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缺失父母的关爱和家庭的温暖,亲情丧失的孩子往往容易情感扭曲,不能明辨是非。对亲情的极度渴望使得他们很容易抱团,形成小群体。在小群体中为了取悦于同伴以吸引注意力,确立自己的权威,他们甚至会做出自己也想象不到的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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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木累”群里,算上我,七个人,七个头像,亮晶晶的。大姐,是一个帅气的草帽少年的头像,她喜欢《海贼王》,她就是路飞那个脾气。二姐,皮卡丘。三姐用花千骨做了自己头像。四姐和五姐都是自己的大头自拍,萌萌的,美美的。六姐,头像是自己家的猫,猫是只黑猫,黄眼睛莹莹地盯着我。
我打开微信群,又看了一次,把她们每个人都看了一遍。我在群里发了一个“心”的表情,又回复了自己的“心”一个“笑脸”。我在“笑脸”底下,打了一串省略号。
无人回应。
群里只有我在刷屏。
都进去了。
整个“伐木累”,都进去了。
除了我。
我不知道该干什么,或者还能干什么。我爸在外屋打电话,应该是打给姑姑。我听到他在问:“那家在县城买房了吗?有兄弟姊妹吗?”外人听不明白他在问啥,我是知道的。他要给我找对象。可是我才16岁呀!
从出事开始,他就回来了。以前他在广东打工。打零工还是当保安,搞不清楚。挣不挣到钱我不知道,也许是没有,也许外面挣钱很难。姑姑总是骂他不给钱还喝酒抽烟,剩下的一点钱也去找女人了,连我的学费,都要她垫。垫了以后,姑姑要打很多次的电话,才能讨要到。所以姑姑很讨厌我。从我上高中起,姑姑就让我去住校。骂完了我爸,转头她就骂我,骂急了顺手就是一个嘴巴,嘴巴很重,有时候一巴掌下来,我趔趄着摔在地上。
姑姑捧起院子木盆里的一堆脏衣服,重重摔在我身上:“看把你懒的,去塘里洗!”
其实家里——姑姑家里有自来水,也有洗衣机。现在农村的生活没有那么差了,但姑姑愿意看到我去塘里洗。邻居婶子提醒她塘里水都变色了,可能镇上那个化工厂又偷偷排污,最好不要用了,姑姑没好气地说:“污不死人的,穷是能穷死人的!”
我怪不得姑姑。我又不是她生的孩子。她自己连生了两个女孩,在婆婆那里已经抬不起头,好不容易第三个生了我堂弟,才直起腰来,和婆婆分家过了。她能把我接在身边过,我爸还经常拖欠生活费,她骂我是应当的。
她骂我,更骂我爸。本来我爸是不叫我继续读高中的,但姑姑说我成绩还蛮好的,老师也说不读可惜了,坚持让爸爸给我读。就冲这一点,我就应该感激她。老师说的,奶奶也这样说的。
念初中不用花多少钱,但在县上读高中,住校的学费和生活费是不少的。爸爸不想出,就一直拖,爷爷奶奶和姑姑再加上我,和我爸爸翻江倒海一场,才抠出来。那个夏天,我站在我爸爸面前哭,奶奶数落我爸爸不孝,姑姑尖着声音连损带骂,反复折腾几天,爸爸最后才拿钱出来,蘸一口唾沫,点着一坨红色的钱,警告地横着我:“这些都是老子的血汗钱,你日后挣钱还给老子!”
我攥着那坨钞票,脏得发黑的钞票,不知道我爹是藏在枕头里还是裤裆里的一坨钞票,去县上报名。交钱的时候,会计老师都嫌这钱脏,还有味道,恶狠狠地看了我好几眼,嘴里嘟哝道:“戳锅漏(方言,指做事常犯错的人)!”
