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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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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的诞生

许多年里,我的藏书屡经更新,有一本很普通的书却一直保留了下来。这是一册古希腊哲学著作的选辑。从学生时代起,它就跟随着我,差不多被我翻破了。每次翻开它,无须阅读,我就会进入一种心境,仿佛回到了人类智慧的源头,沐浴着初生哲学的朝晖。

古希腊是哲学的失去了的童年。人在童年最具纯正的天性,哲学也是如此。使我明白何谓哲学的,不是教科书里的定义,而是古希腊哲人的嘉言懿行。雪莱曾说,古希腊史是哲学家、诗人、立法者的历史,后来的历史则变成了国王、教士、政治家、金融家的历史。我相信他不只是在缅怀昔日精神的荣耀,而且是在叹息后世人性的改变。最早的哲学家是一些爱智慧而不爱王国、权力和金钱的人,自从人类进入成年,并且像成年人那样讲求实利,这样的灵魂是愈来愈难以产生和存在了。

一个研究者也许要详析古希腊各个哲学家之间的差异和冲突,把他们划分为不同的营垒。然而,我只是一个欣赏者。当我用欣赏的眼光观看公元前五世纪前后古希腊的哲学舞台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哲学家们一种共同的精神素质,那就是对智慧的热爱、从智慧本身获得快乐的能力,当然,还有承受智慧的痛苦和代价的勇气。

在世人眼里,哲学家是一种可笑的人物,每因其所想的事无用、有用的事不想而加嘲笑。有趣的是,当历史上出现第一个哲学家时,这样的嘲笑即随之发生。柏拉图记载:据说泰勒斯仰起头来观看星象,却不慎跌落井内,一个美丽温顺的色雷斯侍女嘲笑说,他急于知道天上的东西,却忽视了身旁的一切。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由一个美丽温顺的女子来嘲笑哲学家的不切实际,倒是合情合理的。这个故事必定十分生动,以至被若干传记作家借去安在别的哲学家头上,成了一则关于哲学家形象的普遍性寓言。

不过,泰勒斯可不是一个对于世俗事务无能的人,请看亚里士多德记录的另一则故事:人们因为泰勒斯贫穷而讥笑哲学无用,他听后小露一手,通过观察星象预见橄榄将获丰收,便低价租入当地全部橄榄榨油作坊,到油坊紧张时再高价租出,结果发了大财。他以此表明,哲学家要富起来是极为容易的,如果他们想富的话。然而这不是他们的兴趣所在。

哲学家经商肯定是凶多吉少的冒险,泰勒斯成功靠的是某种知识,而非哲学。但他总算替哲学家争了一口气,证明哲学家不爱财并非嫌葡萄酸。事实上,早期哲学家几乎个个出身望族,却蔑视权势财产。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勒拒绝王位,阿那克萨哥拉散尽遗产,此类事不胜枚举。德谟克里特的父亲是波斯王的密友,而他竟说,哪怕只找到一个原因的解释,也比做波斯王好。

据说“哲学”(philosophia)一词是毕达哥拉斯的创造,他嫌“智慧”(sophia)之称自负,便加上一个表示“爱”的词头(philo),成了“爱智慧”。不管古希腊哲人对于何为智慧有什么不同的看法,爱智慧胜于爱世上一切却是他们相同的精神取向。在此意义上,柏拉图把哲学家称作“一心一意思考事物本质的人”,亚里士多德指出哲学是一门以求知而非实用为目的的自由的学问。遥想当年泰勒斯因为在一个圆内画出直角三角形而宰牛欢庆,毕达哥拉斯因为发现勾股定理而举行百牛大祭,我们便可约略体会古希腊人对于求知本身怀有多么天真的热忱了。这是人类理性带着新奇的喜悦庆祝它自己的觉醒。直到公元前三世纪,古希腊人的爱智慧精神仍有辉煌的表现。当罗马军队攻入叙拉古城的时候,他们发现一个老人正蹲在沙地上潜心研究一个图形。他就是赫赫有名的阿基米德。军人要带他去见罗马统帅,他请求稍候片刻,等他解出答案,军人不耐烦,把他杀了。剑劈来时,他只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不要踩坏我的圆!”

凡是少年时代迷恋过几何解题的人,对阿基米德大约都会有一种同情的理解。刚刚觉醒的求知欲的自我享受实在是莫大的快乐,令人对其余一切视若无睹。当时的古希腊,才告别天人浑然不分的童稚的神话时代,正如同一个少年人一样惊奇地发现了头上的星空和周遭的万物,试图凭借自己的头脑对世界做出解释。不过,思维力的运用至多是智慧的一义,且是较不重要的一义。神话的衰落不仅使宇宙成了一个陌生的需要重新解释的对象,而且使人生成了一个未知的有待独立思考的难题。至少从苏格拉底开始,古希腊哲人们更多地把智慧视作一种人生觉悟,并且相信这种觉悟乃是幸福的唯一源泉。

苏格拉底,这个被雅典美少年崇拜的偶像,自己长得像个丑陋的脚夫,秃顶,宽脸,扁阔的鼻子,整年光着脚,裹一条褴褛的长袍,在街头游说。走过市场,看了琳琅满目的货物,他吃惊地说:“这里有多少东西是我用不着的!”

是的,他用不着,因为他有智慧,而智慧是自足的。若问何为智慧,我发现古希腊哲人们往往反过来断定自足即智慧。在他们看来,人生的智慧就在于自觉限制对于外物的需要,过一种简朴的生活,以便不为物役,保持精神的自由。人已被神遗弃,全能和不朽均成梦想,唯在无待外物而获自由这一点上尚可与神比攀。苏格拉底说得简明扼要:“一无所需最像神。”柏拉图理想中的哲学王既无恒产,又无妻室,全身心沉浸在哲理的探究中。亚里士多德则反复论证哲学思辨乃唯一的无所待之乐,因其自足性而是人唯一可能过上的“神圣的生活”。

但万事不可过头,自足也不例外。犬儒派哲学家偏把自足推至极端,把不待外物变成了拒斥外物,简朴变成了苦行。最著名的是第欧根尼,他不要居室食具,学动物睡在街面,从地上捡取食物,乃至在众目睽睽下排泄和做爱。自足失去向神看齐的本意,沦为与兽认同,哲学的智慧被勾画成了一幅漫画。当第欧根尼声称从蔑视快乐中所得到的乐趣比从快乐本身中所得到的还要多时,再粗糙的耳朵也该听得出一种造作的意味。难怪苏格拉底忍不住要挖苦他那位创立了犬儒学派的学生安提西尼说:“我从你外衣的破洞可以看穿你的虚荣心。”

学者们把古希腊伦理思想划分为两条线索,一是从赫拉克利特、苏格拉底、犬儒派到斯多亚派的苦行主义,另一是从德谟克里特、昔勒尼派到伊壁鸠鲁派的享乐主义。其实,两者的差距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大。德谟克里特和伊壁鸠鲁都把灵魂看作幸福的居所,主张物质生活上的节制和淡泊,只是他们并不反对享受来之容易的自然的快乐罢了。至于号称享乐学派的昔勒尼派,其首领亚里斯提卜同样承认智慧在大多数情况下能带来快乐,而财富本身并不值得追求。有人把他带到豪宅里并警告他不得吐痰时,他把唾沫吐在那人脸上,轻蔑地说道,在铺满大理石的地板上实在找不到一个更适合于吐痰的地方。垂暮之年,他告诉他的女儿兼学生阿莱特,他留下的最宝贵的遗产乃是“不要重视非必需的东西”。

对希腊人来说,哲学不是一门学问,而是一种以寻求智慧为目的的生存方式,质言之,乃是一种精神生活。我相信这个道理千古不易。一个人倘若不能从心灵中汲取大部分的快乐,他算什么哲学家呢?

当然,哲学给人带来的不只是快乐,更有痛苦。这是智慧与生俱来的痛苦,从一开始就纠缠着哲学,永远不会平息。

想一想普罗米修斯窃火的传说或者亚当偷食智慧果的故事吧,几乎在一切民族的神话中,智慧都是神的特权,人获得智慧都是要受惩罚的。在神话时代,神替人解释一切,安排一切。神话衰落,哲学兴起,人要自己来解释和安排一切了,他几乎在踌躇满志的同时就发现了自己力不从心。面对动物或动物般生活着的芸芸众生,觉醒的智慧感觉到一种神性的快乐。面对宇宙大全,他却意识到了自己的局限,不得不承受由神性不足造成的痛苦。人失去了神,自己却并不能成为一个神,或者,用爱默生的话说,只是一个破败中的神。

所谓智慧的痛苦,主要不是指智慧面对无知所感觉到的孤独或所遭受到的迫害。在此种情形下,智慧毋宁说是更多地感到一种属于快乐性质的充实和骄傲。智慧的痛苦来自内在于它自身的矛盾。古希腊哲人一再强调,智慧不是知识,不是博学。再博学的人,他所拥有的也只是对于有限和暂时事物的知识。智慧却是要把握无限和永恒,由于人本身的局限,这个目标永远不可能真正达到。

大多数早期哲学家对于人认识世界的能力都持不信任态度。例如,恩培多克勒说,人“当然无法越过人的感觉和精神”,而哲学所追问的那个“全体是很难看见、听见或者用精神掌握的”。德谟克里特说:“实际上我们丝毫不知道什么,因为真理隐藏在深渊中。”请注意,这两位哲学家历来被说成坚定的唯物论者和可知论者。

