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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讲 游鱼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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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和惠子的濠上之辩,是《庄子》中最发人深省的故事之一。庄子和惠子在濠梁之上游玩,庄子说:“白鱼从容游动,这鱼真快乐啊!”惠子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惠子说:“我不是你,本来不知道你的快乐。你本来也不是鱼,你也不知道鱼的快乐,这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庄子说:“请把话题转到开头吧,你说‘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的话,就已经知道我知道鱼的快乐而来问我的。我是在濠河的桥上知道鱼的快乐的。”〔1〕

这段对话反映了两位哲学家看世界的不同方式。惠子是位逻辑学家,庄子是位诗人哲学家。惠子看问题抱持理性和科学的态度,他学富五车,遇到问题喜欢辩论。庄子是个诗人,他的哲学是诗的哲学。或许可以这样说,惠子的智慧属于白天,用的是知识的眼;庄子的智慧属于夜晚,用的是生命的眼,看起来很冷,却充满了生命的温情。庄子对惠子的理智游戏不感兴趣,他要做一种生命游戏。

惠子站在大地上,发现这世界的问题,“遍为万物说”。在中国哲学史上,惠子是较早将物作为研究中心的,在他之前,孔子、墨子兴趣都在研究人,老子兴趣在宇宙本体。惠子以理性的态度分析外物,归纳出“历物之意”的十个命题,如卵有毛、鸡三足、火不热、飞鸟的影子不动、飞箭不走等等,很有思辨意味。其中有不少问题也具科学价值。如飞鸟影子不动之说,很容易使人联想到芝诺的飞箭是静止的观点。李约瑟谈到惠子时甚至感叹:“倘若环境条件有利于它的生长的话,中国科学无需通过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可能发展成什么样子。”〔2〕

庄惠这段著名的辩论,反映了两种看世界的方式(诗意的和逻辑的),可以用《庄子》中的一句话来概括,叫做“物物而不物于物”。庄子是物物,即融于物,人在诗意的境界中回到世界中。惠子是物于物,即被“物”所“物”,“物”成了功利欲望的对象,人是物的奴隶;同时,物也是人的奴隶,人将物对象化。而在“物物”中,“我”与物相融为一体,没有分别,没有主奴之关系,“我”自在优游,如果还有“我”的话。庄子说惠子“倚树而吟,据稿梧而瞑”,整天忙于辨析万物的名理,就像一只蚊子嗡嗡飞个不停,辩之越多,离真实世界越远!他认为“辩无胜”,名理的辨析不能最终解决问题。他批评惠子“骀荡而不得,逐物而不反”,说惠子是个“逐物”之夫——一个耽于研究万物名理的人。在庄子看来,他自得于融物之境,而惠子自溺于逐物之旅。〔3〕

惠、庄之辩,一逐于物,一融于物;一是人的,一是天的;一是知识的推论,一是非知识的妙悟;一处于和人全面冲突的物质世界,一是人在其中优游的大全世界。惠子关心的是“我思”,庄子关心的是“我在”。庄子哲学要申说人存在于世界中的意义,而惠子却要通过人的解释去寻找世界的意义,研究物、分析物、主宰物、占有物。庄子认为,惠子哲学所反映的人与世界的关系是片面的。而庄子是融于物,消解物的存在,将物从对象中拯救出来,与我相与往来。

惠子的哲学是理性的、认知的、科学的,而庄子哲学是诗意的、体验的、美学的。庄子将天、自然当作一个大作品,在建构一个真实的世界,将被儒、墨、名等知识努力所遮蔽的世界彰显出来。庄子的哲学立脚处,在与美学相关的境界中。

我们不能说庄子的哲学就是美学,传统中国学术浑沦一片,没有纯粹的美学学科,庄子的努力也不是为了建立一种美的学术。但他要建立一个真实的世界,通过纯粹的体验,揭示被人类知识系统所遮蔽的世界的秘密。庄子所建立的这个世界是关乎美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一世界有至高的美。达至这个世界的唯一途径就是纯粹体验,这纯粹体验是一种诗性智慧。“没有诗,就没有实在世界”(德国哲学家施莱格尔语),庄子哲学中含有丰富的美学思考,它是早期中国人有关美的思考的卓越代表。

游鱼之乐的辩论中,潜藏着攸关中国美学的大问题,在中国美学中具有重要意义,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中国美学的倾向性和基本特色。我想围绕游鱼之乐这个故事,就庄子哲学的美学价值谈一些认识。

寄畅园一角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在世界的“水”中游弋,方有澄明和洒落。

一、通:会通物我

游鱼之乐所体现的思维,是一种会通万物的思维,在诗意的心灵中,打通“我”与世界的界限,通世界以为一。这一理论在中国美学中占有重要位置。

在鱼乐之辩中,庄子以知游鱼之乐而发出会心的感慨,惠子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诘难之,透露出道、名二家的不同思想指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惠子的问难若从理性角度看,是完全合理的:鱼的快乐是鱼的体验,人不可能知道鱼的快乐。“出游从容”,是鱼游动的样态,并不表示鱼有这样的情绪体验。庄子与鱼别而为二,二者各为孤立的世界,不存在相通的物质因缘。因此,从科学角度看,庄子的论断不成立;从逻辑上看,庄子的推论也无根据。