县城的方言和我们乡镇的方言还是不一样的。但这句话,谁都能听懂。我不怕骂,我怕她的眼神。
-2-
遇到“伐木累”的第一个成员,是我进县城中学的第一天。
我离开缴费的窗口,排在我后面的女生朝我也瞪了一眼,嘟哝了一句听起来和会计老师差不多的话:“哈戳戳(方言,指人傻、呆、笨)!”
我缩着头捂着书包走出去,没走多远,后面那个女生赶了上来,一把揪住我的书包带子,我一回头,一张黑红胖胖的大脸压在我头上,她个子比我高一个头——后来我才知道她比我足足大三岁,家里条件也蛮好,吃得好,比我高比我壮也比我有胆气。
她抬手就在我头上凿了一下,她的手比我姑姑的手硬多了,我姑姑天天在石灰场上班,手都没那么硬,凿得我好疼好疼,我都能感觉到头皮底下腾地冒起来一个栗子一样的包。
“哈批,你踩我脚晓得不?”
我朝后紧缩:“对、对、对不起。”
收费处人很挤,我不记得我有没有踩她的脚,但应该是没有的。可是她瞪着我的眼睛好大,像两个牛卵泡,比我爸爸瞪我的眼神还凶,她一眼过来我就恨不得缩到地上去。
她揪起我,抡着拳头连续又凿了三四下,再问我是哪个班的新生。
我老老实实说是高一(2)班的,她忽然问:“你准备怎么赔我?”
我傻狍子一样望着她,就是两秒的工夫吧,她抬手又在我头上凿了一下,这次是用中指关节敲的,更疼。
疼得我眼泪唰地冲出了眼眶。
她又问我充了饭卡没有,我说有。
我就是再憨,也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了,赶紧把饭卡拿了出来。
她接过饭卡,揪着我的肩膀,很紧很紧地掐着,搂着我走。
边上看起来挺像她搂着我的肩膀,我们像好朋友似的一起走进食堂。我原本以为她要我请她吃饭,可她却熟门熟路地在食堂的小卖部柜台那里站住了,一下子要了三根雪糕,两瓶酸奶和两包话梅。
这一下就是20多块钱,我心里像剜了一坨坨肉。食堂里最便宜的一顿午饭一荤一素一汤才三块钱,加一块大排要两块,我是万万舍不得的。20多块够我吃一个星期。雪糕我也想吃,话梅我也只是过年时吃过,酸奶从来没尝过,但是见过奶奶给堂弟买过。
但是我真的怕了她,憋着眼泪,默默站在那里,看着她刷我的饭卡。
她刷了20多就没有再刷了。我松了口气,默默地看着她手里那一堆零食。我也饿了。现在我只希望她能把卡还给我,我想去吃饭。
我本来想说“把卡给我”,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我下次还请你吃雪糕”。她有点儿意外地看了我一眼,玩味似的捏着卡,冷笑着问我:“是怕我不还给你吗?”
我讨好地说:“不是的咯,我没有姐,我当你是我姐。”
不知道为啥,她忽然笑了,又在我头上敲了一记,但这一记倒没那么重,还有点儿亲热的意思。后来我也发现,她虽然脾气暴躁,很容易生气,但也很容易高兴,给她好好说,她马上就能高兴起来。
她睨视着我:“那这个卡给我我收着?”
卡里有300块钱,交学费剩下的,身上还剩200,我要靠这500块过一学期的,心里一急,眼泪就流出来了。
我心里纠结了好多话,最后愣了一会儿,冒出来的还是:“我请你吃饭吧。”
她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久,才说:“哈批,看你那个穷批样子,哪个要你的钱哦!”
