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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越名教而任自然——魏晋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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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阮籍、嵇康开始,魏晋名士在生活中着意体现玄学的精神,形成中国历史上独特的“风流”文化。阮、嵇鄙薄当时虚伪的礼教,主张而且躬行着“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新生活,一时蔚然成风,天下士人群相仿效。名士风流固然瑕瑜互见,但其中表现出来的千姿百态的自由心灵,仍然让人感觉美不胜收。一旦自由不羁,魏晋人的深情、真情,就在各种事物、各种场合上,喷薄而出。他们以虚灵的心,和外境相互感应,在山川草木、鸟兽禽鱼中,体验到自然之美和一种强烈的生命及宇宙意识。这种泛神论虽然没有获得理论表达,但名士们“任情”的作风弥补了《庄子》泛神论“重理轻情”的缺陷。

魏晋风流

“风流”是最捉摸的名词之一,要说明它就必须说出大量的含义,却又极难确切地翻译出来。虽然如此,这两个字也许还是提示出了一些自由自在的意味。

何晏、王弼之徒,开启了一代玄谈之风,然而正始年间,此类玄谈还仅见于较少的贵族沙龙,社会影响有限,而且口谈高妙,行止却绝少道家气象。何晏就是个登徒子,油头粉面,顾影自恋。当时的神鉴名家管辂说:“(何晏)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鬼幽者,为火所烧。”何晏色欲过度,虚劳成疾,就服食寒食散,妄想补精益气,治其劳伤体弊。但寒食散药性酷热,妄服虽可获一时神效,其实是饮鸩止渴。管辂所说的“鬼幽”,正是说何晏热毒内发,不能自安。

阮籍、嵇康促成了魏晋玄学的转折。阮籍与何、王不同,他不谈《论语》,而始作《达庄论》,把庄子的思想引入魏晋生活。由于庄学的浪漫气息实在远过于老学,阮籍的做法,对于玄风的扩展,其效应可想而知。阮、嵇二人,文学气质重于哲学气质,心思之缜密,不及何、王,对老庄的形而上学,没有多少发挥。但是他们心体广大,富于感性,在具体的生活中,真正落实了老庄的人生哲学,鄙弃礼教,崇尚自然。嵇康说:“老子、庄周,吾之师也”,这是一点不差的。用冯友兰的话说,阮籍、嵇康从老庄哲学中获得了“受用”。阮、嵇素有高名于世,他们与山涛、刘伶、王戎、向秀和阮咸一起交游,时称“竹林七贤”,虽人品、境界高下有别,但都不拘礼俗,任性不羁,“于时风誉扇于海内”。七贤之后,裴楷、乐广、王衍等继之,更形放荡越礼,号为“中朝名士”。晋室南渡,玄风也随之吹遍江南。

由此可见,阮、嵇而后,玄学扩散为一种社会风气,全面影响了当时的社会生活和文化形态。魏晋的名士风流,你骂它虚妄矫情也好,骂它祸国殃民也好,它始终是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精神气质,夹在凝重庄严的汉唐精神之间,更显得熠熠生辉。书画、诗文、琴曲、寺院建筑、造像,无处不洋溢着魏晋的神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神韵源于自由的精神和洒脱的心灵,这恰恰是玄风无意间塑造的。因此讲魏晋玄学,只谈见诸文字的玄理,不谈名士们风流言行表现的玄风,那将不能一睹玄学全貌,而且简直就是买椟还珠,遗漏了玄学的精髓。对于一种人生哲学来说,一个躬行实践者赛过一打纸上谈兵者。