游鱼之乐这个论题的要点之一,就是“知”。惠子认为,鱼之乐不可“知”,但庄子说“我知之濠上也”。这句话是此论辩的关键。正像宣颖所解释的:“我游濠上而乐,则知鱼游濠下亦乐也。”〔4〕正因“我”来到这河边,徘徊在河的桥梁上,正因“我”心情的“从容”,在这从容游荡中,“我”感到无拘束的快乐,所以“我”“觉得”(这“觉得”不是意识,而是纯粹体验)鱼游是快乐的,山风是快乐的,白云是快乐的,鸣鸟是快乐的。这是诗意的目光、审美的目光。

庄子所说的游鱼之乐,绝不是对游鱼之乐的“知”——从认知的角度看,不存在游鱼之乐——而是对游鱼之乐的体验:他体验鱼会如此,其实鱼并不如此,但他根本不在乎鱼不如此。惠子所诘难的“知”,是科学认知的“知”,而庄子的“我知之濠上”之语,则说的是生命的体验。

惠子虽然“泛爱万物”,但他与万物是分离的,物与物之间是孤立的,他所谓联系是以人的知识谱系将万物连接,并非万物自身所具有的联系。他是“看”世界,人在万物之外,人是世界的观照者;他是分析世界,世界成了人的“理”的对象,世界被“理”所征服。其直接结果,就是人与物的分离,如明代文征明所批评的“吾自吾,竹自竹,虽曰与竹居,终然邈千里”。

庄子看到了惠子守其孤明而不与万物相通之心,致力于凿通孤立世界之间的界限,是人与物关系的“绝地天通”。他以诗意的眼光超越“人”的态度,超越科学、功利的视角,以天心穿透世界。他在桥上看鱼,鱼在桥下优游,在他的感悟中,桥没有了,水没有了,鱼和“我”的界限没有了,世界即如一大河流,他和鱼都在这河流中优游。鱼非“我”眼中所见之鱼,而是在“我”生命中游荡的鱼,“我”也非故常之“我”,而是“丧我”之“我”。在“神遇”而不是“目视”中,二者会通合一。

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如果站在人与天分离的角度看,天是天,物是物,我是我;如果站在诗意的立场看,“我”与世界的界限打破了,“我”和世界融为一体,还归于世界的大本。我们通常所说的诗意的眼光,就是从生命的角度看世界。庄子所反复强调的“天地与我并生”、“磅礴乎万物以为一”云云,即是说“人在世界中”,人并不在世界之外。人在世界中,是世界的“在”者,而不是“观”者。

人本来就是世界的一分子,人用人的目光看待世界时,似乎从这世界抽离出来,世界是“我”的“对象”。在“对象化”中,世界丧失了本身的独立意义,变成了人的知识、价值的投射,人也在对象化中撕裂和世界密合的整体。庄子所反对的就是人为自然立法的做法。庄子认为,这合于“人”理,并不合“天”理。因为,在人为世界立法的关系中,人是世界的中心,人握有世界的解释权,世界在人的知识谱系中存在。庄子认为,这是一种虚假的存在。庄子哲学的总体旨归正是将世界从对象性中拯救出来,还世界以自身的本然意义——不是人所赋予的意义。

庄子将会通物我的纯粹体验境界称为“物化”。“化”于物,“我”就是物,没有了物我之间的界限。“物化”的概念是由《齐物论》结尾处一个关于梦化蝴蝶的故事中引出的。“物化”是和“对象化”相对的一个概念,它将人从“对象化”中拯救出来,让生命自在显现。庄子讲了一个关于影子的故事。有一个人讨厌自己的影子,他行动,影子跟着他,他跑,影子也随之而跑,他拼命地奔跑,试图摆脱影子,但还是不成,最后累死了。庄子说,世人其实就是与影子竞走,与一种虚幻不实的目标角逐,知识的、利益的、欲望的,都是和自己相摩相戛的对象,造成全面的冲突。庄子曾经批评惠子:“形与影竞走也,悲夫!”依庄子,你为什么不到大树下去休息,大树下面不就没有了影子?这“大树下”,就是自然天全的物化世界——在自然中,和万物融为一体,没有冲突,没有彼此,没有观者和被观者。

大树下的悠闲和濠梁上的快乐,都是非“对象化”的境界。这一思想在后世中国美学中得到了丰富。如苏轼评文同的竹画:“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5〕在苏轼看来,文同的竹之所以出人意表,就在于他解除了人与竹的物质关系,人不在竹外看竹,而物化于世界之中,与竹相与优游,画家与竹子没有任何界限,对象化的世界被忘己忘物的纯然一体所取代。

庄子哲学充满了“隔离的智慧”,“忘”、“丧”、“去”、“除”、“斋”、“堕”、“黜”、“外”等等,就是把一切非自然、非本真、非原初的心灵尘埃都荡涤干净,将人从对象化中解脱出来。对象化在于“隔”,庄子哲学着眼于“通”:“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通于天地”;“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人与万物相通,世界向人开放。在知识的眼光中,世界是封闭的,是一个被观者。而在生命的眼光中,万物都打开了生命的窗户,相通了。在“通”的世界中,人“与物有宜”——无所不在的相融相即。从知识、欲望的角度看世界,当然无所谓通,表面的知性掩盖了深层的隔阂。在庄子看来,这正是惠子哲学的缺憾之处。

