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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被霸凌?》第三幕 作恶的世界里没有法不责众 同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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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胖而被霸凌,是霸凌现象中最多的一种情况。很多在中小学时期遭受了霸凌的孩子,在成年后,挫折感很强,懦弱自闭,不敢接受挑战,甚至自暴自弃。能够经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人生的人,其实并不多见。本文所呈现的创伤以及后边略带有戏剧性的结尾,希望能让昔日每一个被霸凌的孩子,都可以得到些许温暖的安慰。

-1-

四点钟,我就开始化妆。

发型是一周前就修剪了的。长发恰垂肩,染成酒红,两边鬓角各挑出一缕深紫。

中午由我熟悉的发型师编成了一根粗粗的发辫,随性而慵懒地垂在背后。不必用镜子照后面我也知道,这彩色的辫子有多别致。

镜子里一张匀净无瑕的脸,就是娱乐头条里经常会提到的巴掌小脸,乌云似的发际线在额顶对出一个美人尖。因为瘦,下颌的线条紧致而富有张力,利落地收出一个钻石尖尖。鼻尖儿微微翘起,上唇瓣中间也微微凸起一个宝石一样的小尖尖。

我的化妆师说过,一张脸,只要有这几个尖尖,就一定是美人,都不必怎么化妆,就是美人。口红用了两色口红,内侧深红,渐变到外侧的浅粉,也就是所谓的“咬唇妆”。我擦掉重涂了两次,才完美地画出了“咬唇”的效果,再薄薄地施了一抹唇釉定妆。

现在,镜子里的人,像一枚饱满新鲜的樱桃,熠熠生辉。

我把化妆品一件件放回盒子。打量着镜中美人,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有一天,我可以在镜子里,看见这样的自己。

衣柜里挂了一排华服。

我在它们面前沉吟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选了牛仔裤,V领的弹力吊带,外面罩一件白衬衫,乍一看,素净得宛如大一新生。换上深蓝色的高帮系带圆头靴,内增高的,看着是平跟,实际上凭空增加了四厘米的身高——我本来就够高了,这下的效果就是碾压。

我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出发。

走出电梯,胖墩墩的清洁工大嫂赶紧让到一边,拄着扫把打量我说:“花老师,这么漂亮,今天这是要去约会啊?”

我冲她露齿一笑。

“哪有,同学会而已。”

“啊,同学会啊,那更不简单,同学会同学会,拆散一对是一对。”她冲我挤眉毛,目送我款款出门。

我乐得没鼻子没眼的,推门时,也忍不住一笑。公寓门的玻璃上,映出一抹红唇里两排牙,雪白的。

没错,今天我很高兴。我非常高兴。我非常、非常,高兴。

嗯,我等这一天,十年了。

-2-

进大堂时,开门的服务生躬身的角度,比玻璃更清楚地照见我今天的状态。

电梯口有一男一女,衣冠楚楚,在等电梯。我款款走过去,男人的眼光顿时如春天的柳絮,一飘一飘地过来了。电梯走了18层楼,他觊觎地看了我18层楼,那女人就很不高兴了,我从镜子里看到她在拧那个男人的胳膊。鲜红的指甲,掐在那个男人的胳膊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印子。

男人拿手拍开她:“哎,别闹,别闹!”依然毫不客气地使劲看着我。

我余光掠过他,带着一点点矜傲。

他凑得更近了,简直要扑到我脸上来,我往后靠了靠,不得不正视他。还没等我发出警告,他大叫一声:“我去,你是花乙!?”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22楼。

我赶紧走出电梯。一男一女也走了出来。

我装作没有听出来也没认出来他们是谁。那个男人追出电梯,跟在我后头:“哎,哎,那个,你是花乙?”

我回头嫣然一笑,女人跟在他后面,恼火地拽着他:“你有病啊,她怎么可能是花乙?花乙一个能拆成她两个好不好。我们迟到了,赶紧找房间啊!”

