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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指南》《史记》成书年代及后人补续窜乱之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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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存古书,什有九非本来面目,非加一番别择整理工夫而贸然轻信,殊足以误人。然别择整理之难,殆未有甚于《史记》者。今欲从事研究,盖有先决问题二:一、为《史记》是否已成书之问题;二、为《史记》记事最终年限问题。

《史记》是否已成书耶?按《自序》则百三十篇粲然具备,似悉出史公手定,故此问题,二千年从未发生。然据《汉书·司马迁传》已云:“十篇有录无书。”《后汉书·班彪传》亦云:“十篇缺焉。”注家谓“迁没之后亡”,则认为书本完成后乃亡佚云尔。吾细考史公年历,则不能无疑。《报任安书》自述下狱时事云:“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则其时书尚未成可知,时天汉三年也。自此以后,去太史令职而为中书令,“金匮石室之藏”,不复能如昔时之恣其 读。又近侍尊宠,每有巡幸,无役不从。依《汉书·武帝记》所载:“太始二年,正月,行幸回中,登陇首。三年,正月,行幸甘泉。五月,行幸东海至琅邪成山,登之罘。冬乃归。四年三月,行幸泰山。四月,幸不其。十二月,行幸雍,西至安定北地。”此皆史公官中书时事,计数年间能安居京师从事著述者殆无几日,《报任安书》所谓“卒无须臾之间得竭志意”,盖实情也。《报任安书》已经考定为太始四年冬间作,玩其语气,史确未成。《书》云:“仆诚已著此书,则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下又云:“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则书未成而前辱未偿明甚。越二年而巫蛊难作,史公存亡已不可考矣。然则书竟不成而赍志以没,未可知也。信如是也,则《史记》之有缺篇,非亡佚而原缺也。而今本乃百三十篇,一无所欠,其果为迁书之旧耶?否耶?

《史记》所记事,以何年为最终年限耶?据《自序》曰:“故述往事,思来者,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集解》:“张晏曰:‘武帝获麟,迁以为述事之端。上纪黄帝,下至麟止,犹《春秋》止于获麟也。’”《汉书·扬雄传》云:“太史公记六国,历楚汉,讫麟止。”《后汉书·班彪传》云:“太史令司马迁,上自黄帝,下讫获麟,作本纪、世家、列传、书、表,凡百三十篇。”上据迁所自言及扬雄、班固言,(《扬雄传》,雄所自作,班书全采之。《班彪传》,班固作,范书全采之。)则“麟止”一语,殆为铁案。案武帝获麟,在元狩元年冬十月(西纪前一二二)。孔子作《春秋》,讫于鲁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史记》窃比《春秋》,时亦适有获麟之事,故所记以此为终限。然则《武帝本纪》当叙至元狩元年十月止,年表、世家、列传称是。凡此年以后之记事,皆非原文,此标准宜为最可信据者。

虽然,本书所载元狩元年以后之事甚多,而年限亦有异说。其年限之异说,则:

一,讫太初说。《太史公自序》最末一段云:“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汉书叙传》云:“太初以后,阙而不录。”太初凡四年,若讫太初四年(西纪前一○一),则逾麟止之限二十二年。

二,讫天汉说。《汉书·司马迁传》赞云:“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史记》之《集解》《索隐》《正义》皆主是说。天汉接太初后,凡四年,若讫天汉四年(西纪前九七),则逾麟止之限二十六年。

三,讫武帝末说。《建元以来侯者年表》末附:“褚先生曰:太史公记事,尽于武帝之末。”武帝最末一年为后元二年(西纪前八七),若讫于此,则逾麟止之限三十六年。

上第二第三两种异说出自后人之口,且暂置不理。惟第一异说之讫太初,则与讫麟止语同出《自序》。一篇之中,矛盾至此,实令人迷惑。查“讫麟止”语,在《自序》大序之正文中,“讫太初”语,乃在小序之后另附一行,文体突兀不肖。又《汉书》本传全录《自序》而不载此一行,似班固所见《自序》原本,并无此语。衡以史公窃比《春秋》之本意,固宜以“麟止”为断也。但太初、天汉事,尚为史公所及见耳。今本《史记》,不独太初、天汉事盈篇累幅也,乃至记武帝后事者,且不一而足。如:

一,《酷吏传》载:“杜周捕治桑弘羊昆弟子。”事在昭帝元凤间(西纪前八○至七五),距武帝崩六年至十二年。

二,《楚元王世家》云:“地节二年,中人上书告楚王谋反。”宣帝地节二年(西纪前六八),距武帝崩十九年。

三,《齐悼惠王世家》载:“建始三年,城阳王景卒。同年,莆川王横卒。”成帝建始三年(西纪前三○),距武帝崩五十七年。

四,《将相名臣表》,武帝后续以昭、宣、元、成四帝,直至鸿嘉元年止。成帝鸿嘉元年(西纪前二○),距武帝崩六十七年。

上不过举数条为例,书中所记昭、宣、元、成间事,盖更仆难数。无论如何曲解,断不能谓太史公及见建始、鸿嘉时事。然而此诸条者,固明明在今本正文中,稍粗心读去,绝不能辨矣。吾侪据此等铁证,可以断言今本《史记》决非史公之旧,其中有一部分乃后人羼乱。

然则《史记》何故容后人羼乱耶?某部分属于后人羼乱耶?其来由及种类约有三:

第一类,原本缺亡而后人补作者。《汉书·司马迁传》云:“十篇缺,有录无书。”颜注引张晏曰:“亡《景纪》《武纪》《礼书》《乐书》《兵书》《汉兴以来将相年表》《日者列传》《三王世家》《龟策列传》《傅靳列传》。元、成之间褚先生补缺,作《武帝纪》《三王世家》《日者》《龟策列传》,言辞鄙陋,非迁本意也。”案:今本《三王世家》《日者》《龟策》两传皆有褚先生补文,附于赞语之后,而史公原文,似亦未尝缺。若《武帝纪》则并褚补字样而无之,而其文乃割裂《封禅书》,赞语亦全与《封禅书》同,非原文明矣。其余张晏所举诸篇,今本皆现存,其不足信益明。又《三代世表》《建元以来侯者年表》《陈涉世家》《外戚世家》《梁孝王世家》《田叔列传》等篇,皆各有“褚先生曰”一段补文附于赞语后,则褚补原不仅四篇也。如《张丞相列传》于赞语后有一大段补文,但并无“褚先生曰”字样,知补者又不独一褚先生也。补文别附赞后者,吾辈能识别之。若如《武帝纪》之类,竟以补文作正文,或所补并非褚先生之旧者,则后人从何辨耶?

第二类,后人续撰者。《汉书·艺文志》于“太史公百三十篇”(《史记》本名《太史公书》)之后,接列“冯商所续太史公七篇”。刘知几《史通·正史篇》云:“《史记》太初已后,阙而不录。其后刘向、向子歆及诸好事者若冯商、卫衡、扬雄、史岑、梁审、肆仁、晋冯、段肃、金丹、冯衍、韦融、萧奋、刘恂等相次撰续,迄于哀、平间,犹名《史记》。”(《后汉书·班彪传》注亦列举续《史记》者尚有阳城衡、史孝山二人。孝山当即岑。)据此,则西汉、东汉之交,续《史记》者将二十家,而皆仍其旧名。即班彪续作数十篇,亦仅名为《后传》(见彪传)。盖自冯商、刘向以迄班彪,其意皆欲各据所立时代以次递续,不别为书。其截采《史记》记汉初以来之一部分,续以昭、宣迄哀、平之部分,以成断代之史,则自班固始耳。(然《汉书·古今人表》所表皆汉以前人,则其体裁仍是补续《史记》也。)当时既未有印书,传钞皆用竹木简或缣帛,弆携两艰,用之弥啬。各家所续本,或即以涂附于原钞本中。即不然,而学者辗转诵习,竟将续本与原本合钞以图省便,亦意中事。故今本《史记》,有冯商、刘向、刘歆……诸人手笔杂入其中者,定不少也。