我们面临的困难在于,到底哪些人的哪些言行,才有资格代表魏晋风流呢?既是一代玄风,必然体现在众多士人身上,然而从史书和《世说新语》来看,魏晋名士人品可观者实在寥寥。这或许是我们的精神境界不够玄远,有时不免以礼教的规矩去衡量他们,但即使从他们倡导的老庄玄理来评价,仍然感到纭纭众名士,鲜有真正脱俗者。多数名士都有一种奇特的本领,能够把令人叹赏的妙举和令人作呕的丑行,惊异地集于一身,以致让人惘然不解:究竟哪个面目才是他的真面目?又或者这才是真正的自由心灵:它不能以常理度之,任何单一的评判标准在它面前通通失效。我们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收集最能表现名士风流的言论行为,加以解释,然后说这就是“魏晋风流”,它代表了魏晋人曾经达到过的极高境界,至于是张三还是李四说的、做的,那就无关紧要了。

名士之称起于魏晋。名士之上乘,雅人深致,迁想妙得,隽语如珠,文采风流;其流于滥者,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士”,好比半老徐娘扮二八少女,徒见其恶俗。《世说新语·任诞》:“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王恭这话大概揭穿了魏晋间不少“名士”的底细。明末王夫之感于国破之痛,对名士习气攻之不遗余力,说此辈酒肉溺志,嬉游荡情,争名竞利,纵其耳目声色之欲,浮华浅薄,矜夸傲僻,既无精湛之思,又无淡泊之操,于学术于社会,有百害而无一利。

其实名士正如君子,都代表了一种很高的人生境界,人生理想。孔子说:“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也。”可见真君子是非常稀罕的,真名士也可遇不可求。王夫之既然不为伪君子、乡愿遍天下而责备于“君子”的理想,又何必为假名士的泛滥而迁怒于“名士”的境界呢?

以魏晋名士而论,固然有王戎、王衍、王澄这类妄人。王戎忝列“竹林七贤”之中,与世浮沉,无所匡救,贪财好货,聚敛之心良苦。王家的李子很好,王戎惟恐别人得到这个品种,抢了他的生意,卖李子之前,先把核钻坏。女儿出嫁(适裴頠),向他借了几万钱,回娘家时,这位父亲老脸很难看。女儿知趣,赶紧还钱,父亲这才慈祥地笑脸相向。王衍是“中朝名士”的领袖,后被石勒俘获,他自称“少无宦情,不豫世事”,还劝石勒称帝,希冀苟免一死。石勒反驳得非常痛快,他说道:“君少壮登朝,名盖四海,身居重任,何得言无宦情邪?破坏天下,非君而谁?”王衍大节尚且有亏,细行更不待论。王澄到荆州做官,王衍等给他送行,见大树上有鹊巢。王澄竟脱掉衣巾,上树去取鹊子,捉下来逗弄不止。这真是丑角般的“老顽童”,倚老卖小,不是“风流”,却似“疯牛”。元康而后,这类“儿戏”的名士非常当令,无病呻吟,东施效颦,徒饰其纵恣之欲,真所谓“败义伤教”。

然而魏晋期间还有阮籍、嵇康、王羲之、张季鹰等人,心如朗月,情深意真,是寄形天地间,而不为天地所拘的自在人。阮籍胸中有块垒,激情荡漾,凭吊楚汉古战场时说:“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邻近有个女子,才貌双全,未嫁而亡。阮籍与她父兄素不相识,却跑去哭丧,尽哀而返。美好之物,不必为我所有,其凋零都是可哀可感的事情。生当乱世,人命如草,阮籍为求自保,不得不与司马氏虚与委蛇,这可能就会使他胸中不平之气激荡更烈。嵇康可谓魏晋史上的天人,恬淡自守,至情至性,超迈旷达,他不像阮籍那样“口不臧否人物”,而是“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山涛向司马氏荐举他做官,他立即与之绝交,说:“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这也正是孔子高足曾皙的志向,夫子还喟然赞叹。嵇康临刑,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其人格感召力可想而知。千载而下,犹使人想见“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超逸丰姿。

