,不是“也便这么过”吗?

还有不少问题可以提出,现在写一些在这儿。

第一节说酒店的大概情况,点明短衣帮在哪儿喝,穿长衫的在哪儿喝,跟下文哪一处有密切的联系呢?

开始说孔乙己的形象,用“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这些话是仅仅交代形象呢,还是在交代形象之外,还含有旁的意思要咱们自己领会?

为什么“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呢?

孔乙己说的话,别人说的话,都非常简短。他们说这些简短的话的当时,动机是什么,情绪是怎样呢?

孔乙己的话里有“污人清白”“窃书”“君子固穷”“多乎哉?不多也”之类的文言。这除了照实摹写孔乙己的口吻之外,有没有旁的作用呢?

孔乙己到店时候的情形,有泛叙,有特叙,泛叙叙经常的情形,特叙叙某一天的情形。如果着眼在这一点上,是不是可以看出分别用泛叙和特叙的作用呢?

掌柜看孔乙己的账,一次是中秋,一次是年关,一次是第二年的端午,为什么呢?

诸如此类的问题,几乎是提不尽的。

几个人读同一篇作品,各自提出些问题,决不会个个相同。但是可能个个都有价值,足以增进理解。

理解一篇作品,当然着重在它的主要意思,但是主要意思是靠全篇的各个部分烘托出来的,所以各个部分全都不能轻轻放过。体会各个部分,总要不离作品的主要意思,提出来的必须是合情合理的值得揣摩的问题。要是硬找些不相干的问题来抠,那就没有意义了。

1959年12月作

刊于《语文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