我索性停下脚步,站定了,朝他们两人落落大方地一笑:“没错,我是花乙。”眼睛在他们两人身上一转,“您二位是?”

男人再次冲我扑了过来,一把就要抱住我,好像和我多熟一样。我赶紧后退一步,做出格斗姿态——平底圆头靴的优势就出来了,动作敏捷,如有必要,随时飞起一腿:“别介,您这是?”

“我是严格啊,你严哥哥啊!”他只好站住了,张开的胳膊在空中虚虚地比画了一下。

“哎哟喂,我都认不出来了,你是严格?”我上下打量着他,摆出一副十足的万万没想到的表情,然后又转向一边的女人,“这位是?”

两个人都一愣。

女人酸里酸气地说:“我你都不认识啦?”

我歪头打量她:“我这脑子不好使,已经快要老年痴呆了——”转头看着男人,“你太太吗?”

严格微微一滞。

这一滞,也就顶多半秒,或者,半秒都没有。他浮动的眼神滑到女人身上,把已经黑了脸的女人拉到他身边:“花乙,你真的假的,不记得了啊?这是田荣啊——现在——是我太太了。”

“田……荣?”我装作努力地从脑海里搜索这个名字,过了半秒才恍然大悟,“哦,对对对,田荣啊!田荣,我怎么能不记得呢?是你变化有点儿大哦。”

我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她。

人是经不住打量的。

有几个“从头往下看,风流往下流”的绝世人才啊,而且站在一个明显碾压了自己的人面前,更加经不住看。

她是精心打扮了的。衣服是普拉达,镶小碎钻边的小黑裙,外搭一个小西服,鞋子是本季最时尚的巴利,香槟色小尖头高跟,配着一只路易威登的香槟色小手包,头发烫得微卷,大波浪披在肩膀上,耳朵上两颗醒目的大白珠,全身上下都叮叮当当挂着“富贵逼人”四个字。

但还是经不住看。

尤其是在我一身学生装束面前,不仅不出彩,反而显得很老气。

何况,她是真的老气了。

我们都是28岁,但她的28岁就是28岁了。

我的手插在白衬衫兜里,微笑着打量她,我的28岁,还是18岁。

她一定是不服的。她的一身行头加起来,至少得30万,怎么会输在牛仔裤白衬衫面前?她几乎是瞪着眼看我。

我笑吟吟地挽起她的胳膊:“走,我们赶紧些。”

一推门,宴会厅里哇的一声。

乱七八糟的招呼涌上来:“田荣?严格?你们怎么才来啊?”

几个男生更是站了起来,如狼见了肉:“田荣,啊,哈哈,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女王范啊。严格啊,好你个小子,就这么把我们的女王拐跑了!啥时候请我们喝喜酒?”

也有不怀好意地看着田荣的腰身的:“你们俩不是先上车后买票吧?看我们女王的肚子不对啊,啊,不对啊!”

最后才转到我。

“田荣,这是你妹吗?”

我扑哧笑出声来。

严格隆重地、意味深长地一摊手:“诸位同学,你们谁能认出来这是谁,今晚的酒,我请。”

田荣瞪了他一眼:“你请?你有钱是吧?”

严格脸上僵了僵,不过他显然经常面对这样的呛声,很自然地以忽略来过渡。

我们高中一个班,40个学生,整整四桌人坐在那里,竟然没有一个人猜出我是——花乙。

我是花乙啊,你们怎么能忘了我呢?

我笑吟吟地说:“高中三年,我给你们带来了那么多欢乐呢,没我,你们怎么度过可怕的高考岁月呀?”

花乙?

