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理性的整个二论背反都建立在以下的辩证论证上:如果有条件的东西被给予,那么,它的一切条件的整个序列就也被给予;这样,感官的对象就作为有条件的东西被给予我们;依此类推。这种理性推理的大前提看起来是如此自然和明显,通过它,根据(在显象的综合中)诸般条件的不同,就它们构成一个序列而言,就引入了同样多的宇宙论理念;这些理念要求这些序列的绝对总体性,并正因为此而把理性不可避免地置入与自身的冲突之中。但是,在我们揭示这种玄想论证的骗人的东西之前,我们还必须通过纠正和规定其中出现的某些概念来使自己有能力这样做。
首先,以下命题是清晰的和无可置疑地确定的:如果有条件者被给予,则正因为此,在它的一切条件的序列中进行回溯就是我们应负有的任务;因为有条件者的概念已经包含着这一点,使得某物与一个条件相关,如果这条件又是有条件的,则与一个更远的条件相关,并如此通过序列的所有环节。因此,这个命题是分析的,摆脱了对一种先验批判的一切畏惧。它是理性的一个逻辑公设:通过理性追踪并尽可能地继续一个概念的已经附着于该概念的种种联结及其条件。
此外,如果无论是有条件者还是它的条件都是物自身,那么,当前者被给予时,就不仅回溯到后者是应负有的任务,而且后者也由此而随之现实地被给予,而且由于这一点适用于序列的一切环节,所以条件的完备序列,从而包括无条件者,都由于惟有通过那个序列才可能的有条件者被给予而同时被给予,或者毋宁说被作为前提条件。在这里,有条件者连同它的条件的综合是一种纯然知性的综合,知性表象事物如其所是,并不考虑我们是否以及如何能够达到事物的知识。与此相反,如果我与显象打交道,而显象作为纯然的表象,如果我不达到它们的知识(也就是说,达到它们本身,因为它们无非是经验性的知识),它们就根本不被给予,那么,我就不能在同样的意义上说:如果有条件者被给予,则它的所有条件(作为显象)就也都被给予,从而就绝不能推论到条件序列的绝对总体性。因为显象在把握本身中无非是一种(空间和时间中的)经验性综合,从而仅仅在这种综合中被给予。于是就根本不能得出:如果有条件者(在显象中)被给予,则构成其经验性条件的综合就由此而一起被给予并被作为前提条件,相反,这种综合惟有在回溯中才发生,没有回溯就绝不会发生。但是,在这样一个场合我们所能够说的是:向条件的一种回溯,也就是说,一种进展的经验性综合,在这一方面是被责成之事或者应负有的任务,而且不能缺少通过这种回溯被给予的种种条件。
由此可见,宇宙论理性推理的大前提是在一个纯粹范畴的先验意义上对待有条件者的,而小前提则是在一个运用于纯然显象的知性概念的经验性意义上对待有条件者的,因此在其中就发现了那种人们称之为Sophisma figura dictionis[言说式的诡辩]的辩证欺骗。但是,这种欺骗并不是人为的,而是通常的理性的一种完全自然的迷惑。因为由于这种迷惑,在某种东西作为有条件的而被给予时,我们(在大前提中)就仿佛是不加考虑地以条件及其序列为前提,因为这无非是为一个被给予的结论命题假定完备的前提的逻辑要求;而在这里,在有条件者与其条件的联结中找不到时间秩序;它们就自身而言被预设为同时被给予的。此外,(在小前提中)把显象看做是物自身,同时看做被给予纯然知性的对象,这与在大前提中发生的事情,即我把惟有在其下对象才能被给予的一切直观条件都抽掉,是同样自然而然的。然而,此时我们忽视了概念之间的一种值得注意的区别。有条件者连同其条件的综合和这些条件的整个序列(在大前提中)丝毫不带有时间的限制,不带有任何演替的概念。与此相反,经验性综合与(被包摄在小前提中的)显象的条件序列必然是继起的,并且惟有在时间中才前后相继地被给予;因此,我在这里不能像在那里那样预设综合与由综合表现的序列的绝对总体性,因为序列的所有环节在那里是就自身而言(没有时间的条件)被给予的,在这里却惟有通过相继的回溯才有可能,而相继的回溯惟有通过人们现实地完成它才被给予。