说到对人自己的认识,情形就更糟。有人问泰勒斯,世上什么事最难,他答:“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把哲学的使命限定为“认识你自己”,而他认识的结果却是发现自己一无所知,于是得出结论“人的智慧微乎其微,没有价值”,而认识到自己的智慧没有价值,也就是人的最高智慧之所在了。

当苏格拉底承认自己“一无所知”时,他所承认无知的并非政治、文学、技术等专门领域,而恰恰是他的本行——哲学,即对世界和人生的底蕴的认识。其实,在这方面,人皆无知。但是,一般人无知而不自知其无知。对于他们,当然就不存在所谓智慧的痛苦。一个人要在哲学方面自知其无知,前提是他已经有了寻求世界和人生之根底的热望。而他之所以有这寻根究底的热望,必定对于人生之缺乏根底已经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仔细分析起来,他又必定是在意识到人生缺陷的同时即已意识到此缺陷乃是不可克服的根本性质的缺陷,否则他就不至于如此不安了。所以,智慧从觉醒之日起就包含着绝望。

以爱智慧为其本义的哲学,结果却是否定智慧的价值,这真是哲学的莫大悲哀。然而,这个结果命中注定,在劫难逃。哲学所追问的那个一和全,绝对,终极,永恒,原是神的同义语,只可从信仰中得到,不可凭人的思维能力求得。除了神学,形而上学如何可能?走在寻求本体之路上的哲学家,到头来不是陷入怀疑主义,就是倒向神秘主义。在精神史上,苏格拉底似乎只是荷马与基督之间的一个过渡人物。神话的直观式信仰崩溃以后,迟早要建立宗教的理智式信仰,以求给人类生存提供一个整体的背景。智慧曾经在襁褓中沉睡而不知痛苦,觉醒之后又不得不靠催眠来麻痹痛苦,重新沉入漫漫长夜。到了近代,基督教信仰崩溃,智慧再度觉醒并发出痛苦的呼叫,可是人类还能造出什么新式的信仰呢?

不过,尽管人的智慧有其局限,爱智慧并不因此就属于徒劳。其实,智慧正是人超越自身局限的努力,唯凭此努力,局限才显现了出来。一个人的灵魂不安于有生有灭的肉身生活的限制,寻求超越的途径,不管他的寻求有无结果,寻求本身已经使他和肉身生活保持了一个距离。这个距离便是他的自由,他的收获。智慧的果实似乎是否定性的:理论上——“我知道我一无所知”;实践上——“我需要我一无所需”。然而,达到了这个境界,在谦虚和淡泊的哲人胸怀中,智慧的痛苦和快乐业已消融为一种和谐的宁静了。

人们常说:希腊人尊敬智慧,正如印度人尊敬神圣,意大利人尊敬艺术,美国人尊敬商业一样;希腊的英雄不是圣者、艺术家、商人,而是哲学家。这话仅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例如,泰勒斯被尊为七贤之首,名望重于立法者梭伦;德谟克里特高龄寿终,城邦为他举行国葬。但是,我们还可找到更多相反的例子,证明希腊人迫害起哲学家来,其凶狠绝不在别的民族之下。雅典人不仅处死了本邦仅有的两位哲学家之一——伟大的苏格拉底,而且先后判处来自外邦的阿那克萨哥拉和亚里士多德死刑,迫使他们逃亡,又将普罗塔哥拉驱逐出境,焚毁其全部著作。毕达哥拉斯和他的四十余名弟子,除二人侥幸逃脱外,全部被克罗托内城的市民捕杀。赫拉克利特则差不多是饿死在爱非斯郊外的荒山中的。

希腊人真正崇拜的并非精神上的智者,而是肉体上的强者——运动员。四年一届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的优胜者不但可获许多奖金,而且名满全希腊,乃至当时希腊历史纪年也以他们的名字命名。克塞诺芬尼目睹此情此景,不禁提出抗议:“这当然是一种毫无根据的习俗,重视体力过于重视可贵的智慧,乃是一件不公道的事情。”这位哲学家平生遭母邦放逐,身世对照,自然感慨系之。仅次于运动员,出尽风头的是戏剧演员,人们给竞赛获奖者戴上象牙冠冕,甚至为之建造纪念碑。希腊人实在是一个爱娱乐远胜于爱智慧的民族。然而,就人口大多数言,哪个民族不是如此?古今中外,老百姓崇拜的都是球星、歌星、影星之类,哲学家则难免要坐冷板凳。对此不可评其对错,只能说人类天性如此,从生命本能的立场看,也许倒是正常的。

令人深思的是,希腊哲学家之受迫害,往往发生在民主派执政期间,通过投票做出判决,且罪名一律是不敬神。哲人之为哲人,就在于他们对形而上学问题有独立的思考,而他们思考的结果却要让从不思考这类问题的民众来表决,其命运就可想而知了。民主的原则是少数服从多数,哲学家却总是少数,确切地说,总是天地间独此一人,所需要的恰恰是不服从多数也无须多数来服从他的独立思考的权利,这是一种超越于民主和专制之政治范畴的精神自由。对哲学家来说,不存在最好的制度,只存在最好的机遇,即一种权力对他的哲学活动不加干预,至于这权力是王权还是民权好像并不重要。

在古希腊,至少有两位执政者是很尊重哲学家的。一位是雅典民主制的缔造者伯里克利,据说他对阿那克萨哥拉怀有“不寻常的崇敬和仰慕”,执弟子礼甚勤。另一位是威震欧亚的亚历山大大帝,他少年时师事亚里士多德,登基后仍尽力支持其学术研究,并写信表示:“我宁愿在优美的学问方面胜过他人,而不愿在权力统治方面胜过他人。”当然,事实是他在权力方面空前地胜过了他人。不过,他的确是一个爱智慧的君主。

如果说阿那克萨哥拉和亚里士多德有幸成为王者师,还有若干哲学家则颇得女人的青睐。首创女校和沙龙的阿斯帕西娅是西方自由女性的先驱,极有口才,据说她曾与苏格拉底同居并授以雄辩术,后来则成了伯里克利的伴侣。一代名妓拉依斯,各城邦如争荷马一样争为其出生地,身价极高,她却甘愿无偿惠顾第欧根尼。另一位名妓弗里妮,平时隐居在家,出门遮上面纱,轻易不让人睹其非凡美貌,却因倾心于柏拉图派哲学家克塞诺克拉特之清名,竟主动到他家求宿。伊壁鸠鲁的情妇兼学生李昂馨,也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妓女。在当时的雅典,这些风尘女子是妇女中文化和情趣的佼佼者,见识远在一般市民之上,遂能慧眼识哲人。

如此看来,希腊哲学家的境遇倒是值得羡慕的了。试问今日有哪个亚历山大会师事亚里士多德,有哪个拉依斯会宠爱第欧根尼?当然,你一定会问:今日的亚里士多德和第欧根尼又在哪里?那么,应该说,与后世相比,古希腊人的确称得上尊敬智慧,古希腊不愧是哲学和哲学家的黄金时代。

我们都是孤独的行路人

玩骰子的儿童

公元前六世纪左右,在希腊殖民的伊奥尼亚地区有两个最著名的城邦,一是米利都,一是爱非斯。这两个城邦都地处繁荣的港口,盛产商人。然而,它们之所以青史留名,则是因为出产了一个比商人稀有得多的品种——哲人。米利都向人类贡献了最早的哲学家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和阿那克西美尼,史称米利都学派。比较起来,哲学家在爱非斯就显得孤单,史无爱非斯学派,只有一位爱非斯的赫拉克利特。

这倒适合赫拉克利特的脾气,他生性孤傲,不屑与任何人为伍。希腊哲学家讲究师承,唯独他前无导师,后无传承,仿佛天地间偶然蹦出了这一个人。他自己说,他不是任何人的学生,从自己身上就学到了一切。他也的确不像别的哲学家那样招收门徒,延续谱系。他一定是一个独身者,文献中找不到他曾经结婚的蛛丝马迹。世俗的一切,包括家庭、财产、名声、权力,都不在他的眼里。当时爱非斯处在波斯帝国的统治下,国王大流士一世慕名邀他进宫,他回信谢绝道:“我惧怕显赫,安于卑微,只要这卑微适宜于我的心灵。”其实他的出身一点也不卑微,在爱非斯首屈一指,是城邦的王位继承人,但他的灵魂更是无比高贵,足以使他藐视人世间一切权力,把王位让给了他的弟弟。

在赫拉克利特的人际关系中,我们只知道他有过一个好友,名叫赫谟多洛。赫谟多洛是一位政治家,在城邦积极推进恢复梭伦所立法律的事业,结果被爱非斯人驱逐。这件事给赫拉克利特的刺激必定极大,使他对公众的愚昧和多数的暴力产生了深深的厌恶。针对此事,他悲愤地说:“应该把爱非斯的成年人都吊死,把城邦交给少年人管理,因为他们驱逐了他们中间那个最优秀的人。”也许在这之后,赫拉克利特与全爱非斯人决裂了,过起了离群索居的生活,成了一个隐士。

在爱非斯城郊有一座阿耳忒弥斯神庙,供奉月亮和狩猎女神。赫拉克利特在世时,神庙处在第二次重建中,这项工程历时一百二十年,终于建成为早期伊奥尼亚式最壮丽的建筑、到那时为止全希腊最大的神殿,被后人列为世界七大奇观之一。赫拉克利特的隐居所就在这座神庙附近。可以想象,当时由于正在施工,它实际上是一片工地,孩子们便常来这里玩耍。我们的哲学家也和孩子们一起玩耍,玩得最多的是掷用羊跖骨做的骰子。在爱非斯人眼里,一个成年人不干正事,成天和孩子们一起扔动物骨头,不啻是疯子的行径。于是,全城的人都拥来瞧热闹、起哄、嘲笑。这时候,疯子向喧嚣的人群抛出了一句无比轻蔑的话:“无赖,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这岂不比和你们一起搞政治更正当吗?”阿耳忒弥斯神庙建成后六十余年即毁于火灾,不复存在,而这一句警语却越过岁月的废墟,至今仍在我的耳边回响。