她赏赐似的把卡塞给我:“雪糕都要化了,我先走了。我叫李小平,你住哪个宿舍?回头我找你来耍。”
-3-
过了一天她真的来找我耍了。
她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头一天的事,看着我亲亲热热地叫了声:“荣妹儿。”
我赶紧站了起来,乖巧地叫:“平姐。”
她好像挺喜欢我这么叫,咧开嘴在我床上坐下来,响声应着:“妹儿,姐来看看你。”
我们寝室里有十个同学,都和我一个年级,她高声粗气地走进来喊我“荣妹儿”,其他同学都一惊。
尤其让我受宠若惊的是,她手里还捏了一包瓜子,把那包瓜子朝我递来:“荣妹儿,吃瓜子。”
她喊我出去耍!我看了一眼宿舍同学们。
我们都是孤孤单单离开乡镇到县城上学的妹子,忽然有个比我们高年级的姐过来看我,还是挺有面子的。我在同学们眼里看到了羡慕,之前我的被褥最破烂、衣服最土气,她们看我的眼神里是有不屑的,忽然间来了个衣服时髦、态度大大咧咧的“姐”,她们都手脚拘谨地垂下了眼睛。
有个睡在我斜对面铺上的同学,一个宿舍里原来就数她最嚣张,可能是听着平姐说话吵,就抬头多看了她一眼,平姐马上恶狠狠地瞪了回去:“瓜娃子,欠抽是不是?”
同学一呆,赶紧低头。
平姐领着我,得意扬扬地走了出去。她走路和我不同,我都是靠墙边走,她是要在路中间走的,而且舞着膀子走,像一个乘风破浪的船,迎面过来的人都赶紧靠到两边,让她走。谁不小心挂到她,她就瞪回去,作势要上去撕,我们宿舍楼里全是女生,一见这架势,都缩到一边。
平姐把我领到宿舍楼外,这次是去小卖部。她边走边说:“我给咱们大姐说起来你了,我们都觉得你人还不错,大姐说可以见见你。”
小卖部里有几张桌子,是同学吃冷饮的地方。有五个女生围着一张小塑料桌子,在那里吃雪糕。我心里一跳,摸了摸兜子,晓得今天我少不得要请客。
可是请完客,接下来这一学期怎么过,我不晓得。
但是如果不请客,今天肯定脱不了身。
根据我长期在姑姑那里生活的经验,以后的事再说了,今天无论如何要先哄好。
那天我又花了35块钱,请她们每人吃了一个茶叶蛋和一碗小面。我自己也跟着吃了,小面要四块钱一碗,比食堂的套餐贵一块钱,我自己一般是舍不得吃的,可是给她们六个人一人一碗都请了,钝刀子割心割来割去也疼麻木了,反正左右已经没法过了,索性大方点。我自己不吃也改变不了什么,再说我也馋,小面里有花生、肉丝、榨菜,很香的,搭配茶叶蛋,真的香。
我点好吃的,跑去柜台那里端碗、拿筷子,坐下来又剥茶叶蛋,每个人碗里都有了,我自己才端起碗吃。她们吃着,也打量我。吃完了,我又赶紧站起来把每个人的碗收了,端到柜台那边还给老板。
我回到圆桌边上时,小寒姐——老大冲我和善地点了点头,笑了。
我受宠若惊地坐下来,小寒姐笑眯眯地对平姐说:“把她拉到‘伐木累’里吧。”
伐木累?那是啥?
平姐加了我的微信,然后把我拉进了一个群。
“这样,我们七姐妹就全了。”小寒姐说。
平姐说:“我们可是赫赫有名的‘二中六仙女’,现在加上你,‘七仙女’就全了。我也是看你人不错,蛮乖的一个娃儿,就向小寒姐推荐了你。”
“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谁欺负我们当中一个,我们就一起扁他,”小寒姐宣布,她看向我,“你是新生,宿舍里要是有哪个瓜娃子欺负你,你就跟姐姐们说。”
小寒姐高二,不过她是留级的,平姐也是留级的,她们两人比我都是大三岁,其他四个,小于姐、小连姐、小奇姐、兰兰姐不是留级生,只比我大一岁或两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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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木累”的意思是“家”。
猛一听明白这个意思,我眼泪哗地一下子就冲了上来。
啊,“伐木累”,谁不想要家?