在指出了(各种宇宙论主张)共同作为基础的论证的这样一种错误之后,就可以把争论的双方都当做未把自己的要求建立在缜密的权利之上的而予以拒斥。但是,它们的争论却还并不因此而了结,就好像它们已被证明,它们或者双方中的一方在自己所主张的事情本身上(在结论中)没有道理似的,即使它不知道把自己的事情建立在有效的证明根据上。然而,一方主张世界有一个开端,另一方则主张世界没有开端,而是永恒存在的,双方必有一方正确,这似乎是再清楚不过的。但即便如此,由于清晰性在双方是相同的,所以在某个时候查明哪一方正确是不可能的;即便两派在理性的法庭上同样被呵斥而安静下来,但争执却持续依旧。因此,除了既然它们毕竟都能够如此有力地互相批驳,所以它们最终都被证明,它们是在做无谓的争论,而且有某种先验的幻相在用一种虚无缥缈的现实愚弄它们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来彻底地、令双方满意地了结争执了。我们现在就想选择这条调解一场无法判决的争执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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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利亚的芝诺是一个精细的辩证法家,他已经被柏拉图指斥为故意的诡辩家,说他为了表现自己的技巧,试图先用显明的论证证明一个命题,在此之后马上又用同样有力的论证再推翻该命题。他断言,神(也许在他那里无非就是世界)既不是有限的也不是无限的,既不处在运动中也不处在静止中,既不与任何其他事物相似也不与之不相似。在就此评判他的人们看来,他要同时完全否定两个相互矛盾的命题,而这是荒谬的。但我并不认为这能够合理地被归咎于他。我马上就将探讨这些命题的前一个。至于其他的命题,如果把神这个词理解为宇宙,那么,他当然就必须说:宇宙既不是持久地呆在它的位置上(处在静止中),也不改变它的位置(在运动),因为一切位置都在宇宙中,因而宇宙本身就不在任何位置上。如果宇宙把一切实存的东西都包含在自身中,那么,它就此而言也就不与任何其他事物相似,也不与之不相似,因为在它之外不存在任何事物能够与它进行比较。如果两个彼此对立的判断都预设一个不成立的条件,尽管它们有冲突(冲突并不是真正的矛盾),它们双方却都要被否定,因为这两个命题都惟有在其下才能有效的那个条件被否定了。
如果有人说,每一个物体都要么气味好闻要么气味不好闻,那就有一个第三者,即它根本没有气味(无味),这样,两个对立的命题就可能都是错误的。如果我说,它要么是好闻的,要么不是好闻的(vel suaveolens vel non suaveolens),那么,这两个判断就是矛盾地对立的,而且只有前一个是错误的,而其矛盾的对立面,即一些物体不是好闻的,也包含了根本没有气味的物体在内。在前面(per disparate[通过对比])的对立中,物体概念的偶然条件(味)虽有对立的判断而依然存在,因而并没有被后者一并除去,所以后者就不是前者的矛盾对立面。
据此,如果我说:世界在空间上要么是无限的,要么不是无限的(non est infinitus),那么,假如前一个命题是错误的,它的矛盾对立面,即世界不是无限的,就必然是正确的。由此我只是否定了一个无限的世界,却没有设定另一个世界,即有限的世界。但如果说:世