风流不能救国,但误国也未必是风流之罪。东晋明帝问丞相王导,前朝(西晋)是如何取得天下的。王导具陈司马懿“诛夷名族,宠树同己”,司马昭杀高贵乡公曹髦等事。明帝说:“若如公言,晋祚安得长远!”不义取天下,也会失天下于不义。权力更替,国运兴衰,自有它的必然之势,区区几个名士,哪里转得动历史的巨轮!名士确实无用,然而他们的生活风范,本身就是极富美感的空灵的诗画,向我们传递着另外一个世界的信息。

简约玄澹的风流精神,是物欲社会的一针解毒剂,当然不能像饭菜一样顿顿吃,它不能提倡,只可妙会,在悠然远想中,我们得以从滞重的物质生活中暂时潜逃出来。

名教和自然

“风流”来于“自然”,“自然”反对“名教”,“名教”则是儒家的古典的传统。魏晋的名士们崇尚自然,追求自由。他们纯粹任从冲动而行,但是丝毫没有想到肉感的快乐。

阮籍、嵇康都是非薄名教而任自然的。“名教”就是以名为教,名即名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类。用各种人伦名分教化人民,那就带有一定的强制性和压迫性了。自然是人心人性的自然,本身就是一个和谐有序的统一整体。自然推崇自由,名教维持秩序。经过东汉末年的折腾,名教已经大失所望了,和嚣嚣乱世很不协调,在生存自由都没保障的情况下,人们转而追求心灵的自由。阮籍嫂子回娘家,他与之话别,有人拿“叔嫂不通问”的礼教嘲笑他,阮籍说:“礼岂为我辈设也?”他居母丧期间,照常饮酒吃肉,有一次司马昭请客,何曾指责说:“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丧,显于公坐,饮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阮籍饮啖不辍,神色自若。

然而阮、嵇之痛恨名教,不能不说与何曾之流大有关系。何曾是个“礼法之士”,是西晋所谓“三大孝”之一,和司马氏一样,是汉末豪族大地主出身,礼教是他们的传家宝,只是越传越腐朽,仅剩下些皮毛做摆设了。何曾性喜豪奢,侈泰无度,一天的餐费超过万钱,还说无处下箸,没什么可吃的!他为人外宽内忌,有个叫刘享的曾经弹劾他华侈,他就征辟刘享为属官,动辄因为小事加以杖责。贾充权倾朝野,何曾虽轻视他是庶族,但还是奴颜婢膝地逢迎他。儒家修身齐家的真精神,被何曾等人的酒肉排场腐蚀殆尽。阮、嵇反名教,其实反的是名教的僵尸,后世名教的复兴,正有待于首先清除这腐臭气。

非薄礼教,在汉末已显露端倪,阮籍、嵇康在理论上、行动上把它发扬光大了。父子关系是人伦大防,可是“建安七子”之一的孔融说:父亲对于儿子有什么亲啊?论其本意,不过是发泄自己性欲之结果;儿子和母亲又有什么关系呢?好比把一件东西放在瓶里,东西一出来,就和瓶子脱离关系了。曹操以此为名杀了孔融。阮籍也有惊人的言论。有一次官吏报告一条命案,是儿子杀母亲。阮籍诧异道:“嘿!杀父亲还说得过去,哪至于杀母亲呢?”闻者无不骇然。司马昭问:“杀父亲是罪大恶极的事,怎么说得过去?”阮籍说:“禽兽只认识母亲,不认识父亲。杀父亲是禽兽一类,杀母亲则禽兽不如。”普通人为礼法所缚,以为那一套都是天经地义的,惟孔、阮、嵇等人,器量深广,识见高远,方能明辨常人所受的拘执,率先冲决罗网。

嵇康对名教和自然的对立有一个概括的论述。他说:“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抑引则违其愿,从欲则得自然。然则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经;全性之本,不须犯情之礼律。故仁义务于理伪,非养真之要术;廉让生于争夺,非自然之所出也。”儒家经典的主要教化功能,是在引导或压抑人的欲望,但人的欲望喜欢无拘无束,从心所欲才是得于自然。六经无助于自然,礼律有违于情欲。听任自然才能全性养真,仁义廉让只会破坏原有的和谐。