后来,赫拉克利特越发愤世嫉俗,竟至于不愿再看见人类,干脆躲进了深山,与禽兽为伍,以草根树皮为食,患了水肿病,在六十岁上死了。

哲学家往往和世俗保持相当远的距离,站在这距离之外看俗界世相,或者超然而淡漠,或者豁达而宽容。古希腊哲人大多如此,他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懒得与俗人较真。苏格拉底虽然在最后时刻不向俗人屈服,从容就义,但平时的态度十分随和,最多只是说几句聪明的挖苦话罢了。哲学家愤世嫉俗,似乎有失哲人风度。在古希腊,常有城邦驱逐哲学家的事发生,然而,像赫拉克利特这样自我放逐于城邦的情形却绝无仅有。纵观西方哲学史,也能找出少数以愤世嫉俗著称的哲学家,例如叔本华和尼采,但都远没有弄到荒山穴居做野人的地步。在古今哲学家中,赫拉克利特实为愤世嫉俗之最。

赫拉克利特显然是一个有严重精神洁癖的人。他虽然鄙弃了贵族的地位和生活,骨子里却是一个贵族主义者。不过,他心目中的贵族完全是精神意义上的。在他看来,区分人的高贵和卑贱的唯一界限是精神,是精神上的优秀或平庸。他明确宣布,一个优秀的人抵得上一万人。他还明确宣布,多数人是坏的,只有极少数人是好的。他所说的优劣好坏仅指灵魂,与身份无关。“最美丽的猴子与人相比也是丑陋的。”我从这句话中听出的意思是:那些没有灵魂的家伙,不管在社会上多么风光,仍是一副丑相。

赫拉克利特生前有诸多绰号,其中之一是“辱骂群众的人”。他的确看不起芸芸众生,在保存下来的不多言论中,有好些是讥讽庸众的。他说:“如果幸福在于肉体的快感,那么牛找到草料吃的时候便是幸福的”“驴子宁要草料不要黄金”“猪在污泥中取乐”。通常把这些话的含义归结为价值的相对性,未免肤浅。当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显然不只是在说牛、驴子和猪,而一定想到了那些除了物质享乐不知幸福为何物的人。庸众既不谙精神的幸福,亦没有真正的信仰。他们的所谓信仰,不过是世俗的欲望加上迷信,祭神时所祈求的全是非常实在的回报。即使真有神存在,也绝不会如俗人所想象,能够听见和满足他们的世俗欲望。看到人们站在神殿里向假想的神祈祷,赫拉克利特觉得他们就像在向房子说话一样愚蠢可笑。他是最早把宗教归于个人内心生活的思想家之一,宣称唯有“内心完全净化的人”才有真信仰,这样的人摈弃物质的祭祀,仅在独处中与神交流。

最使赫拉克利特愤恨的是庸众的没有头脑。“多数人对自己所遇到的事情不做思考,即使受到教训后也不明白,虽然自以为明白。”人们基本上是人云亦云,“相信街头卖唱的人”,受意见的支配,而意见不过是“儿戏”。更可悲的是,在普遍的无知之中,人们不以无知为耻,反以为荣。常常可以看见这样的人,他们脑中只有一些流行的观念和浅薄的常识,偏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中当作创见宣布出来。仿佛是针对他们,赫拉克利特说:“掩盖自己的无知要比公开表露好些。”理由不言而喻:无知而谦卑表明还知耻,无知而狂妄则是彻头彻尾的无耻了。

在赫拉克利特看来,多数人的灵魂是蒙昧的。不过,公平地说,他倒并不认为先天就是如此。他明确地说:“理性能力是灵魂所固有的”,“人人都有认识自己和健全思考的能力”。然而,人们不去发展灵魂中这种最宝贵的能力,运用它认识世界的真理,反而任其荒废,甘愿生活在内部和外部的黑暗之中。灵魂蒙昧的人如同行尸走肉,用一句谚语来说,便是“人虽在场却不在场”,在场的只是躯体,不在场的是灵魂。没有灵魂的引导,眼睛和耳朵就成了坏的见证,只会对真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他们既不懂得怎样听,也不懂得怎样说”,“即使听见了,也不理解,就像聋子一样”。上帝不给你头脑倒也罢了,可恨的是给了你头脑而你偏不用,仍像没有头脑一样地活着。赫拉克利特实在是恨铁不成钢。铁本来是可以成为钢的,所以才恨铁不成钢,没有人会恨废料不成钢。可是,看来许多铁已与废料无异,不可能成为钢了。赫拉克利特经常用醒和睡做譬。举目四望,他是唯一的醒者,众人皆昏睡,唤也唤不醒。最后,他终于绝望了,抛弃了这些昏睡者,也抛弃了人类。

赫拉克利特不但蔑视群众,还蔑视在他之前和与他同时的所有哲学家。倘若他活到今天,我相信他还会蔑视在他之后的绝大多数哲学家。在他眼里,希腊自荷马以来几乎没有一个智慧的人。在说出“博学不能使人智慧”这句名言之后,他把赫西奥德、毕达哥拉斯、克塞诺芬尼举作了例子。听了许多同时代人的讲演,他断定其中没有一个人知道何为智慧。那么,究竟什么是智慧呢?他说就是“认识那驾驭一切的思想”,简要地说,就是“认识一切是一”。这听起来好像一点也不新鲜。寻找多中之一,原是哲学的题中应有之义,自泰勒斯以来,包括被他举作不智慧典型的毕达哥拉斯、克塞诺芬尼在内,哲学家们都在做这件事。赫拉克利特的独特之处在哪里?

一切皆变,生命无常,这是人类生存所面临的一个基本事实。这个事实给人类生存的意义打上了问号,而人类之所以需要哲学,正是为了摆脱这个问号。绝大多数哲学家的办法是,在变易背后寻找一个不变的东西,名之为本原、本体、实体、本质等等,并据此把变易贬为现象。正是在这一点上,赫拉克利特显示了他的与众不同。他对变易极其敏感,任何静止的假象都骗不了他,他眼中的世界是一条永不停息的河流,人不能两次踏进去,甚至不能一次踏进去,因为在踏进的瞬间它已发生变化。他不但看见变易,而且相信感官的证据,也只承认变易。即使从整体上把握,世界也仍是一个无始无终的变化过程。变是唯一的不变之事,在变的背后并不存在一个不变之物。所谓“一切是一”中的“一”,不是一个超越于变化的实体,而就是这个永恒的变化过程。当赫拉克利特用“永恒的活火”来称呼这个过程时,应该说是找到了一个确切的象征。火不是实体,而是燃烧和熄灭、作用和过程。“永恒的活火”就是永恒的变易,无始无终的创造和毁灭。总之,变易是世界的唯一真理,除了变易,别无所有。

可是,对人类来说,这样一种世界观岂不太可怕了一些?如果变易就是一切,世界没有一个稳定的核心、一个我们可以寄予希望的彼岸,我们如何还有生活下去的信心?一个人持有这样的世界观,就不可避免地会厌世,看破一切暂时之物的无价值。赫拉克利特也许就是这样。我听见他说出了一句冷酷的话:“时间是一个玩骰子的儿童,儿童掌握着王权!”如此看来,当他在阿耳忒弥斯神庙旁和孩子们一起玩骰子时,他哪里是在游戏,简直是在从事一种“行为哲学”。我仿佛看见他以鄙夷的目光望着围观的爱非斯人,又越过围观者望着人类,冷笑道:人类呵,你们吃着、喝着、繁殖着、倾轧着,还搞什么政治,自以为是世界的主人,殊不知你们的命运都掌握在一个任性的孩子手里,这孩子就是时间,它像玩骰子一样玩弄着你们的命运,使你们忽输忽赢,乍悲乍喜,玩厌了一代人,又去玩新的一代,世世代代的人都要被它玩弄,被它抛弃……

然而,对于这同一句话,有一个哲学家听出了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意思。跨越两千多年的时空,尼采在赫拉克利特这里找到了他的唯一的哲学知己。他相信,当赫拉克利特和顽童们游戏时,心中所想的是宇宙大顽童宙斯的游戏。作为永恒变易过程的宇宙,它就是一个大顽童,创造着也破坏着,创造和破坏都是它的游戏,它在万古岁月中以这游戏自娱。我们如果感受到了它的游戏的快乐,就不会为生存的短暂而悲哀了。一切暂时之物都是有价值的,按照尼采的说法,即是审美的价值,因为孩子在游戏时就是艺术家,游戏的快乐就是审美的快乐。

有道理吗?也许有一点。永恒的活火对于我们的生存既是判决,又是辩护。它判决我们的生存注定是暂时的,断绝了通往永恒的一切路径。同时,正因为它废除了彼岸,也就宣告无须等到天国或来世,就在此时此刻,我们的生存已经属于永恒,是宇宙永恒变易过程的一个片段。然而,即便如此,做永恒活火的一朵瞬间熄灭的火苗,这算什么安慰呢?事实上,我在赫拉克利特身上并没有发现所谓的审美快乐,毋宁说他是冷漠的。他超出人类无限远,面对人类仿佛只是面对着幻象,以至于尼采也把他比喻为“一颗没有大气层的星辰”。对我来说,赫拉克利特的世界观是可信而不可爱的,因为我不可能成为玩骰子的宇宙大顽童本人,又不甘心只在它某一次掷骰子的手势中旋生旋灭。