“与物有宜”,是中国美学的重要观点之一。《世说新语·言语》有这样的记载:“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这位简文帝当然不是“曳尾于途”,但并不影响他对庄子所描绘的境界的体悟。他在山水中“会心”,体悟到濠上快适、濮水自由的境界,感受到大自然中原有的亲和——如果“放下身心与万物一例看”,原来鸟兽禽鱼也“自来亲人”。“濠濮间想”成了中国园林的一个重要境界。苏州留园,北京北海、圆明园旧景等都有以此为名的景点。李日华题画诗曰:“惨淡存山格,凄迷见野情,谁将濠濮趣,一枕到华清。”八大山人题画诗曰:“点笔写游鱼,活泼多生意,波清乐何知,顿起濠濮思。”“濠濮间想”就是一个“通”的境界,一个与世界相与优游的境界。

濠濮的境界,解除人精神的“套”,因为人在“套”中,就很难真正感受到欢乐。山林之想,云水之乐,其实并不在山林云水本身,而在人的心态。谈“心态”并不是说庄子哲学强调主体性,相反,他是要放弃这种主体性。心态自由、平和,当下即是云水,庙堂即是山林。正像宗白华先生所说的:“你看一个歌咏自然的人,走到自然中间,看见了一枝花,觉得花能解语,遇着了一只鸟,觉得鸟亦知情,听见了泉声,以为是情调,会着了一丛小草,一片蝴蝶,觉得也能互相了解,悄悄地诉说着他们的情、他们的梦、他们的想望。”元赵子昂有《落花游鱼图》,后人多有仿作,画的就是庄子之意。其上他题有一诗云:“溶溶绿水浓如染,风送落花春几多。头白归来旧池馆,闲看鱼泳自沤波。”他通过落花游鱼发现了自己久已疏落的世界,那个人真性自在优游的世界。

“料得青山应似我”——物我相通,是一种预设,但却是一个有根据的预设。《庄子》中有个相濡以沫的典故。《大宗师》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泉水干枯后,鱼儿被困在陆地上,它们用自己的湿气互相嘘吸,用口中的唾沫互相湿润对方(这是庄子所讽刺的儒家的德性主张)。与其这样,还不如相忘于江湖之中,自由自在地游。回到生命的水中,回到自然而然的状态中,不是让你向鱼表现出一种亲和的态度(有态度,就是情),不是“像”鱼那样存在(有比喻,就是知识),也不是有意去和世界沟通(那是一种目的性的外在活动),而是相“忘”于江湖——这个“忘”也不是有意作心理排除的意识活动,而是浑然无知的状态。从干涸的生命暂寄场所,回到本然的生命存在的“江湖”,你要做的就是“游”,哪里有什么理性的分别、目的的争取、欲望的挥洒。

李白说:“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李清照说:“水光山色与人亲”;沈周说:“鱼鸟相友于,物物无不堪”。世界中的一草一木都成了人的朋友。这种与万物相融相即的心理状态,是一种诗意的情怀。谢灵运诗云:“白云抱幽石,绿筿媚清涟。”李白诗云:“当其得意时,心与天壤俱。闲云随舒卷,安识身有无。”王维诗云:“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刘长卿诗云:“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这是怎样的缱绻,怎样的优游!诗人就是一条优游的鱼。在这诗意的氤氲中,白云拥抱着山石,清风荡漾着绿林,山月与弹琴人相与优游,流水游戏着心灵的轻柔。

唐人刘眘虚诗云:“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盘山的曲折小径在白云间盘旋,盎然的春意随着蜿蜒的溪流潺潺流淌,偶尔有落花随水飘来,又随着水流向前飘去,飘到人看不见的地方,惟留下一缕香意淡淡地氤氲。人与这世界缱绻,清泉就是“我”适意的心灵,蜿蜒的小径就是“我”盘桓的意度,淡云微岚将“我”的心灵拉向远方。虽未有一字着人,却处处在写人,人融于物中,人在世界的“大通”中。中国美学推崇的就是这样的思想。

《二十四诗品》第三品为《纤秾》:“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开始的八句是写阳春之景,这是一个美的世界。但如何把握它,或者说如何“识”,不外乎二途:一条是知识的道路,那是外在的认识,和世界处于“分”的状态;一条是纯粹体验的道路,这是内在的冥合,与物相“乘”,即相随,融入这个世界中,与这世界同在,和世界实现“大通”,这是“合”。后者就是一条审美的道路。在审美的境界中,万物各张其性,各任其新,即使人人所见之物、时时熟悉之境,也能以故出新。审美的眼光具有极大的创造力。

二、大:以物为量

游鱼之乐中,齐同万物、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这就是“大”的世界。

惠子就是从“大”上批评庄子的。他说,庄子的主张是“大而无当”,大而无当于理;又是“大而无用”,像一个又大又无用的大瓠瓜,用来盛水,坚不能举,用来做其他物品,也一无用处。但庄子却感到犁然有当于心,这就够了。惠子有一次对庄子说:“你所说的话实在无用。”庄子说:“知道无用才可以和他谈用啊。天地多么广大,人所用的只是容足而已。但除了你脚踩的其他地方都挖空,那有用的地方还有用吗?”惠子答道:“无用。”庄子说“无用是为大用啊。”