总之,书中关于汉事之记载,若严格的甄别,宜以元狩元年以前为断;即稍宽,亦只能截至太初末而止。其有溢出此年限外者,决非史公之旧也。然此犹较易辨别,其最难者,则有:

第三类,后人故意窜乱者。西汉末学界一大公案起焉,曰今古文之争。事缘刘歆典校中秘书,自称发见各种古文经传,其主要者则《春秋左氏传》《周礼》《古文尚书》,其余群经亦皆有古本,而其学说什九与汉初以来诸师所传者相背戾。又有各种纬书,亦皆起自哀、平间,其言荒诞不可究诘。东汉以后,多数学者皆信此等书为先秦古籍,而今文家则谓是皆歆及其徒党所伪造以媚王莽而助其篡。内中与《史记》问题关系最密切者,尤在《尚书》《左传》两书。今文家谓《尚书》为备(意谓汉初诸师所传二十八篇之《尚书》已完备无缺,无所谓百篇及《书序》也),谓《左氏》不传《春秋》(意谓《左氏春秋》即《国语》,纯属别行之史,并非为《春秋》传也)。然则史公所述三代前及春秋间事,宜以《尚书》二十八篇及原本《左氏春秋》——即《国语》为限,而今《史记》乃多有助“古文家言”张目者。严鞫此谳,乃不能不归狱于歆等之有意窜乱。

然则歆等窜乱,果有可能性耶?曰:有。其一,据《汉书·王莽传》:“元始四年,征天下有逸礼、古书(即古文《尚书》)、毛诗、周官、尔雅、天文、图谶、钟律、月令、兵法、史篇、文字,通知其意者,皆诣公车。前后至者千数,皆令记说廷中。将令正乖缪、壹异说。”古文学说之掩袭天下,自此役始。盖此千数人者,皆承莽、歆意旨以改窜古书为职者也;而“史篇”亦在其中,则迁书之遭蹂躏,实意中事。时歆方典中秘书,则彼之所改,自称定本,谁复能与抗辩?其二,续《史记》者十六人,而歆与居一。歆所续今虽不传,然其人学博名高,其书必有可观,故班固《汉书》多采之。(黄省曾《西京杂记序》谓:“班固《汉书》全取刘歆。”虽言之或太过,然歆书为固书最重要之原料殆不可疑。)今本《史记》以后人补续之语羼入正文者,既所在多有(见前文),且尤有后世妄人取《汉书》窜补者(见下文),则其中有一部分为歆手笔,并无足怪。

上所举第一第二类,清代乾嘉诸儒考证颇详。其第三类,则吾师康南海先生(有为)之《新学伪经考》初发此疑,近人崔觯甫(适)著《史记探原》大发其覆,虽其中有过当之处,而大致盖可取。今略综诸家之说推考各篇真伪如下:

第一,全篇原缺后人续补者。《汉书》本传明言:“十篇缺,有录无书。”班固所不及见者,后人何由得见?故下列十篇,应认为全伪:

《孝景本纪》 张晏云:“亡。”司马贞云:“取班书补之。”

《孝武本纪》 张晏云:“《武纪》亡,褚先生补作也。”司马贞云:“褚先生集合武帝事以编年,今止取《封禅书》补之,信其才之薄也。”今案:此纪即《封禅书》之下半,疑并不出褚先生手。或褚补亦亡,后人再割裂他篇充数耶?