这里所谓“从欲”,据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最恰当的解释是“任从冲动”,纯任冲动而行,依照心里的最初念头,不做更多的理智算计。只管行动,不问后果,名教和各种世俗智虑,在这最初“一闪念”中,都是没有位置的。精神由此自得其乐,这种快乐,正是那些善感的名士最能妙赏的。钟会是司马氏党,魏灭蜀的功臣,他只听闻嵇康大名,但是却不曾谋面,就邀约了几个贤俊之士,一同前往拜访。嵇康有打铁的嗜好,钟会诸人到他家时,他正打得火热,由向秀给他拉风箱。嵇康一声不吭,旁若无人,扬槌不辍。钟会等悻悻然起身离去。嵇康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嵇康不愿意中断打铁的兴致而应酬钟会,这是“从欲为欢”。假如他多转一个念头,意识到钟会怠慢不得,就应当敷衍敷衍钟会,那不免又伤自然了。果然钟会怀恨在心,后来论断嵇康的罪状,说他“无益于今,有败于俗”,不杀“无以清洁王道”。

王羲之的儿子王子猷,雪夜酌酒赏雪,忽然想念他的朋友戴安道。王子猷就连夜冒雪乘小船去戴家,因路途遥远,天明方至。他没进门没见人,又原路折回去了。别人很奇怪,王子猷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世说新语·任诞》)这可算“从欲”的经典例子了。

嵇康著《释私论》,以“无措”和“匿情”解释公与私,判定君子与小人,主张“越名任心”、“大道无违”。《释私论》说:“夫称君子者,心无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是故言君子,则以无措为主,以通物为美。言小人,则以匿情为非,以违道为阙。”

冯友兰认为嵇康在此讲了精神境界的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越名教而任自然”,是就个人与社会的关系说的;第二个层次是“审贵贱而通物情”,是就人和宇宙的关系说的。这种分析,符合现代读者的思维习惯,但是未必符合嵇康的原意。嵇康将两者对举,似乎只是对偶行文的需要。任自然和行不违道,说的是一回事。老子说:“道法自然”,在阮、嵇那里,道即自然,怎么能一分为二呢?儒家(比如孟子)讲修身工夫,是从道德境界渐至于天地境界,由人际关系渐至于天人关系;但是道家鄙弃道德,要径直悟入天地境界,社会伦理最好也不过是大道的延伸,没有独立地位,得道之后,混迹于人群之中自然游刃有余。冯友兰未免有用新儒家阐释新道家的嫌疑。

嵇康说“无措乎是非”,即泯灭或齐一是非之义。这是达到“行不违乎道”的方法,无措就能“虚心”,即所谓“气静神虚”、“体亮心达”。这样致虚守静,“矜尚”、“所欲”、“名教”、“贵贱”等世俗的人为的分别对待,就可以渐渐地被淡化、被超越。名教这类物事,破坏了人性的质朴混沌,纯然是人性发展的桎梏,因此一朝破除,人性才得体道自然。

世俗之人“情系于所欲”,追逐荣华富贵,乃是因为他们在内心里没有得意之地。“此皆无主于内,借外物以乐之。外物虽丰,哀亦备矣。有主于中,以内乐外,虽无钟鼓,乐已具矣。故得志者,非轩冕也;有至乐者,非充悦也”。(《答难养生论》)充悦指充腹悦口的食物。内里空虚无主,才想到借外物来努力地充实它,愉悦它。然而物我两隔,我心与外物,不能浑然一体,也就不能相互为用,外物越丰富,适足衬显内心的贫乏;外物有得必有失,刺激之后,哀戚随之。所以至乐只能反求诸己。“苟得意有地,俗之所乐,皆粪土耳。何足恋哉”?此时“情不系于所欲”,“混乎与万物并行,不可宠辱,此真有富贵也”。这即是“审贵贱而通物情”。