庄惠哲学都是为了“存雄”,如何克服人的渺小而同于天地之广阔,是当时哲学讨论的一个热点问题。庄子认为惠子陷入了目的论陷阱,心想其大,而愈见其小,执着于“当于理”,一落理窟,即失本真。正因此,惠子面对天地雄阔变化,无能为力,欲穷天地之精神,但“存雄而无术”。但庄学认为,道家却做到了,道家不是通过分析的途径、科学的态度,而是在体验中,在心灵的飞跃中做到了。存天地之雄,正为庄学所期盼。庄子强调的无用之用,是谓大用,其实就是要救人于目的论的束缚之中。在《天下篇》中,庄子的后学也称庄子之学是“无端崖之辞”,横无际涯,“其于本也,宏大而辟,深闳而肆”,它将人从知性的“小”中解放出来。

惠子从量上看大和小。《庄子·天下篇》引惠子语道:“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大一”,是无穷大的宇宙;“小一”,是无穷小的世界。而庄子的大不是数量上的大,而是精神境界上的大,那是一种自由的、超越的状态。惠子是个博物学家,他泛爱万物,渴望天地一体,他感叹道:“天地其壮乎!”他肯定天地的“大”,这“大”是体量上的,是科学意义上的大,与庄子有根本区别。庄子的哲学核心就在“大”——一种超越的宇宙人生情怀。正是这“大”,使他超越世俗的功利眼光,来重新思考生命的意义;正是这“大”,使他摆脱理性知识的羁绊,以一丝不挂的精神重新打量宇宙人生;正是这“大”,使他能“与天为徒”,以夜莺的声音啼唱,伴山风的节奏跳舞。庄子的“大”是“无际”的世界,他总是说游于“广漠之地”、“无穷之门”、“无极之野”、“无何有之乡”,不是说飞得远,而是性灵超越。

人处于“洞穴”中,中西哲学家都不回避人的这一存在现实。柏拉图认为,这“洞穴”的事实,是由人的知性缺席所造成的。蒙田说:“你看到的只是你所居住的小洞里的秩序和政治。”房龙《宽容》的开篇就是描写一个闭塞的深山,山里人有山里人闭塞的思维,知识的小溪干涸,使他们处于“洞穴”之中。在西方传统哲学中,强调通过人的知性力量走出“洞穴”。这一思维与惠子很相似。而庄子认为,知性非但不能领人奔向“洞穴”之外的广阔世界,而且使人封闭于知性之中。庄学的思想是:知性使人困于“洞穴”,体验使人走向广远。因为知识的小溪充沛了,生命的清泉则断流了。“相濡以沫”的故事说的就是这样的窘境。对于人的真实生命来说,知识的岸是无水的岸。

《德充符》说:“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人是小的,天是大的。人为什么会小?不是体量上小,而是人处于无所不在的束缚之中。被束缚的人,处处局促,处处狭隘,捉襟见肘,左冲右突,成为知识的俘虏,欲望的俘虏,习惯的俘虏,这样的境况下,怎么能不小!尼采在《查斯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说:“走出你的洞穴吧,世界如一座花园等待着你。”但很多人看不到这花园。庄子的存雄之术,其实是无“术”,克服一切知识上的“术”,彻底解放自己。大鹏逍遥而游,那位博学的知北游问道,那位自得的河神快乐地随着水流游向大海,都还不能称之为“大”,因为还有小大之别,还有所依待,还有追问的兴趣,还有“术”。而作自由之游的心灵,一无依傍,横无际涯,无所期待,自能成其大。

《庄子》中有另外一个关于影子的故事。罔两是影子的影子,他问影子说:“刚才你在行走,现在你却停了下来;刚才你坐着,现在却又起来,你怎么这么没有自己独立的意志呢?”影子回答说:“我是因为必须有所依待才这样的,而我所依附的东西又有所依附呀!”〔6〕这个影子的故事与前面所说的侧重点有所不同,这是就知识上来说的。从知识上看,庄子认为有待的人是影子的影子,闪烁不定,因为有所依附、有所执着、有所求、有所贪欲,这样必然就有所拘束,心灵必然不能大——大是一种突破束缚的心灵境界。

“大”在庄子的哲学思想中,就是“与物为量”。它在中国哲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天运》篇说:“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涂却守神,以物为量。”这里以音乐为比,说太和之音与万物浑然一体,不以人的知识为量,而以万物为量,所谓“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林希逸《庄子口义》:“随万物而为之剂量,言我之作乐,不用智巧而循自然也。”这解释是切合的。

一般意义上的量,指对世界的分别,即以大小多少的差异观、数量观去看世界。在量论看来,世界是表象的、外在的、形式的。如果从知识角度去解释、理解,世界便有了大小多少之别,这就是量的把握。庄子认为,这种量的把握,是人所赋予的。人赋予了世界以量,人以量去给世界判分高下差等,量非自然本来固有。一朵野花并不觉得自己是小,没有名气。

在庄子的哲学系统中,存在着两种不同“量观”:一是“以人为量”,一是“以物为量”。前者是以人衡天,后者是以天衡人,以天合天;前者是人为的,后者是自然的;前者为分别之见,后者为大道之见。庄子要以“以物为量”去取代“以人为量”,就是要人放弃知识和理性,还世界以自然之本性。人的量是知识之量,是对世界自然本性的误诠。庄子强调,不以人之知为知,而以天之知为知,以天之量为量。