是啊,被关在卫生箱里的花乙。

那时候,教室的最后排,有一个铁皮箱子,绿色的,是放扫帚、抹布之类的清洁用具的。田荣骗我,问我敢不敢进去那里,我在严格鼓励的眼神下,竟然真的爬进去了!我刚一进去,他们哐当一声,在我头上扣上了盖子……那个味儿,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在里面拼命地敲,听到的却是他们当啷当啷上锁的声音。

蹲在臭气熏天的黑暗里,我哭了。

晚自习上了一半,老师进来点名,点到我的名。

全班哄堂大笑。老师莫名其妙地四处看,我在垃圾箱里哭着说:“我在这儿。”

一个男生过来把垃圾箱打开了,我低着头爬了出来,全身都是垃圾味儿。我吃力地、四脚并用地爬出来,因为不灵活,滑了一跤,从箱子边上嘴啃屎地摔到了地上,那个样子大概太可笑了,全班哄堂大笑,我站起来,看到,原本神情严肃的老师也忍不住笑了。

我不敢用手擦眼泪,因为手上全是臭味。

我也没敢坐回座位,因为身上太臭,田荣一定会夸张地唾弃我。

我就一直站在那里默默地流眼泪,眼泪像一条河,流过我的脸。

-3-

“花乙?”

很多人真的一下子没想起来我是谁,更想不起来花乙是谁。

高中时,花乙不叫花乙。

花乙叫胖乙、死胖子、一头猪,或者太湖白一号。

“太湖白是一种新型猪种,快速养殖,三个月出栏,出肉率高,饲料转化比极高——”这是严格经常在我面前大声朗读的课文。

一开始我并没有那么胖,最早的时候我是那种婴儿肥。在读高中之前,我都是蛮有自信的一个小孩,从小到大,我都觉得自己是可爱宝宝耶,家里每个人都觉得我长得漂亮,身体健康,胃口又好,性格又开朗,我都十多岁了,我妈妈还经常搂住我,晃来晃去,嘴里喊:“我的小乙乖囡囡……”

身体长得很快,胃口就特别好,妈妈也喜欢看到我胃口好,一直到上了高中,我都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体型问题。

一进班级,我被安排跟田荣同桌。

我背着书包憨憨地朝我的座位走过去,她用一声夸张的尖叫提示了我:“Oh my god!你是吃什么长大的啊?”

我比较迟钝,呆呆地看着她。

“你看看你的吨位,你走路的时候没听到大地在颤动吗?”她张开胳膊,模拟着大地起伏。

我笑了笑,把书包放下,拉开椅子坐下。

她又一声尖叫,我吓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以为椅子腿压到她的脚了。一看不是,她手抚着胸口,厉声道:“注意点!你挤到我了!”

在我有限的生命中,还没有遇到过这样千伶百俐加千娇百媚的生物呢。我竟不知道说什么,直着眼望着她,憨憨地把椅子往外移了移。

“这样行吗?”

她嗤了一声:“行了行了!你说行不行?你天然这个吨位在这,怎么都会挤到人!”

“真倒霉,偏偏要我和你同桌!你说说,哎,严格,你说说,我是招谁惹谁了?”她推了推坐在她前排的男生,“安排了这么一位特殊——生物——跟我同桌——”

男生转过头来,冲她笑了笑。

他瞥了我一眼:“哎哟喂,这可真是太湖白一号啊!”

从那以后,“太湖白一号”就贴在我身上了,不过我当时真没往心里去,我一个劲儿傻呵呵地看着严格笑呢。他好看,他真好看啊!

他回头用眼睛吊着我,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我第一次知道,一个男生还能这么好看。眉毛像是漆画的,眼睛里像滴了眼药水,亮晶晶的,头发上散发着好闻的味道,像是夏天割草机割过的青草香。

田荣瞥了我一眼,脸上浮现出一缕高深莫测的笑。

-4-

四桌都坐满了,上首还有两个空位。事先,没人知道我会来。

事实上,从高考结束那天起,我就在所有人视线里消失了。十年,十年里,我没和这个班级联系,什么校内群、QQ群、微信群,我一个都没加入。他们几乎都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举办者、发起人是我们的班长,赶紧让服务员多拿了一把椅子。