我打三岁起就没见过我妈。爸爸说我妈嫌他穷,扔下我走了。有一年过年时我给我妈打电话,她说是因为我爸爸打她,嫌她生的是女娃,她受不了才走的。他们各有各的理,相同的地方是都说自己在外面打工挣钱,所以不能带着我,或者回来照顾我,但他们打工挣的钱去哪里了,我都没看到过。
我鼓起勇气又给我妈打了电话,管她要800块钱。
妈妈很惊讶,我支支吾吾地说我爸爸不给我钱,在学校我连饭都吃不饱,这个话是三姐小于教我说的,虽然是编的,可也是事实,和“伐木累”一起一个星期,我已经把饭卡和身上的钱都用得精光。妈妈虽然半信半疑,可最后大概是看着我这些年也没有朝她要过钱的分上,答应给我打钱。
我没有卡,大姐小寒有。我把小寒姐的卡号发给我妈。
钱打到小寒姐那里,她取了200块给我零花,其他的都“我先管着”。
我们是“伐木累”嘛。
小寒姐管钱也管得很好。她知道哪里有便宜又好吃的面,哪个冷饮店的饮料可以续杯,哪个溜冰场女生免票,哪个酒吧好耍,哪个网吧便宜,还有男生请客吃雪糕和烧烤,她还带我去过一次练歌房,敞开吃了好多瓜子和水果,我甚至吃到了一种叫火龙果的水果。
下了课我们就待在一起,去食堂、去澡堂、去小卖部都是七个人在一起,走在路上我们故意并排走,把路都堵了。
六个姐姐都焗了头发,额头那里染一缕,紫的、黄的、蓝的、红的,小寒姐那里有染发膏,也给我焗了,焗的是栗色。校规是不准学生染发的,不过我染了以后,好像班主任也没说什么,也许他根本没注意到。
我们宿舍的妹儿们都羡慕得要命,也想焗,却又不敢。她们有人问我们“七仙女”还收不收人,我挡回去了。也有人看不惯,睡在门口的小婷就朝我翻了两次白眼。
小婷最烦我,因为她的床铺最靠近门口,我晚上回来晚了,一敲门,她就要起来给我开门。
有一天她开门开得生气了,就问我:“你咋不带钥匙啊?”
我愣了愣,下意识地说:“忘记了。”
“忘记了?咋脑壳没忘记啊?”她愤愤地说了一句,上床去了。
换作以前,我肯定是缩起脑壳不吱声的,本来也是我不对,烦到别人。可是现在不同呀,我有姐啊!我有六个姐啊!就算我没带钥匙,她用得着这样吼吗?
躺在床上,我在“伐木累”里撒娇:“姐,刚才回来被一个瓜娃子欺负了。”
“什么?!哪个敢欺负我妹?”平姐第一个发话了。
小寒姐说:“你们寝室的?”
“骂我没有脑壳,”我添油加醋地说,“叫我从宿舍滚出去,以后不准我住!”
平姐在群里发了一串怒火冲天的表情,接着说:“让她等到起!”
依平姐的意思,晚上就要冲过来我们寝室,不过小寒姐喊住了她,小寒姐不紧不慢地说:“小七,你给我转告她,她脑壳进水水了,敢欺负我们‘七仙女’,她怕是不想在二中混了!明天上午给我们等到起!”
我心满意足地瞥了小婷那张铺位一眼,很快就睡熟了。
-5-
早晨我还没睡醒,我们寝室的门就被敲得山响。我蒙蒙眬眬地睁开眼睛,只见小婷下了床去开门,门一开,咣当一记窝心脚飞进来,她直接被踹得滚到了地上。
我愣着眼看着我的六个姐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过了几秒才想起来昨天晚上的事。
平姐指着小婷问我:“就她?”