君子“无措乎是非”,敢于公开表现他的真性情,哪怕因不合礼俗而遭人耻笑,这是所谓的“公”。小人的思想感情却是有所隐蔽的,这种“匿情”就是“私”。即使你发下“普度众生”的宏愿,毫无利己之心,可是不敢在人前表现这种意愿,照嵇康说来,你也是小人,私心未尽。公与私、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因而超越了善恶的范畴,废弃了名教的标准,代之以道家的“自然”法则。任自然则无往而不是,无往而不善。说话不必计较得失,“值心而言”就可以了;行事不需要依据是非,“触情而行”就可以了。值心而言,触情而行,就能够“寄胸怀于八荒,垂坦荡以永日”了。这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精神境界,与孔子所谓“君子坦荡荡”的境界,如出一辙,因为孔子格外强调“直”,也就是真性情。

阮、嵇的“越名任心”,是有为而发的,越名教的“越”,是超越,是去伪存真。矫枉需过正,写文章不妨故意造作偏至之论,但见诸行事,阮、嵇虽然时不时冒出吓人的“放荡越礼”的举动,心里未尝没有是非善恶的天平,只不过他们内化了那些准则,而认为那是出于自然罢了。后来效颦阮、嵇的名士,丧失了那杆天平,所以仅学得皮相,自以为修得大道,其实南辕北辙。像王澄、胡毋彦国等人,竟至在宴会上裸体,公然勾搭主人的小妾或歌妓,“解脱”得一丝不挂,“自然”到只辨雄雌,实在是放任之下流,假使阮、嵇见此,大概也会像乐广那么说:“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也!”

郭象提出了一种我们一般都会赞同的意见,他说:“夫知礼意者,必游外以经内,守母以存子,称情而直往也。若乃矜乎名声,牵乎形制,则孝不任诚,慈不任实,父子兄弟,怀情相欺,岂礼之大意哉?”(《大宗师注》)礼教的形式是“外”,是“子”,礼教的实质、人的真性情是“内”,是“母”。真正知礼的人,必能从形式把握实质,持守真性情来完成礼节,否则“孝子”没有“孝心”,“慈父”没有“慈心”,偏还要拉起“父慈子孝”的虚架子,那是父子相欺,谈什么礼!

郭象的论述,算是对阮、嵇行为的注脚。但是,废除“教条”真有那么言之凿凿的根据吗?普天之下有多少人是“知礼意”的人?这种人或者朴素之性未亏,或者悟性很高而见显知隐,滚滚红尘中有几多呢?不知礼意的人,没有相对抽象的道德律令指导行为,全靠比较具体的道德命令(教条)束缚他的纵恣之欲,而今你要给他松绑,取消教条,岂不是放虎归山吗?教条如同监狱,有它是一种罪恶,但没有它罪恶更大。

忘情与任情

魏晋名士许多人是主情派,可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的动情,倒不在于某种个人的得失,而在于宇宙人生的某些方面。

阮籍当然是多情之人,但听到母亲去世的噩耗,他面色不改地继续下棋;居母丧期间大吃大喝,仿佛毫不介意。他本是至孝之人,这么做一则是为了抗俗,二则也是效法老庄之“忘情”。嵇康丧母而真情自发,作《思亲诗》说:“内自悼兮啼失声,思报德兮邈已绝,感鞠育兮情剥裂,嗟母兄兮永潜藏。”忘情与任情,在魏晋名士中各有其实践者。

这种实践又是同“圣人有情无情”的讨论相联系的。何晏认为圣人无喜怒哀乐,王弼反驳说:“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何劭的《王弼传》)圣人只是智慧比凡人高出一筹,在情感方面原本相同,与外物应接,受外物感动,不能不有动于中。但圣人由于智慧自备,识得宇宙生灭运化之理,所以不粘滞于物,不受累于情,内心总是平静的。