田荣毫不客气,大剌剌地坐了下去。

三把椅子,她坐在中间那一把。

好吧,和以前一样,她还是荣宠备至的尊贵公主,我还是她的婢女,而严格还是她的金刀侍卫。

宴会开始的前半小时,无论怎么打岔,话题都会回到我身上。

“花乙,你真的是大变样啊!你怎么回事?”就算我是从火星回来的宇航员,大概也不会引起这么高的关注吧。

男生问,女生们也要问。

我微微笑着,慢条斯理地吃着桌上的蔬果,轻描淡写地说:“我其实没什么变化啊,唯一的变化就是瘦了一点点而已。”

“一点点?”田荣尖声说,“拜托,你以前有190斤好不好?”

我心平气和地夹起一片黄瓜:“是啊,那一点点,就是——半个我呗。过去的花乙,一分为二,正好可以切成两片。”

真的,我现在95斤。

被切下来的那一片,去了哪呢?

嚼着黄瓜,我眯缝着眼睛,笑吟吟地看着在男生堆里左右逢迎,开始一口一口灌酒的田荣。男生们还像以前一样宠她,甚至比以前更会奉承人了,她开心了许多。这都离开学校十年了,在社会上工作也有好几年了,毛头小男孩都已经变得油腔滑调,更有一些人直接腆出了肚腩。就算没出肚腩的,面上也是油光发亮,仿佛平时吃得太多太好,油脂含量高到血管里都装不下了,要从毛孔里渗出来,溢到皮肤上,皮肤也盛不住,还要从头发上滴下来。

包括曾经是花样少年的严格。

我用余光打量着他。虽然早已经知道他现在的状态,可是近距离看,还真是触目惊心。眉目如画的少年像是被时光掉了包。

男人的姿色啊,比女人更经不起摧残。18岁可以靠本钱,28岁,他的生活处境、框架格局,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呢。

严格也穿着大品牌。可是,他的举止风格是小心翼翼的,好像那些衣服不是他自己买的。

我看了田荣一眼。话又说回来,也许那些衣服真的不是严格自己买的呢。

边上有同学问我为什么不加同学群,我笑嘻嘻地说:“我手机流量得省着用,所以什么群都不加咯。”

田荣听到了,得意地转头,又瞥了我一眼。这一眼,就有了底气。

当然,严格也听到了,表面却是完全没听到的样子。

单着的男同学过来死乞白赖地要加我微信,我就把微信打开,放在桌上,让大家扫。田荣没有转头,但背影如一只受了惊的猫,背毛全部耸立起来,警惕地用侧光扫视着严格的动静。

严格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陪她敬酒。

直到我收起了手机,她的背部线条才微微放松了下来。

真奇怪,她一直就是这样的不放心。现在不放心是有点儿道理的,当年,她为什么也不放心呢?

田荣心情好的时候,会支使我为她做各种杂事,在饭堂里打饭,给她刷碗,抄黑板上的作业题,课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给她到小卖部买冰激凌……做这些都还好,我倒都能忍受,这总比公主大发脾气好一些。

她一发脾气,就会把我的书包、笔袋或其他任何一个抓得上手的东西,砸出去。

然后喝令我:“去捡!”

我不去,她就向严格娇滴滴地带着哭腔说:“严格,你看,大白她又欺负我!”

严格软软糯糯地宽慰她:“哪有啦,我看她还挺听话的。”

“听什么话?死胖子,叫你去捡,是帮你,你都这么胖了,还整天坐着不动,你想胖死对不对?”她娇嗔着说,“严格,你赶紧说说她,她听你的,女孩子家这么胖,将来怎么找得到对象哦。”

严格就好言温语地对我说了:“花大姐啊,你起来走走呗,田荣是刀子嘴豆腐心,扔你东西,是为了让你活动活动,你看看你,老坐在那里,再坐着,痔疮都坐出来了。”

我胖脸一红,艰难地挪着身体,从椅子上站起来。

田荣眼尖,指着我的屁股笑:“你们看哦,椅子都嵌在她屁股上了!”