我小声嗯了一句。
平姐把小婷从地上拖了起来,一左一右抽了两个嘴巴,响亮的嘴巴声把我惊出一身汗,我这才想起来她们是为我来的。
我们寝室舍长也还在睡觉,懵懵地伸出头来:“你们咋子嘛?”舍长又看我:“阿荣你搞啥子?”
小寒姐凌厉地扫了她一眼,喝道:“关你屁事,再叨批连你一起抽!”
舍长顿时哑了,怏怏地看了我一眼。她大概猜到了昨天晚上我和小婷说了几句,但她也十分惊愕,这在学生宿舍是非常普通的一个小口角,怎么一早就变成了这样杀气腾腾的大事件了呢?
平姐揪住小婷的睡衣领子,小寒姐冷笑着打量着她:“妹儿你胆子不小的哇?你知道她是哪个吧?”小寒姐的手点着我。我已经从铺上下来了,乖巧地站在几个姐姐身边。
两个耳光和一个窝心脚已经把小婷打得晕头转向,她哭哭啼啼地说:“晓得。”
“晓得你还敢欺负她?你不把我们‘七仙女’放在眼里是啵?”小寒姐眼睛一瞪,小连姐和小奇姐上去又各自抽了小婷两个耳光。
小婷蹲下了,捂着脸哭着说:“我不了,以后我再也不了。”
舍长忍不住说:“刘小荣,她已经认错道歉了,就算了吧。万一一会儿宿管老师听到了,对你也不好的。”
我心里是想算了的,小寒姐、平姐她们的架势已经把我吓到了。但几个姐姐为我都这么出头了,我认怂,算什么呢?
我没吱声,小寒姐笑了笑,对舍长说:“给你面子,我们走。”
没等我松口气,小寒姐指着小婷说:“你,跟我们走!”
小婷不想跟着走,捂着脸哭,平姐一举手又要抽她,她怕了,站了起来。小于姐在后面踢了她一脚,她就跟着走了。
小寒姐领着我们,我们撵着小婷,她不走平姐就作势要抽她,可能也是怕被过路同学看到了丢人,小婷就跟着我们走出了校园。也没走多远,小寒姐把我们和小婷一起带到了学校外面的一个宾馆里。小寒姐好像对这个宾馆很熟悉,走到柜台那里说了几句,就拿到了一个房卡。
一进房间,小寒姐带头,就像和小婷是前世冤家一样,抬手就往死了抽。
用皮带抽。
小寒姐平时喜欢穿牛仔裤,她总系着一个军绿亚麻铜头皮带。她把皮带解了下来,没头没脸地就朝着小婷抽了过去。
啪的第一下,小婷惨叫起来——我长这么大,没听过这样的惨叫。铜头抽上去,小婷的胳膊上顿时起了一条一指厚、三指宽的红痕——幸亏没抽到脸上,抽上去一定毁容。
小寒姐突如其来的暴戾马上激起了平姐的响应,她上去就朝小婷的小腹踢了一脚,小婷哎哟一声整个身体都飞了出去,撞在墙角。
平姐走过去把窝在墙角的她揪住头发拖起来:“你还欺不欺负我妹了?”
小婷哀哀地哭着说:“我没有欺负她呀……”
啪!平姐反手就是一嘴巴。
“还狡辩!抽死你!”
平姐转头示意我:“荣妹儿,你自己来,往死里抽她,打一次,下次她就服你了!”
我两个手心都是汗,16岁了,我从来没有打过人,连狗都没踢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平姐说的话就像有魔力一样,我不仅走过去,像模像样地举手就抽了小婷一嘴巴,而且熟练得就像我已经这么干过几百次一样。我一巴掌下去,小婷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小于姐虎身上去又是一脚:“哭,你还敢哭!”