“那个在德尔斐庙里发布谶语的大神既不挑明,也不遮掩,而只是用隐喻暗示。”赫拉克利特如是说。其实他自己与阿波罗神有着相同的爱好。

赫拉克利特著述不多,据说只有一部,不像后来的希腊哲学家,几乎个个是写作狂,作品清单一开百八十部。流传下来的则更少,皆格言式,被称为残篇,但我相信那就是他本来的写作形式。大约因为料定无人能读懂,他把作品藏在阿耳忒弥斯神庙里,秘不示人。身后不久,这些作品流散开来,使他获得了晦涩哲人的名号。苏格拉底读到过,承认自己只读懂了一部分,但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宝藏,对欧里庇得斯说,若要领会其中妙处,就必须“像一个潜水探宝者那样深入到它的底部去”。亚里士多德也读到过,他的严格的修辞学头脑却接受不了这些神谕式的文字,抱怨读不懂甚至无法断句。

从保存下来的文字看,其实不可一概而论。其中,有一些十分通俗明白,例如:“不要对重要的事情过早下判断”“获得好名誉的捷径是做好人”“在变化中得到休息,服侍同一个主人是疲劳的”。有一些言简意赅,耐人寻味,例如:“我寻找过我自己”“性格就是命运”。还有一些就很费猜测了,例如:“灵魂在地狱里嗅着”“凡是在地上爬行的东西,都被神的鞭子赶到牧场上去”。其间明晦的差别,显然是因为话题的不同,本来简单的就不要故弄玄虚,本来深奥的就无法直白。不过,无论哪一种情况,我们都看到,共同的特点是简练。第欧根尼·拉尔修辑录的赫氏言行是后世了解这位哲学家的最主要来源之一,他虽也谈及了人们对其文风的非议,但仍赞扬道:“他的表达的简洁有力是无与伦比的。”这是公正的评价,在相当高程度上至今仍然适用。我们至少可以把赫拉克利特看作西方哲学中格言体的始祖,而把奥勒留、帕斯卡、尼采等人看作他的优秀的继承者。

就哲学写作而言,我认为简练是一个基本要求。简练所追求的正是不晦涩,即用最准确因而也就是最少而精的语言表达已经想清楚的道理。无能做到简练,往往是因为思想本来不清晰,或者缺乏捕捉准确语言的能力,于是不得不说许多废话。更坏的是故弄玄虚,用最复杂的语言说最贫乏的内容,云山雾罩之下其实空无一物,转弯抹角之后终于扑了一空。然而,在不动脑子的读者眼里,简练很容易被看作晦涩。这也正是赫拉克利特的命运。简练之所以必要,理由之一恰恰是要让这样的读者看不懂,防止他们把作者的深思熟虑翻译成他们的日常俗见。一个珍爱自己思想的哲学家应该这样写作:一方面,努力让那些精致的耳朵听懂每一句话;另一方面,绝不为了让那些粗糙的耳朵听懂——它们反正听不懂——而多说一句不必要的话。如此写出的作品,其风格必是简练的。

在涉及某些最深奥的真理时,晦涩也许是不可避免的。赫拉克利特说:“自然喜欢躲藏起来。”这句话本身是隐喻,同时也阐释了隐喻的理由。我从中听出了两层含义:第一,自然是顽皮的,喜欢和寻找它的人捉迷藏;第二,自然是羞怯的,不喜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所以,在接近自然的奥秘时,一个好的哲人应当怀有两种心情,既像孩子一样天真好奇,又像恋人一样体贴小心。他知道真理是不易被捉到,更不可被说透的。真理躲藏在人类语言之外的地方,于是他只好说隐喻。

我们都是孤独的行路人

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

公元前399年春夏之交某一天,雅典城内,当政的民主派组成了一个五百零一人的法庭,审理一个特别的案件。被告是哲学家苏格拉底(前469—前399),此时年已七十,由于他常年活动在市场、体育场、手工作坊等公共场所,许多市民都熟悉他。审理在当天完成,结果是他以不敬神和败坏青年的罪名被判处死刑。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怪诞的一页,一个人仅仅因为他劝说同胞过更好的生活,就被同胞杀害了。雅典是哲学的圣地,但看来不是哲学家的乐园,出身本邦的哲学家只有两个,苏格拉底被处死,年轻的柏拉图在老师死后逃到了国外。这又是人类历史上最光荣的一页,一个人宁死不放弃探究人生真理的权利,为哲学殉难,证明了人的精神所能达到的高度。正因为出了苏格拉底,雅典才不愧是哲学的圣地。

多亏柏拉图的生花妙笔,把当年从审判到执行的整个过程栩栩如生地记述了下来,使我们今天得以领略苏格拉底在生命最后时刻的哲人风采。柏拉图师从苏格拉底十年,当时二十八岁,审判时在场,还上台试图为老师辩护,法官嫌他年轻把他轰了下来。评家都承认,柏拉图太有文学才华,记述中难免有虚构的成分。他大约早就开始记录老师的言论,据说有一次朗读给苏格拉底听,苏格拉底听罢说道:“我的天,这个年轻人给我编了多少故事!”尽管如此,评家又都承认,由于他自己是大哲学家,能够理解老师,他的证词远比色诺芬所提供的可靠。色诺芬也是苏格拉底的学生,但毫无哲学天赋,审判时又不在场,老师死后,深为扣在老师头上的两个罪名苦恼,要替老师洗清,在回忆录中把苏格拉底描绘成一个虔敬守法的平庸之辈。英国学者伯奈特说:“色诺芬为苏格拉底做的辩护实在太成功了,如果苏格拉底真是那个样子,就绝不会被判死刑。”英国哲学家罗素仿佛从中吸取了教训,表明态度:“如果需要让人复述我的话,我宁愿选一个懂哲学的我的死敌,而不是一个不懂哲学的我的好友。”不过他倒不必有这个担忧,因为虽然苏格拉底述而不作,却惊人地多产,哪里还有别人复述的余地。

现在,我们主要依据柏拉图的记述,在若干细节上参考色诺芬的回忆,来察看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原告有三人。跳在台前的是无名诗人美勒托,长一根鹰钩鼻,头发细长,胡须稀疏,一看就是个爱惹是生非的家伙。还有一个无名演说家,名叫莱康。实际主使者是皮匠安尼图斯,一个活跃的政客,终于当上了民主政权二首领之一。他的儿子是苏格拉底的热心听众,常常因此荒废皮革作业,使他十分恼火。在他政坛得势之后,苏格拉底曾挖苦他说:“现在你用不着再让儿子做皮匠了吧。”这更使他怀恨在心,遂唆使美勒托提起诉讼。事情的起因看上去小得不能再小,似乎是个别人泄私愤,何以竟能够掀起偌大波澜,终于要了苏格拉底的命?

其实,安尼图斯之流恼恨苏格拉底,多少代表了一般市民的情绪。苏格拉底喜在公共场所谈论哲学,内容多为质疑传统的道德、宗教和生活方式,听众又多是像安尼图斯的儿子这样的青年。雅典的市民是很保守的,只希望自己的孩子恪守本分,继承父业,过安稳日子。像苏格拉底这样整天招一帮青年谈论哲学,不务正业,在他们眼里就已经是败坏青年了,因此,一旦有人告状,他们很容易附和。当然,把一个哲学家——不管是不是苏格拉底——交给几百个不知哲学为何物的民众去审判,结局肯定凶多吉少。

苏格拉底之处于劣势,还有一层原因,便是在场的审判员们早在年少时就听惯流言,形成了对他的成见。他对此心中有数,所以在申辩一开始就说,那些散布流言的人是更可怕的原告,因为他们人数众多,无名无姓,把他置于无法对质却又不得不自辩的境地。他说他只知道其中有一个喜剧作家,他未点名,不过谁都明白是指阿里斯托芬。二十四年前,阿里斯托芬在喜剧《云》中把苏格拉底搬上舞台,刻画成一个满口胡诌天体理论的自然哲学家和一个教青年进行可笑诡辩的智者。在观众心目中,前者所为正是不敬神,后者所为正是败坏青年,二者合并成丑化了的苏格拉底形象。真实的苏格拉底恰与二者有别,他把哲学从天上引回了人间,从言辞引向了实质,但观众哪里顾得上分辨。苏格拉底是阿里斯托芬的朋友,当年喜剧上演时,他还去捧场,台上的苏格拉底出场,观众席上的他凑趣地站起来亮相,实在憨得可以。他和阿里斯托芬大约都没有料到,爱看戏不爱动脑子的老百姓会把戏说当真,以讹传讹,添油加醋,终于弄到使他有口莫辩的地步。

平心而论,在审判之初,无论三个原告,还是充当判官的民众,都未必想置苏格拉底于死地。他们更希望的结果毋宁是迫使苏格拉底屈服,向大家认错,今后不再聚众谈论哲学,城邦从此清静。可是,苏格拉底仿佛看穿了他们的意图,偏不示弱,以他一向的风格从容议论,平淡中带着讥刺,雄辩而又诙谐。这种人格上和智力上的高贵真正激怒了听众,他申辩时,审判席上一阵阵骚动,矛盾越来越激化。