她大笑起来,指着我屁股上压出的椅子边缘,我使劲地往下拽拽衣服,她拍手打脚地疯狂大笑:“大白啊大白,你还不运动,你还不运动!你胖到椅子都嵌在你屁股里了!”

再后来,每天的午餐时间,也变成一场灾难。

无论我吃什么,田荣都会模仿我咀嚼的样子,并且招呼大家——尤其是严格来看。

“你看看你,这么大一块红烧肉,就这样塞嘴里!”她包着嘴,一鼓一鼓的,模仿我。

“你看你啃骨头的样儿!”她努着嘴,尖成犬嘴样,“还吧唧吧唧,啊呀,恶心死了,你妈妈到底有没有教你怎么吃饭啊?”

我抹了一把油汗,憨憨地笑,埋头又吃。

没错,我越来越胖。

是的,我一直憨憨地忍受着。毕竟,她是我同桌,也是我们班上为数不多的,或者说唯一的,还跟我玩的人。

更重要的是,严格唯她马首是瞻,她如果带我玩,我就能和严格说上话。

酒渐酣了,田荣有点儿喝多了,和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在窃窃私语叙旧。

因为我不说话,大家以为我还是以前的性格,问完了所有的礼节性问话,词穷也问不出我的底细后,就各自散开了。我低头看着手机,心里默默数数。

五、四、三、二、一——

好,来了。

一抬头,严格站在我面前,低头看着我。他咧嘴一笑,是踌躇满志的猎手看着昔日手下败将的笑,是屠夫动刀前看着捆绑的羔羊的笑。

他眼睛里有血丝,巩膜已经微微发黄。才28岁,唉。

不过他并不知道我在看他发黄的巩膜,他准定以为我在看他眼中晃动的倒影。

“还没上班吗?”他说。

“我还在学校。”我答。

“一个人?”

我垂下眼帘,幽怨地又抬起,看着他:“你说呢?”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远处,田荣厉声叫他:“严格——严格——过来!”

他急匆匆地走了。

我站起来,手插在口袋里,逍遥地走了出去。

出门打了车离开。车子还没走出三公里,微信里就跳出来一个新的添加好友的申请。头像是一个古装男子的漫画,长发高结,散发飘飘,正是当下最时尚的古装剧里小鲜肉的造型,这大约是严格理想中的自己。

我点了通过。

果然,是他。

“怎么独自走了?”

我发过去一个落泪的表情。

“不开心?”

我又发了一个落寞的表情。

“我知道你心里不开心。”

我输入,又删除。最终不回复。

过了一会儿,时间不长也不短,他发过来:“还生我气吗?”

我回了一个字:“不。”

他回复:“乖。”

过了有20分钟,他一直是沉默的。我到了公寓楼,下了车,他的信息也到了。

“地址?”不容拒绝的语气。

我装傻:“什么?”

他飞快地回复:“你住哪?”

我踟蹰着,犹豫着,过了几秒,终于,发了一个地址定位给他,回复了一句:“701。”

穿过晶亮的大堂,我走上楼去。

-5-

天知道他是怎么把田荣搞定的,也许田荣喝多了,也许他找了借口先溜走了。

半个小时。

真的,一分钟也没有多。从我发给他地址,到他抵达,路程需要半小时,他就是在半小时后到的。他得有多急啊。我轻轻叹息。

我打开门,他猛地就扑上来,一把圈过来——我双手在胸前一叉,麻利地解开了他的熊抱。

他愕然地看着我,随后又释然:“我就知道你还在生我气,对吗?”