小婷被踹得连连后退,站在另外一边的小奇姐、小连姐连着两脚又把她踹回来。
-6-
我第一次发现,打人很爽。
我还发现,打人,其实自己手也会疼。抽了小婷几嘴巴,大概是抽到她牙齿上了,她嘴角出血了,而我手指也磕疼了。
看到她红肿的嘴角流出血,我有点儿发怵,偷偷看了小寒姐一眼,小寒姐却一点儿也不在意,甩了甩自己的手说:“他妈的,好久不打人,打两下就手酸了。”
她指着小婷说:“你,自己抽自己嘴巴!50个!”
她头一歪,示意小奇姐:“给她数着,有一个抽不响,就踹她!”
小婷已经没有任何反抗的意识了,她抽泣着。我们几个都坐下了,小寒姐还拿出了手机开始拍她:“站好了,我数一二三,你就开始抽!不准哭!”
小婷真的开始抽自己,我们都笑了。虽然看着挺残忍,但是也真的挺滑稽的。
我们笑,小寒姐就喝令小婷笑,她真的肿着脸挤出一个难看无比的笑容,边笑边抽自己。
小寒姐真的是笑得不行了:“傻子还真抽自己呀?”她笑得倒在床上,手机都拿不稳。
“30、31……40、41……”
小婷真的抽完自己50个嘴巴,她原本秀气的小脸没法看了,眼泡都肿了,腮帮子那里青紫。我轻轻捅了捅平姐,小声说:“她那个脸,要是让老师看到了……”
平姐也觉得有点儿不妥,看了看小寒姐。
小寒姐却沉浸在一种奇怪的亢奋到极点的情绪里,她狞笑着——真的,是狞笑。
在今天之前,她根本没有见过小婷,可她盯着小婷的眼神就像见到了自己最恨的继母,恨不得一口咬死她。我忽然想起我看过的宫斗剧。
小婷垂着手,发着抖,毕恭毕敬地站在她面前,无声的眼泪沿着红紫的腮帮子流下来。
我以为一切已经差不多了,心里悄悄地松了口气,小寒姐却忽然发话说:“把她衣服扒了!”
我还在愕然,平姐和小于姐已经上手去扒了,小婷一动不动地站着,甚至不敢挣扎。她们几乎没费力就把她的上衣扒了下来,而小寒姐一直在用手机拍。
就算我们都是女生,小婷也还是很羞耻地用手护着胸部,小寒姐又说:“把她手扒开!臭婊子,装纯?”
说着,她朝着小婷肚子又是一脚。
也是怕打的伤痕太多,可能会被发现,小寒姐又说把小婷拖到洗手间去。已经是12月了,我们几个把全身赤裸的小婷扔在洗手间的地上,小寒姐打开水龙头,一股冷水激在小婷身上,我看着都打了个寒噤。小婷呛咳起来,嘴角流出了暗色的血。
她越呛咳,小寒姐越把水朝她头上喷。
地上积起来一洼水,小婷像一条搁浅的白鱼,在水里吧嗒吧嗒挣扎着。
小寒姐看着看着,又抡起来皮带:“叫你骚!叫你骚!”
小婷开始还惨叫、躲避,渐渐地,她不叫了,冷水浇上去也不躲了,一脚踩下去,身体只是条件反射般地微微抖一抖,一声不吭。
我真的有点儿害怕了,一再悄悄地看平姐。平姐好像也有点儿担心,也看小寒姐。
小寒姐那种极度亢奋的情绪,终于也渐渐地降温了。
她拿起手机对着赤身裸体躺在瓷砖地上的小婷又拍了一通,才尖声说:“臭婊子,你回去报告老师的啵?”
小婷摇着头,湿漉漉的头发黏在她脸上。
小寒姐晃晃手机说:“你告诉老师我也不怕,我手机里有视频,可以证明是你自己打的自己。”
小寒姐这么一说,我们都笑了:“就是,是你自己打的自己哦!我们都可以证明。”
小寒姐又说:“还有,你敢去告诉老师,我们就把你赤条条的视频都发到网上去!让大家都来欣赏你光猪一样的婊子样!”