苏格拉底大约一开始就下定了赴死的决心。美勒托准备起诉的消息传开,有同情者见他毫不在乎,行为无异于往常,便提醒他应该考虑一下如何辩护,他回答:“难道你不认为我一生都在做这件事,都在思考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非正义,在实行正义和避免非正义,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做吗?”他的确用不着准备,只需在法庭上坚持他一贯的立场就行了。当然,他完全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他比原告和法官更清醒地预见到了结局,审判实质上是遵照他的意志进展的。他胸有成竹,一步步把审判推向高潮,这高潮就是死刑判决。

按照程序,审判分两段。第一段是原告提出讼词,被告提出辩护,审判员投票表决是否有罪。在这一段,苏格拉底回顾了自己从事街头哲学活动的起因和经历,断言这是神交给他的使命。人们的愤恨本来就集中在这件事上,倘若他想过关,至少该稍稍显示灵活的态度,他却一点余地不留,宣布道:“神派我一生从事哲学活动,我却因怕死而擅离职守,这才荒谬。雅典人啊,我敬爱你们,可是我要服从神过于服从你们。只要我一息尚存,就决不放弃哲学。”他把自己比作一只牛虻,其职责是不停地叮咬人们,唤醒人们,使人们对专注于钱财和荣誉、不在意智慧和灵魂的生活感到羞愧。

原则不肯放弃,还有一个方法能够影响判决。按雅典的惯例,被告的妻儿可以到庭恳求轻判,这种做法往往有效。苏格拉底有妻子,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还年幼,但他不让他们到庭。他不屑于为此,讽刺说:“我常见有声望的人受审时做出这种怪状,演这种可怜戏剧,他们是邦国之耻。”投票的结果是以二百八十一票比二百二十票宣告他有罪。票数相当接近,说明在场不少人还是同情他的。

审判进入第二段,由原告和被告提议各自认为适当的刑罚,审判员进行表决,在二者中择一。美勒托提议判处死刑。苏格拉底说:“我提议用什么刑罚来代替呢?像我这样对城邦有贡献的人,就判我在专门招待功臣和贵宾的国宾馆用餐吧。”说这话是存心气人,接下来他有些无奈地说:我每日讨论道德问题,省察自己和别人,原是于人最有益的事情,可是一天之内就判决死刑案件,时间太短,我已无法让你们相信一个真理了,这个真理就是“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

要逃避死刑,有一个通常的办法,就是自认充分的罚款。只要款额足够大,审判员往往宁愿选择罚款而不是死刑。说到这一层,苏格拉底表示,他没有钱,或许只付得起一个银币。这是事实,他荒废职业,整日与人谈话,又从不收费,怎能不穷。不过,他接着表示,既然在场的柏拉图、克里托等人愿为他担保,劝他认三十个银币,他就认这个数吧。这个数也很小,加上他的口气让人觉得是轻慢法庭,把审判员们有限的同情也消除了。人们终于发现,最省事的办法不是听他的劝反省自己,而是把这个不饶人的家伙处死。

判决之后,苏格拉底做最后的发言。他说:我缺的不是言辞,而是厚颜无耻,哭哭啼啼,说你们爱听的话。你们习惯看到别人这样,但这种事不配我做。“逃死不难,逃罪恶难,罪恶追人比死快。我又老又钝,所以被跑慢的追上;你们敏捷,所以被跑快的追上。我们各受各的惩罚,合当如此。”然后,又以他特有的反讽委托判官们一件事,“我儿子长大后,如果关注钱财先于德行,没有出息而自以为有出息,请责备他们,一如我之责备你们。”这篇著名辩词用一句无比平静的话结束:“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

每年的德利阿节,雅典政府要派出朝圣团乘船渡海,去阿波罗诞生地德洛斯祭祀,法律规定朝圣团未返回就不得行刑。对苏格拉底的审判是在船出发的第二天进行的,因此他必须在监狱里等候一些日子。趁着船没有回来,让我们就近观察一下这位哲学家,回顾一下他的身世和行状。

首先引起我们注意的是他的奇特长相。虽然他生在雅典,却完全不像是一个希腊人。他有一张扁平脸,一个宽大的狮鼻,两片肥厚的嘴唇。这张脸丑得如此与众不同,以至于一个会看相的异邦人路过雅典,看见了他,当面说他是一个怪物。他有一个大肚子,但身体壮实,与人谈话时总是侧低着头,目光炯炯,像一头公牛。

他出身贫贱,父亲是雕刻匠,母亲是接生婆。子承父业,他自己年轻时也以雕刻为业,据说雅典卫城入口处的美惠女神群像就是他的作品。不过,他对这门行业颇有微词,嘲笑雕刻匠尽力把石块雕刻得像人,在自己身上却不下功夫,结果使自己看上去像是石块而不是人了。为了维持起码的生计,他大约仍不免要雕刻石块,但更多的时候干起了雕刻人的灵魂的行当。在相同的意义上,他还继承了母业,乐于做思想的接生婆。

不像当时和后来的许多哲学家抱定独身主义,他在婚姻问题上倒是随大流的,而且娶了两个老婆。第一个老婆克珊西帕为他生有一子,后来,据说是因为战争,雅典人口锐减,当局允许讨小老婆,他又娶法官的女儿密尔多,再得二子。克珊西帕是有名的泼妇,一个众所周知的故事是,一次在苏格拉底挨了一顿臭骂之后,克珊西帕又把一盆脏水扣在他的头上,而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自嘲道:“我不是说过,克珊西帕的雷声会在雨中结束?”他如此解释与悍妇相处的好处:一旦驯服了烈马,别的马就好对付了;与克珊西帕在一起,他学会了调整自己,从而可以适应任何人。其实他心里明白,和他这样一个不顾家计的人过日子,当妻子的并不容易,所以常常在挨骂后承认骂得有理。他是通情达理的,大儿子忍受不了母亲的坏脾气,向他抱怨,他总是站在母亲的立场上好言规劝。

苏格拉底的家境必定十分清贫。他在法庭上说:“多少年来,我抛开自己的一切事务,只为你们忙,不取报酬,我的贫穷就是证据。”这一点无可怀疑。他自称“业余哲学研究者”,与人谈话只是出于爱好,任何人想听就听,自己不要老师的身份,所以也就不收费。当时一班智者靠哲学赚钱,他对此感到震惊,说自称教导德行的人怎么能索取金钱为报酬。他也绝不收礼,认为一个人向任何人收取金钱,就是给自己树立了一个主人,把自己变成了奴隶。对于来自显贵和国王的邀请及礼物,他一概拒绝。一个有钱有势的崇拜者要送他一大块地盖房,他问道:“假如我需要一双鞋子,你为此送给我一整张兽皮,而我竟然接受,岂不可笑?”其实他连鞋子也不需要,无论冬夏都光着脚丫,穿一件破衣。这也许有穷的原因,但更多是为了锻炼吃苦耐劳的能力。

苏格拉底的学生安提西尼创立犬儒哲学,主张把物质需要减到最低限度,以求获得最大限度的精神自由。这个思想实际上肇始于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常说,别人是为了吃而活,他是为了活而吃。他偶尔也出席朋友们的宴会,而且酒量无敌,但平时节制饮食,讨厌大吃大喝。荷马史诗《奥德修纪》中的女巫喀耳刻用巫术把俄底修斯的同伴们变成了猪,他提出歪解:喀耳刻是通过大摆宴席把人变成猪的。有一天,他逛雅典市场,看完后叹道:“原来我不需要的东西有这么多啊!”智者安提丰问他:“哲学家理应教人以幸福,你却吃最粗陋的食物,穿最褴褛的衣服,岂不是在教人以不幸吗?”他答道:“正相反,一无所需最像神,所需越少越接近于神。”

不过,他虽然鄙视物质,却十分注意锻炼身体。其实二者都是为了做身体的主人,使它既不受物欲牵制,又能应付严酷的环境。每天早晨,他都去体育场锻炼,身体健壮超于常人。雅典流行了好几场瘟疫,他是唯一没有被感染的人。他的后半生在长达二十七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中度过,参加过三次战役,他的强壮体魄——当然,还有他的勇敢——在战争环境中显出了优势。据当时与他一起参战的青年阿尔基比亚德回忆,他的身体具有惊人的适应能力,食品匮乏时比谁都能忍饥,供应充足时又比谁都吃得多。酷寒中,别人皆以毛毡裹身,他却光脚走在冰上。一次战败,全军溃逃,只有他一人从容撤退。他是重装步兵,身上挂满辎重,“昂首阔步,斜目四顾”,一看就不是好惹的,敌人也就不敢惹他。他还单独杀进重围,救出受伤的阿尔基比亚德,事后颁奖,又把奖章让给了阿尔基比亚德。

作为一个哲学家,苏格拉底抱定宗旨,不参与政治。然而,一旦违心地被卷入,他必站在一个正直公民的立场上坚持正义。六十三岁时,他曾代表本族人进入元老院,且在某一天值班当主席。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做“官”。当时,雅典海军打了一个胜仗,撤退时,因狂风突起,未能收回阵亡士兵的尸体,人民群情激愤,要求集体判处为首的十将军死刑。就在他当主席的那一天,这个提案交到法庭,他冒犯众怒予以否决。可惜第二天别人当主席,十将军仍不免于死。若干年后,僭主上台,命他和另外四人去捉一个富翁来处死,别人都去了,唯有他抗命。

由上面勾画的轮廓,我们可以看到,苏格拉底具有自制、厚道、勇敢、正直等种种一般人也都称道的美德,这样一个人应该是人缘很好的。最后竟至于遇难,看来只能归因于他喜谈哲学了,似乎全是那张嘴惹的祸。那么,我们且看那张嘴究竟说了些什么,会惹下杀身之祸。