以物为量,就是不以大为大,不以小为小,泰山不独大其大,毫毛不独小其小。泰山、毫毛独立自在,在在皆适。大、小是人意识的分别,而当你放弃知识,将生命的小舟摇进世界的芦苇深处之时,水平风静,鱼戏鸥飞,你闭上知识的眼,开启生命的眼,你与萧瑟的芦苇同在,你与高飞的沙鸥并翼,还哪里有什么大、小、美、丑之分?《齐物论》说:“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泰山、秋毫是空间上的等同,殇子、彭祖是时间上的等同。“天地与我并生”,是说“我”放弃了一切知识的努力,回到了世界之中,与万物共存共生,成为无边世界萋萋芳草中的绿茵一片。“万物与我为一”,即齐同万物,无短无长,无差别,无高下,即由知识的分别进入到道的“一”中。

由此,我们看庄惠之辩,惠子对庄子的质疑,其实就是“以人为量”,而庄子则是拉起“以物为量”的大帜,走出知性的洞穴。庄子将“以物为量”的哲学概括为“秋水精神”。

董其昌有诗云:“曾参《秋水》篇,懒写名山照。”〔7〕参透了《秋水》的道理,就懒得去写名山图。这里的“名”颇值得注意。有名山,就有无名之山;有有名、无名,就有美与不美,就有高下差等之分;有高下差等之分,就会以分别心去看世界,这样的方式总要受到先入的价值标准影响,总会有知识的阴影在作祟,在知识和美丑的分辨中,真实世界隐遁了,世界成了人意识挥洒的对象。董其昌从《秋水》中悟出的,就是放弃对名山的追求,所在皆适。因为依庄子所言,万物一体,世界平等,心与天游,无分彼此,哪里有高下美丑之分,哪里有物我人他之别!秋水精神,是一种平等精神。以道观之,大道如一,这就是秋水精神的精髓。沈周有题画诗云:“高木西风落叶时,一襟萧爽坐迟迟。闲披《秋水》未终卷,心与天游谁得知。”说的就是这种精神。

在中国哲学史上,儒道佛三家都说“大”,都重视“大”的提升性灵的特点,但在哲学趋向上各不相同。道家的“大”是与物为量的“大”,反映的是融于物的哲学精神。这也是中国美学的重要生长点。像阮籍的“大人先生”、刘伶“幕天席地”的“酒德”,苏轼“纵一叶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心灵超越等等,都是一种“大”。其中显然具有道家的哲学气质,这是颇富中国特性的美学观点。由此与西方建基于体量的崇高美判然有别。

三、全:大制不割

游鱼之乐,反映了道家重视天全之美的思想。天之美是不可分别、浑然整全的美,是之谓“大全”。石涛说:“混沌里放出光明。”此一语最得庄学要义。混沌,不是糊里糊涂、幽昧不明,其要义在于:关起外在认知的窗口,打开生命体验的门。

庄子的“大全”不是全部,全部是与部分相对的称谓,这样的全部还是量上的观点。任何量上的观点,都与庄子的诗性思维相违背。大全不是大而全,而是即物即全。当人放下分别见时,哪里有总类和部分的分野。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国,即体验即圆融。庄子所描述的游鱼之乐的境界,就是人与世界浑成一体,其根本特点是不分别。而惠子的质疑,则是从知性出发,于分别上立论的。

老子说:“大制不割。”这是一个富有深邃智慧的观点,是一个与“大巧若拙”、“大成若缺”等一样对中国美学艺术产生深远影响的观点。《老子》云:“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幽暗的、混茫的、空空落落的、无边无际的道的世界,是朴,朴是没被打破的圆融,在这里,没有知识,没有分别,没有争斗,没有欲望,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没有知识,如同婴儿一样自然存在;没有争斗,保持着永恒的雌柔;就像天下的溪涧,就像清气流动的山谷,空灵而涵有一切,流动而不滞塞。这个天下莫能与之争的世界,乃素朴之制,此为“大制”,最大的“制”就是不分别的“制”。

老子并非强调原始和谐,而是要以自然取代人为,以纯朴代替矫揉造作,以平和平等代替你争我夺,以空灵而无边际的心灵涵泳天下的美。“大制不割”是一种大智慧,一种充满圆融的美。

庄子对老子“大制不割”思想有深刻的发挥。《在宥》中讲了一个故事。云将到东方去漫游,碰到了鸿蒙。云将问了许多关于知识的问题,鸿蒙避而不答。最后,鸿蒙告诫云将:“安处自然,任性无为,合于造化。忘掉你的形体,抛弃你的聪明,与外物泯除界限,和自然元气混同为一体,去除对心神的任何束缚,漠然处之。万物纷纭,各自返回其原来状态,返回原来状态时也是毫无主动意识。浑然处于质朴无知的状态,才能终身不离其本根。”〔8〕云将是活泼的、流动的,而鸿蒙是浑沌的、混茫的,云将有知,鸿蒙无知。鸿蒙示云将之法,是不问不求、无知无欲,浑然忘己忘物,与物融而为一。