平姐抓住小婷的头发,把她拖拽起来,让她跪在水里,对着镜头再三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小寒姐才发话说饶了她,拿起一条浴巾扔给她。小婷手脚颤抖地爬出淋浴房,胡乱擦抹了身体,抖抖索索地穿上衣服。
房间里的戾气好像有点儿降温,像猫已经玩够了老鼠,又或者说我们的恐惧感也多少影响到了小寒姐,小寒姐的笑容有点儿僵硬。
平姐赶紧起哄,快活地问:“我们一会儿去哪儿吃饭?”
她说着扬了扬钱包,是小婷的。小寒姐朝我们几个扬了扬下巴:“荣妹儿第一次打人,别把她给吓到了,今天差不多了。”我们默契地打开门,小婷像一只老鼠,扶着墙根儿艰难地一步一步挪了出去。
我忍不住问:“她会不会去报告老师?”
小寒姐不屑一顾地摸出一根烟点上,呸了一口:“她敢!”
-7-
小婷确实没有敢去报告老师,她甚至也没敢和家里人说。
我回到宿舍后,舍长告诉我,小婷一直在床上吐血,一口一口的黑血往外呕。
“我也不想管你们的闲事,没给报告老师,你自己看着办吧。”舍长说。
看着办?我能怎么办?我又没钱送她去医院。
小婷吐了一天血,舍长怕出人命,还是报告了宿舍管理员。我恶狠狠地叮嘱小婷必须咬死了是自己摔跤摔的。
管理员赶来把她送到了医院,她还真的没说是我们打的。
这小婷还在住院检查呢,但是鬼知道怎么回事,小寒姐拍的两段视频,一段是小婷自己抽耳光的,一段是全身光溜溜被冲水的,在网络上一夜之间流传开来。
我看到视频时,是老师把我叫去,打开手机,让我“说说清楚”。抵赖也没有用,视频里有我的声音。我想抵赖,老师一拍桌子:“刘小荣,你们闯了多大的祸事你自己还不晓得噻?这都在网上炸了!炸了!点击都上千万了!小婷家里人也看到了,派出所的报警电话都打爆了!”
我慌了,脑袋里嗡地就空白了。
直到警察来把我带走,中间发生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我只在派出所待了一天,因为未成年,警察没有抓我。出来以后才知道,小寒姐把这个视频发给她男朋友看了,她大概是觉得好玩。她男朋友又分享给自己的朋友看,朋友又发在了群里,一下子,就流传开了,播到了几百万次、上千万次——上千万人都看到了我们凶神恶煞的嘴脸。实际上后来我自己也看了一下,打开看了五秒就看不下去了,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我本来还以为,小寒姐她们也就关个十天半个月就能出来,但警察告诉我这个事小不了了,全网络上千万的网民都在声讨这个事。学校劝退我,不劝退我也不会再上学了。我去宿舍拿东西时,一宿舍的女生都出来了,在走廊里围观我。谁也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冷冷地看着我,她们一定都看过了那些视频。我都不相信我自己也是在边上嗷嗷喊打的那一个。真的。
警察对我爸爸和姑姑说,幸亏我没到16周岁;否则,按照我是发起者的行为,肯定算主犯,起码要判三年以上。
最后,小寒姐,以强制侮辱妇女罪、非法拘禁罪,数罪并罚,判了六年半。判得最少的是小奇姐,她踢了一脚,九个月。
我想出去打工,挣点钱,以后有机会赔偿小婷,或者去看守所看看小寒姐她们。我爸不让。他恨恨地说:“我养不了你,哪个晓得你出去后会不会杀人放火,最后老子又要被你害?”他找我姑姑,说在乡下找个老光棍,把我嫁掉,“由你婆家来管你,我是管不了你了”。
我想出去打工,他把我身份证没收了。