《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 张晏云:“亡。”裴骃云:“太史以后,后人所续。”案:当从张说,全篇为后人补续。

《礼书》 张晏云:“亡。”司马贞云:“取荀卿《礼论》。”

《乐书》 张晏云:“亡。”司马贞云:“取《礼记·乐记》。”

《律书》 张晏云:“《兵书》亡。”颜师古云:“序目无《兵书》。”司马贞云:“《兵书》,迁没之后亡。褚少孙以《律书》补之。”

《三王世家》 张晏云:“亡,褚先生补。”案:今本于太史公赞后附录褚补文,而赞前则录三封荣,实则前后皆褚补也。

《日者列传》《龟策列传》张晏云:“亡,褚先生补。”案:此两篇文甚芜鄙,是否即褚补原本,尚未敢信。

《傅靳蒯成列传》 张晏云:“亡。”案:今本盖后人从《汉书》录补。

第二,明著续之文及补续痕迹易见者:

《三代世表》 篇末自“张夫子问褚先生曰”以下。

《张丞相传》 篇末自“孝武时丞相多”以下。

《田叔列传》 篇末自“褚先生曰”以下。

《平津侯主父列传》 篇末自“太皇太后诏”以下。又自“班固称曰”以下。

《滑稽列传》 篇末“褚先生曰”以下。

以上各条,今武英殿版本皆改为低一格以示识别。

第三,全篇可疑者。班固称有录无书者虽仅十篇,然吾侪因此已得知《史记》确为未成之书,或虽成而已有亡佚。原书未成之推定,说已详前;即已成之部分,亦有亡佚之可能性。以卷帙浩瀚之书,在传写极艰之时代,散亡甚易,略可想见。《汉书》本传云:“迁既死后,其书稍出。”据此似是一部分陆续传布。《后汉书·窦融传》云:“光武赐融以太史公《五宗世家》《外戚世家》《魏其侯列传》。”则摘篇别写单行,固有明例矣。则各家钞本有一部分亡缺,亦事理之常。要之,原缺续补者既有十篇,则所缺所示补亦可至十篇以外。《淮南子》所谓“凿一孔而百隙随”也,今本《史记》中多有与《汉书》略同,而玩其文义,乃似《史记》割裂《汉书》,非《汉书》删取《史记》者。崔适指出各篇如下:

《孝武本纪》 妄人录《汉书·郊祀志》

《律书》《历书》 妄人录《汉书·律历志》

《天官书》妄人录《汉书·天文志》

《封禅书》妄人录《汉书·郊祀志》

《河渠书》妄人录《汉书·沟洫志》

《平准书》妄人录《汉书·食货志》

《张丞相列传》妄人录《汉书》

《南越尉佗列传》 妄人录《汉书》

《循吏列传》 妄人所补

《汲郑列传》 妄人录《汉书》

《酷吏列传》 妄人录《汉书》

《大宛列传》 妄人录《汉书·张骞李广列传》

崔氏疑古太勇,其言虽未可据为典要,然既对于此诸篇提出问题,且颇能言之有故,持之成理,则吾辈固宜一为推勘矣。

第四,元狩或太初以后之汉事为后人续补、窜入各篇正文者。此类在年表、世家、列传中甚多,不复枚举。

第五,各篇正文中为刘歆故意窜乱者。此项辨别甚难,举要点数端如下:

一,凡言“终始五德”者。《五帝本纪》《秦始皇本纪》《十二诸侯年表》《孟子荀卿列传》《张苍传》等篇。

二,凡言“十二分野”者。《十二诸侯年表》《齐、宋、郑世家》《张苍传》等篇。

三,凡言《古文尚书》及所述《书序》。《夏、殷、周本纪》《齐、鲁、卫、宋世家》等篇。

四,凡记汉初古文传授者。《儒林列传》《张苍传》等篇。

以上所论关于《史记》真本之种种考证,多来自近人著作而略断以己意,其言颇繁重,或为读者所厌。吾所以不惮烦为此者,欲学者知今本《史记》非尽原文而已。着手读《史记》以前,必须认定此事实,否则必至处处捍格难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