《庄子》内篇的最后一篇是《应帝王》,《应帝王》最后一段说了一个故事,我以为带有总内篇之成的意思。南海的帝叫儵,北海的帝叫忽,中央的帝叫浑沌,儵与忽到混沌那里去,浑沌对他们很好,儵与忽就想怎样报答浑沌,他们商量道:“人有七窍,能够看、听、吃、闻,但混沌没有,我们就尝试为他凿七个洞吧。”他们每天凿一窍,七天后,浑沌被凿死了。这个故事意味深长。浑沌是“一”,儵与忽两个聪明的家伙为他打开七窍,即打开感受外在世界的通道,知识的窗口就打开了;打破了这个“一”,而进入分别的世界,这分别的世界就是“二”。“二”是浑成世界的死亡。郭注以“为者败之”来求解,可谓一语中的。有为、机心、认知,都是美的破坏者,而浑全、质朴、至淳、无为的境界,才是大全的境界,至美的境界。

知性的世界是清晰的,浑沌的世界是幽暗的。但庄子认为,世人所认为的清晰世界,是真正的混乱无序;而浑沌世界虽然是幽暗不明——没有以知识去“明”——但却是清晰、纯粹的,有空寂明觉(空而能容,寂而不乱,明而能照,觉能去惑)之心,正所谓大明若暗,见小若明。理性的世界是秩序化的、条理的,像庄子所诟病的名家、儒家等不遗余力地建立他们的条理、逻辑,而浑沌世界没有任何秩序、理性,是一个无“理”的世界,但在庄子看来,人们热衷于建立的那种秩序、理性原是荒诞不实的,而浑沌世界的无“理”才是真正的世界存在之理。

道家哲学强调,浑成的世界是大美的世界,而分别的世界是残破的。捧着一个残破的玉器,还以为天下之美物,庄子认为,这是很愚蠢的事。庄子把这样的浑沌世界称为“天放”,一个纯任自然的世界。谈到天和人的区别,庄子作了这样的区别:野马放逸,任其驰骋,这是天;将马套上缰绳,装上衡轭,马成了非自由的马、任人驱使的马,这就是人。而伯乐之流,抱着一种外在的标准,去给马定优劣,这就是孔墨之徒。庄子说:“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他所谓“守全”,就是要守天之全。

庄子所说的大全之美,为美的基本特性的判断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思路。它在中国美学中影响深远。心与天壤俱,安识身有无——当人融入世界之中时,就进入了一个混沌的大全世界,于是在“混沌里放出光明”。庄子的观点影响到中国人对美的理解:科学的分析不能带来美,功利的目的追求不到美,美不能赖于外在具体的认识,应来源于内在生命的体验。关起认识的窗口(七孔不通),打开生命体验的门。美并不来自感性经验,甚至要对感性经验进行排除。混全的美,不是糊里糊涂、浑浑沌沌,而是对生命的清晰印认。浑沌之美,不是模糊美学,它是对生命的发现。庄子的混沌大全的美,就是让世界自在兴现。由此我们也看到,庄子关于世界大全之美的观念,和西方建基于感性之学上的美学思维是有根本区别的。道家哲学的强势,禅宗哲学对道家哲学的发扬,都强化了中国美学重超越、重体验的传统。〔9〕

四、乐:忘情融物

庄子说他知道鱼的快乐,鱼的快乐是什么样的快乐呢?是鱼固有之乐,还是人所赋予?这涉及到庄子的重要思想。

庄惠之辩中,涉及到一个“情”字。人观鱼而知鱼之快乐,朱光潜先生等以为,这是一种“推己及物”、“移情于物”的观物模式〔10〕。万物无情,而人有情,人观万物,故万物皆染上人的情感色彩。但朱先生这个广为人知的观点却是值得商榷的。

庄子妻子去世了,惠子去吊唁,庄子盘腿而坐,敲着盆子唱歌。惠子说:“和自己的妻子生活在一起,她为你生儿育女,现在老了死去,你不哭,也就罢了,还敲着盆唱着歌,这不是有点过分吗?”庄子说:“她的生命来自于自然之气,现在她又归于自然之气,归于生命之大本。生死相替就如同四季的更替。她现在安然地睡在天地这一巨室之中,而我在这里嗷嗷叫哭,这不是太愚蠢了吗?”惠子所持为人之常情,而庄子所持为天地之情。

鸟兽犹爱其类,何况人乎?何况其妻乎?只是庄子看到,世所谓爱者,乃是一己之私怀,亲亲则爱之,类同则悲之,于是便有差别,便有等级,便有偏私。由此,庄子认为,人之爱是不真实的。顺应自然之道,以万物之情为情,方是真性情。庄子提出“不近人情”的观点,“不近人情”后面隐含的是“独重天情”,在相忘于江湖中各任天情。在《逍遥游》中,就虚拟一个与俗世情感相违背的人接舆,所谓“犹河汉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

庄惠有段关于情感的著名辩论: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人本质上都是有情的,庄子和惠子在这一点上没有不同,但他俩所说的“情”却有不同。惠子问“人本来是没有情的吗”,庄子以“是”答之,令惠子大为吃惊。庄子并非否定人有情,但庄子肯定的是人的“天情”,惠子肯定的是人的“人情”。人之情,具有一定的倾向性、目的性,也有盲目的知识性,人的喜怒哀乐之情总是与功利欲望等联系在一起。情感与人先入的态度有关,人由于先天承继和后天习染,形成了一种看世界的态度,即所谓“好恶”——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等等。这样的情感在庄子看来,等同于俗念。庄子认为,这样的情会“内伤于心”,故说“不益生”。庄子所推崇的“天情”,就是因顺自然之情,独守精、神,以自然之情融入世界。庄子批评惠子劳心劳神,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喋喋不休地辩论,失却的是天情,心灵为俗世之情所充满。这不合养生之道,难有天全之想。态度决定一切,庄子要惠子放下知识的、功利的、欲望的态度,而以无情感倾向性的态度去对待世界。