我做了个手势,邀请他进来。

我住的是一个大开间,客厅到卧室一望无余,客厅里一张大书桌,摆着三台电脑,他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你怎么这么多台电脑啊——”说完目光迅速落在我的床上。然后,他暧昧地摸了摸自己的头,笑了。

我的床是少女心的粉色,床上摆着一只大熊,一人高的,黄绒绒的大熊,熊脖子上结着一条丝带,丝带上挂着一颗红心。

“你还留着这个呢?小样儿。”他爱怜地说,又探手想捉住我。

我旋了个身,在他面前坐下来,他从背后想捞住我,被我轻巧巧地闪开了。

他嗔怪地说:“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我抿了抿嘴,绷起脸来:“你还欠我一个解释呢!”

他有点儿尴尬地赔笑:“哎呀……过去的事你还记恨着呢?”

我莞尔一笑,抬手抚过头发,双目闪烁,晶莹地看着他:“我就是想知道,当时你们是怎么策划的。”

他舔了舔嘴唇:“花乙,我跟你说真的,那件事,可真的不能怪我,你用脚指头想也能想到,是田荣逼我干的。”

“为什么呢?”我平静地问。

他挠了挠头皮,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其实就是为了好玩吧。”他越回想,越发笑,吃吃地笑得收不住。

“你真的也太逗了,花乙,”他说,“我给你写了封情书,说一直喜欢你,你竟然就信了。说起来真的挺好玩的,情书是田荣写的——别别别,别瞪我,我哪下得去手,打死我我也写不出来。田荣说你一直暗恋我,我说,什么暗恋啊,是明恋好不好,全年级都知道你是我的跟屁虫,我让你干吗你就干吗。田荣说不见得,她不信。”

“我被她一激,就跟她打赌了。主意是她出的,她说如果我能让你脱光了主动献身,就算我赢。”

我静静地看着他笑:“然后你们就给我写了情书?”

“是啊,不写情书,不送礼物,也太突兀了啊,你那么胖,我是说——你当时那么胖——”他贪婪地打量着我,“要是不把前戏做足,你怎么可能相信我也喜欢你,又怎么可能在我面前把衣服脱光呢?”他说着说着,又吃吃笑了起来,“对不起——花乙,对不起,我知道当时你很生气,不过当时,真的好滑稽——好滑稽——哈哈哈哈哈……”

那天,晚自习前,他递给我一本书。书里是一封我做梦都没想到的情书。然后他让我在晚自习后留下来等他。

人都走了,教室的灯也关了。我独自坐在黑暗中,屏着呼吸。

他悄悄地走了进来,月光披在他肩膀上,啊,那真是月光少年啊!他怀里抱着一个毛绒大熊,轻轻地把大熊放在我面前:“再过一个月就高考了,以后,也许再见的日子就不多了,这只熊可以放在你宿舍的床头,陪着你吗?”

我已经完全不能呼吸了。

他的手温柔而娴熟地抚摸过我的脸,指尖摩擦过我的唇……他在我耳朵边轻轻地呢喃:“能把衣服脱了,让我看一看你吗?”他手指麻利地解开我的衬衫扣子。

我颤抖着打开了裤扣,艰难地从太过紧身的裤子里拔出我的腿……

直到我忽然听到窗户外有人在吃吃地笑——是抑制不住的笑。

啪的一声,有人按亮了灯。

一阵大笑轰天雷一样地炸裂。窗户底下一下子冒出来十几个脑袋。

我僵在那里,一条腿裸露着,一条腿还卡在我该死的裤腿里,衬衫披着,乳罩打开,像一堆肉山,杵在骤然雪亮的教室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

他们笑得都快要死过去了,脸是扭曲的,身体也是扭曲的。

很奇怪,我的脸抽搐着,也在笑。就好像这是一个我早已经知道,而且完全配合的玩笑。就像以前若干次,我在他们每一次残酷的玩笑里,都憨憨地跟着笑。

田荣走近我,拍着我的脸,我正在扣扣子:“别生气哈,大白,马上就要毕业了,我们要给你留个毕业纪念,保证你终生难忘的……”她转身捶了严格一拳,“不算哦,我们打赌说的是脱光,这才脱了个半光——”

严格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是你们自己忍不住笑场了好不好,不然肯定脱光了!”