按照西塞罗的说法,苏格拉底是第一个将哲学从天上召唤到地上来的人,他使哲学立足于城邦,进入家庭,研究人生和道德问题。这个评价得到了后世的公认。苏格拉底之前的哲学家,从泰勒斯到阿那克萨哥拉,关心的是宇宙,是一些自然哲学家和天文学家。据他自述,他年轻时也喜欢研究自然界,后来发现自己天生不是这块料。所谓不是这块料,大约不是指能力,应是指气质。他责问那些眼睛盯着天上的人,他们是对人类的事情已经知道得足够多了呢,还是完全忽略了。他主张,研究自然界应限于对人类事务有用的范围,超出这个范围既不值得,也不应该。之所以不应该,是因为人不可去探究神不愿显明的事,违背者必受惩罚,阿那克萨哥拉就因此丧失了神智。

苏格拉底的思想发生根本转折,是在四十岁上下的时候。他在申辩中谈到了转折的缘由。有一回,他少年时代的朋友凯勒丰去德尔斐神庙求神谕,问是否有人比苏格拉底更智慧,神谕答复说没有。他闻讯大惊,认为不可能,为了反驳神谕,访问了雅典城内以智慧著称的人,包括政客、诗人、手工艺人。结果发现,这些人都凭借自己的专长而自以为是,不知道自己实际上很无知。于是他明白了:同样是无知,他们以不知为知,我知道自己一无所知,在这一点上我的确比他们智慧。由此进一步悟到,神谕的意思其实是说:真正的智慧是属于神的,人的智慧微不足道,在人之中,唯有像苏格拉底那样知道这个道理的人才是智慧的。从此以后,他便出没于公共场所,到处察访自以为智的人,盘问他们,揭露其不智,以此为神派给他的“神圣的使命”。“为了这宗事业,我不暇顾及国事家事;因为神服务,我竟至于一贫如洗。”而一帮有闲青年和富家子弟也追随他,效仿他这样做,使他得了一个蛊惑青年的坏名声。

苏格拉底盘问人的方式是很气人的。他态度谦和,仿佛自己毫无成见,只是一步一步向你请教,结果你的无知自己暴露了出来。这往往使被问的人十分狼狈。欣赏者说,他装傻,其实一大肚子智慧。怨恨者说,他是虚假的谦卑。常常有人忍无可忍,把他揍一顿,甚至扯掉他的头发,而他从不还手,耐心承受。最气人的一点是,他总是在嘲笑、质问、反驳别人,否定每一个答案,但是,直到最后,他也没有拿出一个自己的答案来。确有许多人向他提出了这一责备,并为此发火。他对此的辩解是:“神迫使我做接生婆,但又禁止我生育。”这一句话可不是自谦之词,而是准确地表达了他对哲学的功能的看法。

上面说到,苏格拉底是从自知其无知开始他特有的哲学活动的。其实,在他看来,一切哲学思考都应从这里开始。知道自己一无所知,这是爱智慧的起点。对什么无知?对最重要的事情,即灵魂中的事情。人们平时总在为伺候肉体而活着,自以为拥有的那些知识,说到底也是为肉体的生存服务的。因此,必须向人们大喝一声,让他们知道自己对最重要的事情其实一无所知,内心产生不安,处于困境,从而开始关心自己的灵魂。“认识你自己”——这是铭刻在德尔斐神庙上的一句箴言,苏格拉底用它来解说哲学的使命。“认识你自己”就是认识你的灵魂,因为“你自己”并不是你的肉体,而是你的灵魂,那才是你身上的神圣的东西,是使你成为你自己的东西。

灵魂之所以是神圣的,则因为它是善和一切美德的居住地。因此,认识自己也就是要认识自己的道德本性。唯有把自己的道德本性开掘和实现出来,过正当的生活,才是作为人在生活。美德本身就是幸福,无须另外的报偿。恶人不能真正伤害好人,因为唯一真正的伤害是精神上的伤害,这只能是由人自己做的坏事造成的。在斯多亚派那里,这个德行即幸福的论点发展成了全部哲学的基石。康德用道德法则的存在证明人能够为自己的行为立法,进而证明作为灵魂的人的自由和尊严,这个思路也可在苏格拉底那里找到渊源。

人人都有道德本性,但人们对此似乎懵懂不知。苏格拉底经常向人说:让一个人学习做鞋匠、木匠、铁匠,人们都知道该派他去哪里学,让一个人学习过正当的生活,人们却不知道该把他派往哪里了。这话他一定说过无数遍,以至于在三十僭主掌权时期,政府强令他不许和青年人谈论,理由便是“那些鞋匠、木匠、铁匠什么的早已经被你说烂了”。其实他是在讽刺人们不关心自己的灵魂,因为在他看来,该去哪里学习美德是清清楚楚的,无非仍是去自己的灵魂中。原来,灵魂中不但有道德,而且有理性能力,它能引领我们认识道德。人们之所以过着不道德的生活,是因为没有运用这个能力,听任自己处在无知之中。在此意义上,无知就是恶,而美德就是知识。

至于如何运用理性能力来认识道德,苏格拉底的典型方法是辩证法,亦即亚里士多德视之为他的主要贡献的归纳论证和普遍性定义。比如说,他问你什么是美德,你举出正义、节制、勇敢、豪爽等等,他就追问你,你根据什么把这些不同的东西都称作美德,迫使你去思考它们的共性,寻求美德本身的定义。为了界定美德,你也许又必须谈到正义,他就嘲笑你仍在用美德的一种来定义整个美德。所有这类讨论几乎都不了了之,结果只是使被问者承认对原以为知道的东西其实并不知道,但苏格拉底也未能为所讨论的概念下一个满意的定义。从逻辑上说,这很好解释,因为任何一个概念都只能在关系中被界定,并不存在不涉及其他概念的纯粹概念。但是,苏格拉底似乎相信存在着这样的概念,至少存在着纯粹的至高的善,它是一切美德的终极根源和目标。

现在我们可以解释苏格拉底式辩证法的真正用意了。他实际上是想告诉人们,人心固有向善的倾向,应该把它唤醒,循此倾向去追寻它的源头。然而,一旦我们这样做,便会发现人的理性能力的有限,不可能真正到达那个源头。只有神能够认识至高的善,人的理性只能朝那个方向追寻。因此,苏格拉底说:唯有神是智慧的,人只能说是爱智慧的。不过,能够追寻就已经是好事,表明灵魂中有一种向上的力量。爱智慧是潜藏在人的灵魂中的最宝贵特质,哲学的作用就是催生这种特质。这便是苏格拉底以接生婆自居的含义。但哲学家不具备神的智慧,不能提供最后的答案,所以他又说神禁止他生育。

苏格拉底所寻求的普遍性定义究竟是观念还是实存,他所说的神究竟是比喻还是实指,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我不想在这里讨论。在我看来,其间的界限是模糊的,他也无意分得太清。他真正要解决的不是理论问题,而是实践问题,即怎样正当地生活。宗教家断言神的绝对存在,哲学家则告诉我们,不管神是否存在,我们都要当作它是存在的那样生活,关心自己的灵魂,省察自己的人生,重视生活的意义远过于生活本身。

现在让我们回到被判了死刑的苏格拉底身边,他已经在狱中待了快一个月了。在此期间,他生活得平静而愉快,与平时没有一点不同。在生命的最后时日,他还突发了文艺的兴趣,把伊索寓言改写成韵文,写了一首阿波罗颂诗。许多富裕朋友想出资帮助他逃亡,均被拒绝,他问道:“你们是否知道有什么死亡不会降临的地方?”一个崇拜者诉说:“看到你被这样不公正地处死,我太受不了。”他反问:“怎么,难道你希望看到我被公正地处死吗?”

监禁第二十八天,有人看见那艘催命船已经开过了附近一个城市,他的老朋友克里托得到消息,天不亮就来到监狱,看见他睡得很香。等他醒来,克里托做最后的努力,劝他逃亡。他举出了种种理由,诸如别人会怪自己不尽力,使自己名誉受污,你遗下孤儿,未尽为父的责任,等等,皆被驳斥。苏格拉底强调,虽然判决是不公正的,但逃亡是毁坏法律,不能以错还错,以恶报恶。

第三十天,行刑的通知下达,若干最亲近的朋友到狱中诀别。克珊西帕抱着小儿子,正坐在苏格拉底身边,看见来人,哭喊起来:“苏格拉底啊,这是你和朋友们的最后一次谈话了!”苏格拉底马上让克里托找人把她送走。然后,他对朋友们说:“我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谈谈那边的事,现在正是时候,也是现在可做的最合适的事。”整篇谈话围绕着死亡主题,大意是——

哲学就是学习死,学习处于死的状态。真正的哲学家一直在练习死,训练自己在活着时就保持死的状态,所以最不怕死。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死无非是灵魂与肉体相脱离,而哲学所追求的正是使灵魂超脱肉体。灵魂不受肉体包括它的欲望和感觉的纠缠,在平静中生存,只用理性追求真理,它的这种状态就叫智慧。不过,活着时灵魂完全超脱肉体是不可能的,所以得不到纯粹的智慧,唯有死后才能得到。