我们可以联系另一个概念“爱”来看。这两位哲学家都被称为“泛爱万物”,但“爱”的方式却有不同,一是以理性去爱,一是以诗意去爱。以理性去爱万物,那是一种德性主张,如同墨子所说的“兼爱”,《乐记》所说的“易直子谅”,张载所说的“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等等,“爱”表现的是一种情感的倾向性。庄子认为,人们留恋于一般的喜乐爱恨,满足于一般的取与(如儒家哲学满足于仁爱慈善),终究不能获得真正的快乐。《人间世》说了一个故事:爱马的人,用竹筐去盛马粪,用盛水器具去装马尿,对马真是好极了。有牛虻叮在马身上,养马人扑打牛虻,却被发怒的马踢伤,爱马而为马所伤。〔11〕相呴以湿救不了不在水中的鱼,不在于慈爱少,而在于鱼丧失了自然之性;爱马的反为马所伤,不在于你没有做好,而在于片面的爱是没有用处的。它不能带来心灵的最终安适。

《知北游》说:“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山林啊,原野啊,使我心灵欣欣然而乐。然而乐还没有完,悲哀就接着袭来。哀和乐的感情向我袭来,我又不能抵御;它离开的时候,我又不能阻止。可悲啊!世上的人简直就是物的旅店罢了!庄子不是否定山水之美,他也爱物,但是超越具体的情感倾向,融入世界中,与世界相与优游,以生命贴近世界,在世界的江湖中游荡,这才叫“爱”。“爱”不是占有之,那样心灵就会成为万物的旅店。

正因此,我以为,庄子游鱼之乐,并非“移情于物”,而是“忘情融物”。因为在庄子看来,忘己忘物始能入于天,入于天,就是融于物,就是“物物”;在“物物”的境界中,人方自在、自由。哀乐不入于心,正是庄子哲学的起点。庄子的至乐无乐、忘适之适的思想,也与此有关。在“游鱼之乐”的辩论中,庄子所说之“乐”,是鱼之“乐”,所谓“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而不是人之乐,不是人的情感满足所带来的快感。这是人在纯粹体验中所发现的优游境界——人无喜乐,以世界之乐为乐。

在中国美学中,的确有类似于立普斯所说的移情理论,但同时也存在着一种不同于移情的审美体验理论,这就是以庄子为代表的虚静理论。虚静理论的起点就是虚廓心灵,荡涤尘埃,以不沾一丝的心灵进入妙悟的状态,所谓“虚则静,静则动”。苏轼所谓“静故了群动,空能纳万境”,就是对此的概括。在诗意的境界中,不入于哀乐之情,以纯然的心灵融入世界中,不以“他在”而以“自在”之心与万物相融相即。这是中国美学中的重要思想。庄子把它叫做“忘适之适”,禅宗把它叫做“非喜非乐”。忘适之适,是为真适;非喜非乐,是为真乐。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中国人思想中超越一般情感悲喜的倾向。

情,是一种倾向;爱,是一种施与。有了情和爱,就有了“我”和世界的分别;在这样的心灵中,就没有纯然的体验,也无法有真正的美。庄子忘情融物的哲学,将人从情感的施与和获得、目的的占有和攫取中拯救出来,强调哀乐不入于心,强调忘适之适,人既不是施舍者、也非利益获得者的角色,在纯然物化之中,不爱不与,是为大爱。庄子的哲学不是“物皆着我之色彩”,而是“物皆无我之色彩”。庄子不是冷然于扁舟孤海中人,而是在相忘于江湖中独守天真。

庄子的讨论涉及到审美态度问题,庄子的审美态度就是无态度。

五、游:朝阳初启

“游鱼之乐”中的“游”同样也是庄子哲学中的关键词。当庄子说游鱼之乐时,他不是外在的观照者,而是参与者,他是与鱼同游;庄子说鱼有快乐,他不是陈述一个事实,他说的是自己心灵的体验。“游”是对体验过程的形容,这是一种纯粹体验过程。

黑格尔和庄子哲学相差甚远,黑格尔鄙视中国哲学,也说明中国哲学与他“相凿枘”处太少。不过,黑格尔的“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的观点,用来评价庄子倒是颇恰当的。“游鱼之乐”乃至庄子的整个思想体系,都在强调一种自由的品格。濠上观鱼,而感到鱼之乐,就是没有任何拘限,与世界融为一体。他的游,是生命的游戏,是人在与真实的性灵做游戏,“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在无穷、无形的世界中游。庄子的游,将人从知性中解放出来,释放人的生命价值,追求真正的意义世界,一如黑格尔所说,美的概念带有自由与无限。

《庄子》一书痛感于人存在的不自由,欲望的蛊惑和知识的羁绊,使人丧失了真实生命意义。庄子认为,自由即生命。没有自由,人的生命意义将是晦暗而无光彩的;没有自由,生命便是一次虚假的旅程。《养生主》说:“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草泽里的野鸡十步啄一口食,百步饮一口水,非常辛苦,但即便如此,也不期望被畜养在笼子里,过安逸的生活,因为那样它失去的是自由。