我走的时候,他们把那只熊塞给了我。

-6-

熊稳稳地坐在我的闺床上。

温柔的粉色灯光纱一样笼罩着它。

严格呼吸粗重起来,再一次伸手过来拉我:“花乙,你变得好美。”

我轻轻咬住嘴唇:“你不是和田荣都要结婚了吗?青梅竹马的,总是真爱吧?”

“她?她哪有真爱啊?她只真爱她自己,”严格身体朝后一仰,靠在沙发上,“你别说,当时你要是没那么胖,我还真的会喜欢你。你性格好,脾气好,声音也好听,不像田荣,喉咙跟沙子打磨过似的,一个女人家,声音比粪桶还粗——你当时其实还真是个美人胚子,就是胖了点——哎,你知道吗?她其实一直很嫉妒你。她说你凭什么怎么损都笑呵呵的,没心没肺的……她说特想看你笑不出来的样子。”

“可是你们不是要结婚了吗?”我幽幽地说。

“那是没办法啊,花乙,”他痛心疾首地说,“她纠缠我十年了,不管怎么样,一个女人跟你跟了十年,孩子都打了好几个了,现在又怀孕了,再不生下来搞不好就不能生了,我能不负责吗?”

我眼波流转,泫然欲泣地说:“那你还是爱她的哦?”

“今天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才发现,我——当年没撒谎——”他郑重地看着我,“那封情书里写的都是真的,我一直爱的是你。”

“去你的,油嘴滑舌。”我甜甜一笑,站了起来,走到衣橱边,拉开门,拿出一套黑色的紧身短裙,在他面前晃了晃。

“好吧,我原谅你了,”我轻轻地点了一点他的额头,“我去洗澡,等我,”我冲他严肃地竖起手指,“等我!”

他吸了吸口水,夸张地敬了个礼:“遵命!女王!”

我从浴室出来,已经换上了黑色的皮裙。

严格真的已经脱得一丝不挂,躺在床上。看到我,他哇哦叫了一声。

我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转身从浴室门口的柜子上拿起一根黑色的皮鞭,光脚踏过地面,悠闲地朝他走去。

“女王,我好怕怕哦——”他捂着胸口,暧昧地朝我直挺下体。

我笑吟吟地走过去,温柔地说:“闭上眼睛。”

他激动地闭上眼睛。

啪!

“啊!”他凄厉地惨叫一声,从床上弹跳起来。他脸色惨白,双手紧紧地捂住了下半身。

我的皮鞭——准确地说是皮带,横抽过他的下半身,这一下,大概可以要他半条命。

“你——”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囫囵话,我又一皮带抽在他身上。

五四三二一,一二三四五。

啊啊啊啊啊啊,他惨叫着扭动着身体,在雨点一样落下的皮带里躲闪着。

中间他跳起来想抓住我,却被我一脚又踹了回去。

啊啊啊啊啊啊!

他抓起床头的大熊护住自己的身体,皮带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手上,他疼得又是一声惨叫。

我终于停了下来。

他全身除了脚底板,都是青肿的鞭痕。我看他的表情,是以为自己快要被活活抽死了。什么风度,什么气焰,全没了。他左手抓着大熊,右手抓着枕头,蜷缩在那里。

我慢慢地在床边的沙发上坐下来,吐了口气,一手握着皮带,铜头轻轻地在另一只手里敲击着。

他哀哀地冲我号叫:“花乙,你太毒了!”

我耸了耸肩膀:“比你们差多了。”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朝我伸出手,哀求地看着我:“现在可以原谅我了吗?”