《世说新语·伤逝》:王戎丧子,悲不自胜。山简说:“不过一个小不点儿,至于这样伤心吗?”王戎说:“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忘情、钟情、不及情,这是处理情感的三种境界,王戎所言,应当很可引起名士们的共鸣。不及情的人,是冷血动物一类,那才真可谓“无情”。

圣人忘情之说,传播甚广,连聪颖的小孩子也会学舌。顾和领着他的孙子、外孙逛寺庙,看见佛祖涅槃的像,在这幅像里,佛祖的弟子,有的哭泣,有的不哭。顾和问这怎么解释。外孙说:“被亲故泣,不被亲故不泣。”孙子说:“不然,当由忘情故不泣,不能忘情故泣。”(《世说新语·言语》)

圣人忘情,是其精神境界的自然流露,没有这样的精神境界,勉强要“忘情”,反而流于“矫情”。东晋谢玄打败了前秦大军,赢得了淝水之战,保住了晋室半壁江山,于是发书向太傅谢安报捷。谢安正与人下棋,“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世说新语·雅量》)。谢安是一代名相,德行、功业都很高,但此举实在难以被视为自然的“忘情”。他下完那盘棋,匆匆出门,把木屐底上的齿磕坏了,却全未知觉,可见当时心内狂喜,只是外表强装平静而已。

既不能无情,又不能忘情,何妨一往情深!《世说新语·任诞》:“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顾恺之有三绝:画绝、才绝、痴绝,其痴尤不可及。所谓“痴”即是“痴于情”。桓子野是音乐家,顾恺之是画家,各自都有丰富细腻的感情,遇感辄发,不加阻遏。魏晋名士之深情、动情,大致如此,这种情无关于私欲之满足与否,无关于个人之成败得失,虽然如大河奔流,依然像山泉般清明,不包藏沉渣烂泥。

这种“纯情”在朋友之爱中感人至深。风流之士对于朋友,以神交而不以利交,能彼此欣赏而非相互利用,是庄子所谓“相视一笑,莫逆于心”的那种。柏拉图式的爱情,在男女间几乎不可能,用来描述这种朋友之爱,倒更妥帖。《世说新语·伤逝》载:庾亮死,何扬州临葬时叹息道:“埋玉树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将庾亮比作玉树,不仅表达了哀悼之情,也表达了对人格之美幻灭的痛惜。《伤逝》又说:“顾彦先平生好琴,及丧,家人常以琴置灵床上。张季鹰往哭之,不胜其恸,遂径上床,作数曲竟,抚琴曰:‘顾彦先颇复赏此不?’因又大恸,遂不执孝子手而出。”

张季鹰视死如生,弹琴灵床,长歌当哭,知音绝,弦断有谁听!中心哀痛之切,非常人所能体会。

风流之士,有那么敏锐的神经,那么包容广大的心灵,所以经常在旁人木然无动于衷的地方,体会到对宇宙变化、生命无常的一种至深至切、莫可名状的哀感。“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路径,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晋书·阮籍传》)。人生在世,渺若微尘,孤独无助,仿佛信马由缰的人,不知道要被带往何处。车迹之穷,恍若生命之终;马车尚有归途,生死宁有反复?阮籍痛哭,实在是心中怆然,并非故作怪态。“桓温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即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世说新语·言语》)。桓温一介武夫,竟如此多情!然而昔年小树,今已成材;种树之人,华发早生;人物两非,其凄怆之情,不能不深。

卫玠初欲渡江,形神憔悴,语左右曰:“见此茫茫,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世说新语·言语》)这里的情怀,与初唐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情怀,正是同一种“宇宙意识”的流露,让人寄慨无穷。江水的浩浩荡荡,浓缩了天地的浩瀚幽眇,壮阔、崇高、神秘,乍见之下,仿佛看见冥冥之中神光一现,震惊、喜悦、怅惘、哀伤,百感交集,无以排遣。深于情者,哀痛就痛彻肺腑,神摇魄动;快乐则恬淡自然,意足心满。逍遥自在,无忧无惧,这才是真知至乐的人。王羲之辞官归田后,与东土人士优游名山,弋钓草泽,泛舟沧海,他感叹说:“我卒当以乐死!”王羲之大概像孔子那样,“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了。