自由是释放人生命的根本途径。在相濡以沫的故事中,水干后,困在陆地上的鱼,用湿气互相嘘吸,用口中的唾沫互相湿润对方。与其这样相助,不如各自在江湖上互不相知。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在道家看来,儒家所奉行的道德不是生命之水,充其量只能是使人苟活于一瞬的虚假温情,它并不能解脱人的生命困境,并不是给人以真正的生命关怀。庄子认为,于人生命的真正关怀,就是让人回到生命之水中去,让他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乐,虽然看起来孤独而无助,但却享受着生命的最大自由。

自在之游,由属他回归自我,知识上的依他而起,存在中的无处不“待”,如无所不在的绳索。庄子的自由,其实就是“由自”,自己获得主宰自己的权利,而不是将权利交给知识,交给内在世界的“习心”。这有点相当于斯宾诺沙所说的“自因”说,以自身为原因的自由,但又有区别。庄子的自由,是一个由奴隶到主宰的哲学回归,由“由他”到“由自”。

庄子是在寻找自我生命的引擎。《齐物论》说:“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怒者”,就是发动者。“咸其自取”可以说是庄子自由学说的核心意义,发动就在自己,自己是自己生命的引擎。这也就是庄子所说的“真宰”。庄子痛感于人被“虚假的主宰”控制的存在方式。什么是天?天的核心涵义就是自发自生,自己主宰自己,没有一个在外的主宰者,这是庄子哲学的重要起点。庄子对“人在他人中存在”的宿命作了淋漓尽致的揭示。游鱼之乐,就是“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在游中实现万物一体,打通物与我的界限。〔12〕

庄子认为,只有当人是自然之时,才是真实的人;只有人是真实的人的时候,心灵才能真正地自由;只有在自由的境界中,心灵才能真正地游戏。庄子的游是合于天、融于物的。庄子常说乘云气、乘物,其实并不是说有物质上的凭借而高飞远翥,而是形容心灵与万物相互缱绻。庄子说游是一种独往独来的活动,并非形容游作为一种体验活动本身是孤独的,物我了不相应,而是强调人游离于一切束缚之外,孤光自照,一无所系。

在自由游戏之中,生命沐浴在一片神圣的光芒之中。自由游戏之心,由黑暗走向光明。《庚桑楚》说:“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器宇安泰、心定神闲的人,发出的是自然的智慧之光。发出自然智慧之光的,人便自显其为人,物便自显其为物。人与物都在光亮中自由自在地存在。庄子说:“生者,德之光也。”这是庄子哲学中最重要的界定之一。庄子认为,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盏灯,都有自己的光芒。但欲望、知识等重重黑幕,挡住了这光,但并不意味这灯光从生命中消失。在从知性中解放出来之后,心灵重浴光明。

庄子说,纯粹的体验能达到“朝彻”——朝阳初启的境界,站在濠水的桥上,一缕朝阳正从庄子心空中升起。

讽刺的是,庄子是反对分别的,而今,我们不分别又何以见出庄子的智慧!以上我们通过分别的方式,咀嚼“游鱼之乐”中不分别的思想,从五个方面尝试复原深藏于这次对话中的庄子思想:会通物我、以物为量、大制不割、忘情融物和自由优游。可以粗略地看出,庄惠之别的根本在于,庄子远离知性的道路,开启生命的灵牖,返归内在纯粹体验,重视当下鲜活自由,这些思想,都成了后代中国美学和艺术创造思想的精髓。

〈宋〉佚名 虎溪三笑图

儒者陶渊明、道士陆修静去庐山看望高僧慧远,慧远送客,谈笑间,不觉破了自己所定的送客不过虎溪之例。三教原本相融。

庄子是一条游回世界的鱼。

注 释

〔1〕 这段话的原文为: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孔。”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庄子·秋水》)

〔2〕 《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二卷《中国科学思想史》,215页,科学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联合出版,1990年。

〔3〕 道不同不相与谋,但这两位持论大相径庭的学者,因为都有清澈的本性、狷介的个性及不为时俗所灭没的精神,却成了一对辩论的朋友。以至惠子死后,庄子凭吊而叹“无质”。

〔4〕 宣颖《南华经解》,半亩园丛书。

〔5〕 《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苏轼诗集》卷二十九,中华书局,1982年。

〔6〕 原文为:“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齐物论》)

〔7〕 《秋水》一篇表达了特别的思想。前人马定国有《读庄子》诗云:“吾读漆园书,《秋水》一篇足。安用十万言,磊落载其腹。“其推崇如此。《秋水》虽在外篇,论者认为,以此一篇即可见《庄子》全书之精华,不是没有道理。

〔8〕 原文为:“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尔形体,黜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万物云云,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

〔9〕 参见第六讲《落花无言》第三节八大山人等关于浑全之美的艺术观念。

〔10〕见《谈美》,《朱光潜全集》第二卷,20-25页,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

〔11〕原文为:“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12〕《庄子》关于“游”有丰富的表述,如《齐物论》:“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应帝王》:“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游心于淡,合气于漠。”《在宥》“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田子方》:“吾游心于物之初。”《天下》:“上与造物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