我笑吟吟地抚摸着皮带:“我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就是我现在是谁。”

我站起来,懒洋洋地把屋子里的灯一个一个地按亮,隐藏在角落里的摄像头全部显露出来。“我能有今天,还真的要感谢你们两口子。高考前没有你们那一下,我不会发愤考上后来的大学,也不会去减肥瘦身看心理医生。我修了心理学硕士,练了跆拳道,也游历了半个世界,然后发现,世界虽然大,但像你们这么一对天造地设的贱人,也真是不可多得。我呢,现在还有个艺名,叫小乙,专门在网络上给大家做身心灵课程带领,领着领着,我成了一个有着150万粉丝的网红。前一段时间,我在网络上发起了一个反霸凌运动,并且勇敢地和大家分享了我被你们愚弄和欺凌的那段黑历史……他们都很愤怒,于是呢,我们就策划了这个活动。你呢,真的如我猜测的,18岁以后,就没长大过,还是那么自恋,还是那么愚蠢,还是那么——啧啧。”

我怜悯地摇了摇头。

“亲爱的严格同学,这是我的直播间。从你进这个门开始,我们就在做直播。”

我懒洋洋地一挥手:“我不清楚田荣有没有在看直播,不过,她可以看回放。”我走到电脑前,点击着屏幕:“嗨,你们好吗?你们在吗?让我看到你们的热情——哇哦——严格,你帮我拉了天量的点击率哦——我直播间里涌进来400万观众——哇哦——你们要不要这样热情——别墅5000栋——砸死我吧你们——”

我转头,无比感激地看着严格:“严格!你这是要火的节奏呀!”

-7-

经过大堂,清洁工大嫂叫住我:“花老师,同学聚会开心吗?”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开心!”

她打量着我:“我觉着也是,看你这气色,不要太好哦!”她神秘地靠近我一点:“有艳遇哇?”

我郑重地说:“可不是,十年的心愿,了了!”

得到了期待的答案,大嫂开心地笑了,浑身肥肉直颤:“我们同学也在约同学会呢,哎,你说,我要不要去?”

因为胖,而被霸凌,是霸凌现象中最多的一种。

这个故事的前半截,是一个曾经的胖姑娘来倾诉的。中学时代,因为胖,长痘痘,她受尽了一男一女的欺负。男的损她,女的踩她,整个中学时代她很多次想过自杀。而更可笑的是,大学里她逐渐变漂亮了,回到家乡,高中同学拉了个群,那个曾经霸凌她的男生见她变美了,竟然像过去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过来找她搭讪,要和她约会。她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对方还骂骂咧咧,意思是说她给脸不要脸。一瞬间,她又回到了当年被霸凌到恨不得原地爆炸的感觉,可是她所做的最大抗议就是,默默退出了同学群,并将此人永久拉黑。

我感觉,这实在是太便宜对方了。

想来想去,我决定为所有曾经被霸凌过的胖子,写这样一个故事。

校园霸凌是霸凌,而比校园霸凌更加可怕的是网络霸凌,它会几何级地放大伤害,往往让后果不可控。

我曾经接触过这样一个案例,一个公务员,因为私怨,在网络上被人发布恶意消息——“开房两百次”。而实际上,这是他近10年的工作出差纪录。“公务员——开房——两百次”结合在一起后,因为触动了大众的敏感之处,就在众人围观的窃笑中被高度传播。他甚至因此受到调查,尽管调查证明他是清白无辜的,但网络声音无法消除,他也不能向生活中的每一个同事亲友辩白。心理遭受巨大创伤的他,最后选择了卧轨。

这个是网络霸凌的可怕恶果。

我忽然想,如果这样的形式,加诸在曾经实施校园霸凌的那些人身上,就是一个“基督山伯爵”的故事了。

相信这样一个故事,会给天下所有被霸凌过的胖子,带来笑声和疗愈。

事实上,很多在中小学时遭受了霸凌的孩子,在成年后挫折感很强,懦弱自闭,不敢接受挑战,自暴自弃,能像女主那么成功逆袭的,并不多见。

我呈现这样的创伤,是希望那些霸凌者,照见自己的丑陋,而昔日被欺凌的孩子,可以默默地把这本书摔在对方脸上:“看看吧,你当年都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