我出不去,他把门反锁了。还好没有没收我手机,可是,手机上也没有人和我聊天。QQ上同学们都把我拉黑了,微信上也拉黑了。
我经常会点开“伐木累”群。可“伐木累”,一片死寂。
留守儿童群体是霸凌现象的重灾区。
一则视频流传于网络:一名穿校服的女孩站在路边,被周围几个女生轮番殴打,短短六分钟的时间,女孩被掴了38掌。后来经过追查,得知这个视频发生于张掖市山丹县二中。
然而,这不是个案。
重庆市荣昌区多名女生殴打另外一个女生,导致其伤残。
江西省南昌市象湖实验中学,一位女生在99秒里被扇了32记耳光,被打得口鼻流血。
本文中的故事也是一个真实案例,案发于温州。
除了故事里主人公的名字是化名,她们的刑期,都是真实的。她们霸凌同学的视频,也曾经在网络上引发极大的公共情绪,因而她们被从严惩处。
在她们被判刑之前,美国加州一起著名的中国小留学生霸凌案也刚刚宣判,当事首犯认罪后被判处13年有期徒刑。似乎是对此案的回应,国内这起著名的霸凌案,几个少女因为琐事,对之前还素不相识的在校女生大打出手,打耳光、抽皮带、扒衣拍视频,视频流传出来后,霸凌者全部被抓,首犯被判处六年半有期徒刑。
无论是美国这起小留学生霸凌案,还是国内频发的霸凌案,施虐者都存在着严重的与家庭分离的事实。孩子要么很早就成为留守儿童,父母因为谋生而出去打工,要么就是父母以工作忙为借口,将孩子送去寄宿,孩子从小得到的关爱极少,青春期更是独处于人生的孤岛。
因为缺失父母关爱,丧失亲情的孩子往往会情感扭曲,不能明辨是非。对亲情的极度渴望使得他们很容易抱团,形成小群体,在小群体中为了取悦同伴,吸引注意力,确立自己的权威,他们会做出自己也想象不到的恶行。他们会选择同学中比较容易欺负的对象,进行霸凌。勒索钱财往往只是一个由头,更多还是宣泄,他们将自己内在的痛苦小孩的形象投射在对方身上,宣泄自己心中的愤怒。
“而一旦开始抱团,恶行可能会没有下限。群体作恶的程度,由他们当中成员最低点来决定。”
这个霸凌小团体和常见的团体架构类似,领袖、军师、打手、跟班一应俱全。领袖小寒的内心深处对自己的继母和母亲都有强烈的憎恨,母亲“遗弃”了她,而继母伤害了她。其他的女孩都对家庭(也就是母亲)充满深深的失望,适逢青春期,她们内心的暴戾得不到疏导,在过剩精力的引导下,只会通过畸形的方式发泄。
亦有心理分析指出:霸凌也是少年儿童们在成长过程中追求自我和友谊的一种表现方式,尽管并非是值得提倡的正确方式。
即使明知行为恶劣,为了在同伴中获得认同,或为了获取同伴认可,她们会做出自己也无法直视的行为。
霸凌行为从九岁开始多发,青春期是高危阶段。如果没有适当的干预,每个孩子都可能被卷入这样的行为,霸凌他人或遭遇霸凌。
“所有的攻击行为,在本质上,都是在呼唤爱。”
这些攻击行为,是向对方,也是向自己的家庭,更是向世界呼唤:“我这样攻击你,你还不拥抱我吗?”也许她们明知最终的结果是被家庭、世界离弃得更远,却还是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因为除了像一个婴儿一样狂暴地哭闹,她们并没有学会其他的表达方式。
从还是婴儿开始,她们就没有在爱中成长过,所有的行为也就停滞在婴儿期。
遗憾的是,并没有多少老师关注到霸凌问题的本质,何况即使他们关注到了,也很难阻止,因为孩子索要的爱,更多是朝向家庭,发泄的愤怒,也更多是朝向家庭。
而家长们,总是很忙,很忙。
[1] 引自勒庞的《乌合之众》。
[2] 引自李雪的《当我遇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