转述到这里,我们不能不提出一个疑问:上述见解要成立,前提是灵魂不随肉体一同死亡,苏格拉底相信灵魂不死吗?似乎是相信的,他做了种种论证,包括:生死互相转化,灵魂若死灭就不能再转为生;认识即回忆,证明灵魂在出生之前已存在;灵魂占有了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才有生命,可知灵魂与死不相容。接着他大谈灵魂的修炼、轮回和业报,哲学家的灵魂已经修炼得十分纯洁,因此死后将与天神交往。很难相信这是苏格拉底本人的思想,恐怕多半是柏拉图从东方教义中听来而安在老师头上的。法庭申辩时的一句话透露了苏格拉底的真实想法:“没有人知道死后的情形,大家却怕死,仿佛确知死是最坏境界。我本人决不害怕和躲避好坏尚不知的境界过于明知是坏的境界。”我们至少可以相信,他是怀着快乐的心情迎接死亡的。人们常把天鹅的绝唱解释为悲歌,他却说,它们是预见到另一个世界的幸福就要来临,所以唱出了生平最欢乐的歌。他的临终谈话正是一曲天鹅的绝唱。

最后的时刻来临了。克里托问他:“我们怎么葬你?”他答:“如果你能抓住我,随你怎么葬。”然后对其余人说:“他以为我只是一会儿就要变成尸体的人,还问怎么葬我。喝下了毒药,我就不在这里了。”说完便去洗澡,回来后,遵照狱吏的嘱咐喝下毒药。众人一齐哭了起来,他责备道:“你们这些人真没道理。我把女人都打发走,就为了不让她们做出这等荒谬的事来。”在咽气前,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克里托,别忘了向医药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献祭一只公鸡。”这个喜嘲讽的灵魂在脱离他所蔑视的肉体之际,还忍不住要与司肉体治疗的神灵开一个玩笑。

苏格拉底的悲剧就此落下帷幕,柏拉图在剧终致辞:“在我们所认识的人中,他是最善良、最有智慧、最正直的人。”的确,不管人们对他的学说做何评价,都不能不承认他为后世树立了人生追求上和人格上的典范。据说在他死后,雅典人忏悔了,给他立了雕像,并且处死了美勒托,驱逐了安尼图斯。也有人指出,所谓惩处了控告者纯属捏造。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让我们记住苏格拉底的遗训,关心自己的灵魂,度一个有价值的人生。

我们都是孤独的行路人

不要挡住我的阳光

公元前323年的某一天,亚历山大大帝在巴比伦英年早逝,年仅三十三岁。同一年,第欧根尼(约前404—约前323)在科林斯寿终正寝,享年八十一。这两人何其不同:一个是武功赫赫的世界征服者,行宫遍布欧亚,被万众呼为神;另一个是靠乞讨为生的穷哲学家,寄身在一只木桶里,被市民称作狗。相同的是,他们都名声远扬,是当年希腊世界最有名的两个人。

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提起第欧根尼,人们仍会想到亚历山大,则是因为一个脍炙人口的故事。亚历山大巡游某地,遇见正躺着晒太阳的第欧根尼,这位世界之王上前自我介绍:“我是大帝亚历山大。”哲学家依然躺着,也自报家门:“我是狗儿第欧根尼。”大帝肃然起敬,问:“我有什么可以为先生效劳的吗?”哲学家的回答是:“有的,就是——不要挡住我的阳光。”据说亚历山大事后感叹道:“如果我不是亚历山大,我就愿意做第欧根尼。”

这真是一个可爱的故事,大帝的威严和虚心、哲学家的淡泊和骄傲,皆跃然眼前。亚历山大二十岁登基,征服欧亚成为大帝更晚,推算起来,两人相遇时,第欧根尼已是垂暮老人了。这位哲学家年轻时的行状可并不光彩,与淡泊和骄傲才沾不上边呢。他是辛诺普城邦一个银行家的儿子,在替父亲管理银行时铸造伪币,致使父亲入狱而死,自己则被逐出了城邦。这是一个把柄,在他成为哲学家后,人们仍不时提起来羞辱他。他倒也坦然承认,反唇相讥说:“那时候的我正和现在的你们一样,但你们永远做不到和现在的我一样。”前半句强词夺理,后半句却是真话。他还说了一句真话:“正是因为流放,我才成了一个哲学家。”紧接着又是一句强词夺理:“他们判我流放,我判他们留在国内。”

离开辛诺普后,第欧根尼是否还到过别的地方,我们不得而知,反正有一天他来到了雅典。正是在这里,他找到了一个老师,开始了他的哲学之旅。老师名叫安提西尼,是苏格拉底的学生。如果说柏拉图从老师的谈话中学到了概念和推理的艺术,把它发展成了一种复杂的观念哲学;安提西尼则从老师的行为中学到了简朴生活的原则,把它发展成了一种简单的人生哲学。对后世来说,这两种哲学同样影响深远。安提西尼身教重于言教,自己节衣缩食,免费招收贫穷学生,怕苦的学生一律被他的手杖打跑。第欧根尼来拜师时,他也举起了手杖,没想到这个犟脾气的青年把脑袋迎了上去,喊道:“打吧,打吧,不会有什么木头坚硬到能让我离开你,只要我相信你有以教我。”拜师自然是成功了,老师更没想到的是,他创立的犬儒主义哲学在这个曾被拒收的学生手上才成了正果。

我们不知道第欧根尼在雅典活动了多久,只知道他的生活后来发生了一个转折。在一次航行中,他被海盗俘虏,海盗把他送到克里特的奴隶市场上拍卖。拍卖者问他能做什么,回答是:“治理人。”看见一个穿着精美长袍的科林斯人,他指着说:“把我卖给这个人吧,他需要一个主人。”又朝那人喊道:“过来吧,你必须服从我。”这个名叫塞尼亚得的人当真把他买下,带回了科林斯。第欧根尼当起了家庭教师和管家,把家务管得井井有条,教出的孩子个个德才兼备,因此受到了全家人的尊敬。他安于这个角色,一些朋友想为他赎身,被他骂为蠢货。他的道理是,对于像他这样的人,身份无所谓,即使身为奴隶,心灵仍是自由的。他在这个家庭里安度晚年,死后由塞尼亚得的儿子安葬。

犬儒派哲学家主张人应该自己决定死亡的时间和地点,第欧根尼是第一个实践者。据说他是用斗篷裹紧自己,屏息而死的。他太老了,这家人待他太好了,时间和地点都合适。科林斯人在他的墓前竖一根立柱,柱顶是一只大理石的狗头。从前驱逐他的辛诺普人也终于明白,与这位哲学家给母邦带来的荣耀相比,铸造伪币的前科实在是小事一桩,便在家乡为他建造了一座青铜雕像,铭文写得很慷慨也很准确:“时间甚至可以摧毁青铜,但永远不能摧毁你的光荣,因为只有你向凡人指明了最简单的自足生活之道。”

在拉尔修的《名哲言行录》中,归在第欧根尼名下的有哲学著作十四种、悲剧七种,但拉尔修同时指出,第欧根尼也可能没有留下任何著作。从他那种露宿乞讨的生活方式看,后一种说法似乎更可信。事实上,犬儒派哲学家的确不在乎著书立说,更重视实践一种生活原则。

如同中国的老子,犬儒派哲学家是最早的文明批判者。他们认为,文明把人类引入了歧途,制造出了一种复杂的因而是错误的生活方式。人类应该抛弃文明,回归自然,遵循自然的启示,过简单的也就是正确的生活。第欧根尼尤其谴责对金钱的贪欲,视之为万恶之源。鉴于他曾经铸造伪币,我们可以把这看作一种忏悔。仿佛为了找补,他又强调,他最瞧不起那些声称蔑视金钱却又嫉妒富人的人——不知道他是否指当年驱逐他的人。不过,我们或许同意,嫉妒是一块试金石,最能试出蔑视金钱的真假,嫉妒者的心比谁都更为金钱痛苦。人应该训练自己达于一种境界,对于物质的快乐真正不动心,甚至从鄙视快乐中得到更大的快乐。苏格拉底的另一学生亚里斯提卜创立享乐主义,他的理论可概括为:“我役物,而不役于物。”一个人不妨享受物质,同时又做到不被物质支配。安提西尼好像不这么自信,转而提倡禁欲主义,他的理论可概括为:“我不役物,以免役于物。”一个人一旦习惯于享受物质,离被物质支配就不远了。两人好像都有道理,从世间的实例看,安提西尼更有道理一些。无论如何,财富的获取、保存、使用都是伤神的事情,太容易破坏心境的宁静。我们对物质的需求愈少,精神上的自由就愈多。第欧根尼喜欢说:“一无所需是神的特权,所需甚少是类神之人的特权。”

犬儒派哲学家是最早的背包客,从安提西尼开始,他们的装束就有了定式,都是一件斗篷、一根手杖、一个背袋。安提西尼的斗篷还很破烂,以至于苏格拉底忍不住说:“我透过你斗篷上的破洞看穿了你的虚荣。”相当一些犬儒派哲学家是素食主义者,并且滴酒不沾,只喝冷水。第欧根尼曾经有居室和仆人,仆人逃跑了,他不去追赶,说:“如果仆人离开第欧根尼可以活,而第欧根尼离开仆人却不能活,未免太荒谬了。”从此不用仆人。盗贼入室,发现他独自一人,问:“你死了谁把你抬出去埋葬呢?”他回答:“想要房子的人。”后来他连居室也不要了,住在一只洗澡用的木桶里,或者对折斗篷为被褥,席地而睡,四处为家。有一回,看见一个小孩用手捧水喝,他自惭在简朴上还不如孩子,把水杯从背袋里拿出来扔了。他在锻炼吃苦方面颇下功夫,夏天钻进木桶在烫沙上滚动,冬天光脚在雪地上行走,或者长久抱住积雪的雕像,行为很像苦修士,却又是一个无神论者。