移情与会心

魏晋名士具有物我无别,物我同等的感觉。要有风流的品格,这种感觉也是本质的东西。真正的艺术家一定能够把他自己的感情投射到他所描绘的对象上,然后通过他的工具媒介把它表现出来。

魏晋人多情,情郁于中,有感辄发。不仅如此,他们还将多情投射到无情之物上,使天地万有,无不显得生机无限、情意盎然。这是魏晋人的“移情”和“会心”。

东晋名僧支道林喜欢养鹤。有人送他一对小白鹤,羽翼未丰。不久翅膀长成了,想飞走。支道林割舍不得,就剪掉了羽翅。“鹤轩翥(即振翅欲飞),不复能飞,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世说新语·言语》)养到羽毛重新长成,就任它飞走了。人是一种生命,鹤也是一种生命,生命自有其不可褫被剥夺的自由,以及我们不能不敬畏的尊严。宇宙活泼泼的生机,正在鸢飞鱼跃之间,假如鸢只能飞于门庭之内,鱼只能跃于盆瓮之中,天趣自然就荡然无存了。支道林因为多情而善体物情。

这样推己及物的移情,可以获致博大的同情心,推而广之就能培养悲天悯人的胸怀。《世说新语·黜免》:“桓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缘岸哀号,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破视其腹中,肠皆寸寸断。公闻之,怒,命黜其人。”桓温一代枭雄,想来杀人无数,但目睹猿母肠断,宁死不相弃的母子情深,也为之一恸。由哀生怒,罢黜了残忍的部属。《世说》虽对后事没有记载,据我们猜想,以桓温的同情,必将厚葬猿母,而善待猿子。黛玉可以葬花,桓温如何不能葬猿!

情移于外,而内心虚灵澄静,魏晋人才能发现山水自然之美,触处皆有会心。王羲之《兰亭》诗说:“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万物原本参差不齐,我用自由自在的心灵与之相应相和,那么入我眼帘的,无不都是新鲜活泼,透着生命气息的,这样就可以静观宇宙至深之理,妙赏自然极富之美。陶渊明说:“即事多所欣”,会心处乃有至乐。

《世说新语·言语》:“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简文帝是桓温所立,雄才大略不多,但还算得上风流蕴藉。“会心处不必在远”,与前边王、陶二公所说,是一个意思。罗丹说: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假若心明眼亮,一草一木,都是美神;不然,纵使踏遍名山大川,也会和美失之交臂,只好拍几张死的照片,在人前夸示。庄子曾游于濠水、濮水之间,在濠水上观鱼而知鱼之乐。“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同庄子的“知鱼乐”是一种心境。这里的“知”和“觉”,与认知或感觉无关,它是审美的移情或会心。

简文帝能如此“会心”,顾恺之、王献之一流人物,风神萧散,才情双绝,就更不用说了。《世说新语·言语》:“顾长康(恺之)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曰:‘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又载:“王子敬(献之)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顾恺之用诗意的语言,寥寥数笔,轻描淡写,就勾勒出空灵的山水画境,非独有会心,何由至此!长康之言,似乎更重山川的神理神韵;子敬则在山川上贯注了更多的深情,使它完全情致化了,可谓一往情深之人。

魏晋人陶醉于自然之美,身入化境浓酣忘我,这种趣味我们已经领略过了,陶渊明的山水诗更把它发扬到了极致。陶诗和渊明的生活一样简单朴素,信笔写去,不经意不着力,然而境与神会,妙谛天成;有时不觉其为诗,而诗意毕现,真气扑人。这种对大自然的“爱情”(非此不足以语其热烈),扩而充之,将形成一种泛神论的宇宙观,把自然界的万事万物,包括人自身,都看成神(或道)的一部分。神因此无所不在,每一事物,由于它和神的联系,都超越了它有限的存在,获得了生存的意义,也分享了神的自由、尊严、神秘和爱。神成为万物的抽象,然而可感知的本质,在怀着深情体验大自然时,我们处处都能感受到神的光辉。

《庄子》一书已经具有泛神论色彩,但是庄子要“以理化情”,生活方式显得过于理性,有背于人情。魏晋名士以“任情”、“移情”、“会心”的生活作风,弥补了庄子泛神论的偏至。对这样的“神”,仅靠理智的理解是远远不够的,我们必须从万事万物中体验他,发现他,热爱他,为之感动,为之欣悦,使原本虚无的、不确定的人生,找到永恒的寄托和真实的意义。嵇康要求人们“心有所主”,但是在我们所处的怀疑论的、无信仰的、虚无主义的物质社会里,有什么东西能“主”人心呢?那个无所不在的、有情有爱的“神”也许是一个人选。这种泛神论不需要华而不实的形而上学,它只有一个口号:“体验自然、热爱自然。”

魏晋人有了不搀杂质的真情,指向自然就发现山水之美,指向人物就发现人格之美。人物鉴赏滥觞于汉末的清议派,而魏晋人对人物的容貌、肉体、器识和精神之美,似乎特具慧识,醉心不已。山涛说:“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世说》又载:“海西时,诸公每朝,朝堂犹暗,惟会稽王(即后之简文帝)来轩轩如朝霞举。”“人有叹王恭形茂者,曰:‘濯濯如春月柳。’”“刘尹云:‘清风朗月,辄思玄度(许掾)。’”全是光鲜亮洁的意象。他们品鉴人物,特重神明神韵,而不重一肢半体的美。这在人物画中表现得很明显。《世说新语·巧艺》:“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媸(即美丑),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即这个)中。’”因此容易理解,在这种美感里边,性感的成分很少或者没有。阮籍邻家的妇人“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世说新语·任诞》)。并非说名士们没有色欲,可以“坐怀不乱”,实在是“情”和“欲”可以互不相犯,远观其美是纯情,亵玩其身是纯欲。可惜魏晋人的真情,如今已成遥远的回响了。这是中国文化一大可哀之处。新道家是对儒家正统地位的一大挑战,它从本体论、人生哲学、生活方式诸方面,明里暗里地颠覆着儒教。儒家的人还没回过神来,东传的佛教又潮涌浪奔。到宋代道学家资借道、佛之力,完成了儒学的一次大综合、大改造之后,历史忽忽已经漂过了南北朝、隋唐和五代。

概念解释:

越名教而任自然:名教即儒家的伦理教条。自然在这里指人的本性,即人性。汉代统治者实行独尊儒术、罢黜百家的思想专制政策,使儒家学说成为维护统治阶级政权稳定的正统思想。到了魏晋时期儒家的伦理学说,已彻底丧失了生命力,堕落成压抑人性、束缚人个性发展的死的教条。魏晋名士的一个人生信条就是超越名教的压抑和束缚,纯任人的自然本性,在天地间任意翱翔。

泛神论:把整个自然看作一个实体神的有神论哲学观点。这种有神论否认神是一个有意志、有个性的人格化的神,而把神自然化,或把自然神圣化。

以理化情:用人的理智来化解人的本性情感。在哲学中,理和情是一对相应的范畴。情以欲为本,若不加控制,则易流于滥情。理以知为本,理以治情,使情发而中和。

清议派:东汉末年专事于人物品评的哲学流派。以刘劭、钟会为代表。刘劭著有《人物志》,总结出一套如何识别人物才能与气质的标准。如他对英雄的识别标准是“聪明秀出者谓之英,胆力过人者谓之雄”。汉末清议派知识分子对人物的品评,所着重的是人的精神或神味,而不在于人的肢体,所以与魏晋名士有生命上的相通感应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