对这个一心退回自然界的哲学家来说,动物似乎成了简单生活的楷模。他当真模仿动物,随地捡取食物,一度还尝试吃生肉,因为不消化而作罢。他的模仿过了头,竟至于在光天化日之下交配,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慰,还无所谓地说:“这和用揉胃来解除饥饿是一回事。”他振振有词地为自己的伤风败俗之行辩护:凡大自然规定的事皆不荒谬,凡不荒谬的事在公共场所做也不荒谬。既然食欲可以公开满足,性欲有何不可?自然的权威大于习俗,他要以本性对抗习俗。他反对的习俗也包括婚姻,在他眼里,性是最自然的,婚姻却完全是多余的。问他何时结婚合适,回答是:“年轻时太早,年老时太晚。”婚姻往往还是“战争之后的结盟”,其中有太多的利益计较。他主张通过自由恋爱和嫖妓来解决性的需要,并且身体力行。有人指责他出入肮脏之处,他答:“太阳也光顾臭水沟,但从未被玷污。”如同柏拉图和斯多亚派的芝诺一样,共妻是他赞成的唯一婚姻形式,在这种形式下,财产和子女也必然共有,就断绝了贪婪的根源。

倘若今天我们遇见第欧根尼,一定会把他当作一个乞丐。他一身乞丐打扮,事实上也经常行乞,一开始是因为贫穷,后来是因为他的哲学。他乞讨的口气也像一个哲学家,基本的台词是:“如果你给过别人施舍,那也给我吧;如果还没有,那就从我开始吧。”不过,看来乞讨并非总是成功的,至少比不上残疾人,为此他尖刻地评论道:人们在施舍时之所以厚此薄彼,是“因为他们想到自己有一天可能变成跛子或瞎子,但从未想到会变成哲学家”。

安提西尼经常在一个以犬命名的运动场与人交谈,据说犬儒派得名于此。但是,第欧根尼获得狗的绰号,大约与此无关,毋宁说是因为他自己的举止。他从地上捡东西吃,当众解决性欲,太像一条狗了,以至于像柏拉图这么文雅的人也称他是狗。他有时也欣然自称是狗,但更多的时候愤愤不平。一群男童围着他,互相叮嘱:“当心,别让他咬着我们。”他尚能克制地说:“不用怕,狗是不吃甜菜根的。”在集市上吃东西,围观者喊:“狗!”他就忍不住回骂了:“你们盯着我的食物,你们才是狗!”在一次宴席上,有些人真把他当作狗,不断把骨头扔给他,他怒而报复,把一盆汤浇在了他们头上。对于狗的绰号之来由,他自己给出的最堂皇的解释是:因为他“对施舍者献媚,对拒绝者狂吠,对无赖狠咬”。其实他的献媚常藏着讥讽,而遭他吠和咬的人倒真是不少。

犬儒派哲学家不但放浪形骸,而且口无遮拦,对看不惯的人和事极尽挖苦之能事。这成了他们的鲜明特色,以至于在西语中,“犬儒主义者”(cynic)一词成了普通名词,用来指愤世嫉俗者、玩世不恭者、好挖苦人的人。

安提西尼十分蔑视一般人,听说有许多人在赞扬他,他叫了起来:“老天哪,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第欧根尼更是目中无“人”。他常常大白天点着灯笼,在街上边走边吆喝:“我在找人。”有人问他在希腊何处见过好人,他回答:没有,只在个别地方见过好的儿童。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民众群情亢奋,他有时也会坐在那里,但似乎只是为了不错过骂人的好机会。传令官宣布冠军的名字,说这个人战胜了所有人,他大声反驳:“不,他战胜的只是奴隶,我战胜的才是人。”回家的路上,好奇者打听参加运动会的人是否很多,他回答:“很多,但没有一个可以称作人。”剧院散场,观众拥出来,他往里挤,人问为什么,他说:“这是我一生都在练习的事情。”他的确一生都在练习逆遵循习俗的大众而行,不把他们看作人,如入无人之境。

第欧根尼有一张损人的利嘴,一肚子捉弄人的坏心思。一个好面子的人表示想跟他学哲学,他让那人手提一条金枪鱼,跟在他屁股后面穿越大街小巷,羞得那人终于弃鱼而逃。一个狗仗人势的人带他参观豪宅,警告他不得吐痰,他立刻把一口痰吐在那个人脸上,说:“我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痰盂了。”看见一个懒人让仆人给自己穿鞋,他说:“依我看,什么时候你失去了双手,还让仆人替你擦鼻涕,才算达到了完满的幸福。”看见一个轻薄青年衣着考究,他说:“如果为了取悦男人,你是傻瓜;如果为了取悦女人,你是骗子。”看见一个妓女的孩子朝人堆里扔石头,他说:“小心,别打着了你父亲。”这个促狭鬼太爱惹人,有一个青年必定是被他惹怒了,砸坏了他的大桶。不过,更多的雅典人好像还护着他,替他做了一个新桶,把那个青年鞭打了一顿。这也许是因为,在多数场合,他的刻薄是指向大家都讨厌的虚荣自负之辈的。他并不乱咬人,他咬得准确而光明正大。有人问他最厌恶被什么动物咬,他的回答是:谗言者和谄媚者。

第欧根尼的刀子嘴不但伸向普通人,连柏拉图也不能幸免。柏拉图是他的老师的同学,比他大二十多岁,可他挖苦起这位师辈来毫不留情,倒是柏拉图往往让他几分。他到柏拉图家做客,踩着地毯说:“我踩在了柏拉图的虚荣心上。”有人指出他乞讨,柏拉图不乞讨,他借用《奥德修纪》中的句子说:柏拉图讨东西时“深深地埋下头,以至于无人能够听见”。他经常用一种看上去粗俗的方式与柏拉图辩论。柏拉图把人定义为双足无毛动物,他就把一只鸡的羽毛拔光,拎到讲座上说:“这就是柏拉图所说的人。”针对柏拉图的理念论,他说:“我看得见桌子和杯子,可是柏拉图呀,我一点也看不见你说的桌子的理念和杯子的理念。”为了反驳爱利亚学派否定运动的观点,他站起来夸张地到处走动。也许他是故意不按规则出牌,以此解构正在兴起的形而上学游戏。柏拉图对这个刺儿头一定颇感无奈,有人请他对第欧根尼其人下一断语,他回答:“一个发疯的苏格拉底。”

几乎所有希腊哲学家都看不上大众宗教,犬儒派哲学家也如此。一个奥菲斯教派祭司告诉安提西尼,教徒死后可获许多好处,他反问:“你为什么不赶快死呢?”与此相似,有人也以死后可享特权为由劝第欧根尼入教,他回答道:如果俗人只因入教就享幸福,智者只因不入教就倒霉,死后的世界未免太荒唐了。一次海难的幸存者向神庙献了许多祭品,第欧根尼对此评论道:“如果是遇难者来献祭的话,祭品就更多了。”看见一个女子跪在神像前祈祷,他对她说:“善良的女人,神是无处不在的,难道你不怕有一个神就站在你背后,看见你的不雅姿势吗?”看见一些夫妻在向神献祭求子,他问道:“可是你们不想求神保佑他成为怎样的人吗?”他常说:“看到医生、哲学家、领航员,我就觉得人是最聪明的动物;看到释梦师、占卜家和他们的信徒,以及那些夸耀财富的人,我就觉得人是最愚蠢的动物。”在他看来,在宗教之中,除了美德的实践,其余都是迷信。人们往往不知道自己应该要什么,向神所求的都不是真正的好东西。说到底,德行本身就足以保证幸福,我们为善只应该为了善本身的价值,不应该为了邀神的奖赏或怕神的审判。

让我们回到第欧根尼与亚历山大相遇的时刻,他对大帝说出了那句著名的话:“不要挡住我的阳光。”现在我们可以对这句话做一点也许不算牵强的诠释了。人在世上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无非是阳光——阳光是一个象征,代表自然给予人的基本赠礼、自然规定的人的基本需要、合乎自然的简朴生活。谁挡住了阳光?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也是一个象征,代表权力、名声、财富等一切世人所看重而其实并非必需的东西。不要挡住我的阳光——不要让功利挡住生命,不要让习俗挡住本性,不要让非必需挡住必需,这就是犬儒派留给我们的主要的哲学遗训。

除了简朴生活原理外,第欧根尼还有两个伟大发明。一是“世界公民”。有人问他来自何处,他答:“我是世界公民。”“世界公民”(Cosmopolite)应该读作“宇宙公民”,“世界”并不限于人类居住的范围。在他之前,阿那克萨哥拉已把宇宙称作自己的祖国,第欧根尼也说“唯一的、真正的国家是宇宙”,因此“万物都是智慧之人的财产”。另一发明是“言论自由”。有人问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是什么,他的回答便是“言论自由”。在这两个发明之间也许还有某种联系,世界公民当然不会囿于群体利益,而群体利益常是禁止言论自由的主要理由。所以,“不要挡住我的阳光”还可增加一个含义:不要让政治挡住哲学,不要让群体利益挡住思想自由。

对于那些想受教育却不想学哲学的人,安提西尼有一妙比,说他们就好像一个人看上了女主人,却为了图省事只向女仆求爱。第欧根尼则直截了当地向他们责问道:“既然你不在意活得好不好,为什么还要活着呢?”哲学何以能使人活得好呢?依据第欧根尼之例,也许可以这样来理解——哲学能够使我们安心地躺在土地上晒太阳,享受身体和心灵的自由,而对一切妨碍我们这样做的东西说:“不要挡住我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