界要么是无限的,要么是有限的(非无限的),那么,二者就可能都是错误的。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把世界视为就自身而言在其大小上被规定的,而在反命题中,我不仅否定了无限性,也许随之还否定了它的整个单独的实存,而且还把一种规定附加在作为一个就自身而言现实的事物的世界上,而这同样可能是错误的,也就是说,如果世界根本不是作为一个物自身,从而就其大小而言既不是作为无限的也不是作为有限的而被给予的话。请允许我把诸如此类的对立称为辩证的对立,而把矛盾的对立称为分析的对抗。因此,两个辩证地相互对立的判断都可能是错误的,因为一个并不是纯然与另一个相矛盾,而是表述了比矛盾所需更多的东西。
如果把“世界在大小上是无限的”和“世界在大小上是有限的”这两个命题视为两个彼此矛盾对立的命题,那么,人们就是在假定世界(显象的整个序列)是一个物自身。因为无论我在其显象的序列中结束的是无限的回溯还是有限的回溯,世界都依然存在。但是,如果我抛弃这种预设或者先验的幻相,并且否认它是一个物自身,那么,两种主张的矛盾冲突就转化为一种纯然辩证的冲突;而由于世界根本不是就自身而言(不依赖于我的表象的回溯序列)实存的,所以它的实存既不是作为一个就自身而言的无限整体,也不是作为一个就自身而言的有限整体。它只能在显象序列的经验性回溯中,而根本不能独自地被发现。因此,如果这种序列在任何时候都是有条件的,那它就永远不被完全地被给予,因而世界也就不是无条件的整体,也不作为这样一个整体实存,无论是以无限的大小,还是以有限的大小。
这里关于第一个宇宙论理念,即关于显象中的大小的绝对总体性所说的,也适用于其余所有的宇宙论理念。条件的序列只有在回溯的综合本身中才能发现,而不是就自身而言在作为一个特别的、在一切回溯之先被给予的事物的显象中发现的。因此,我也必须说:在一个被给予的显象中,各部分的数量就自身而言既不是有限的,也不是无限的,因为显象并不是任何就自身而言实存的东西,而且各部分惟有通过分解性综合的回溯,并在这一回溯中才被给予,而这种回溯永远不是绝对完整地被给予,无论是作为有限的还是作为无限的。这也适用于互相隶属的原因的序列,或者有条件的实存直到无条件的必然的实存的序列,这种序列永远不能就自身而言在其总体性上被给予,无论是作为有限的还是作为无限的,因为它作为互相隶属的表象的序列,只存在于力学的回溯中,根本不能在这种回溯之先,并且作为物自身的独立存在的序列实存。
据此,纯粹理性在其宇宙论理念中的二论背反已被取消,因为已经指出,它纯然是辩证的,是一种幻相的冲突,这种幻相之所以产生,乃是因为人们把仅仅被视为物自身的条件的总体性理念运用于显象,而显象仅仅在表象中实存,当它们构成一个序列时在渐进的回溯中实存,在其他地方根本不实存。但是,人们反过来也从这种二论背反中得到一种真正的好处,虽然不是独断论的好处,但却是批判的和学理上的好处;也就是说,如果有人对先验感性论中的直接证明并未感到满足的话,由此就间接地证明了显象的先验观念性。证明就在于这种二难推理。如果世界是一个就自身而言实存的整体,那么,它就要么是有限的,要么是无限的。现在,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错误的(根据上述反论和正论各自的证明)。因此,说世界(所有显象的总和)是一个就自身而言实存的整体,就也是错误的。由此得出,在我们的表象之外的一般显象什么也不是,而这正是我们通过显象的先验观念性想说出的东西。
这一说明颇为重要。人们由此看出,上述四重二论背反的各种证明并不是幻象,而是缜密的,也就是说,是根据显象或者一个将它们都包含在自身之内的感官世界乃是物自身这一预设的。但是,由此产生的各种命题的冲突,说明在这一预设中蕴涵着一种错误,并使我们得以揭示作为感官对象的事物的真正性状。因此,先验的辩证法绝不对怀疑论有什么助长,但却助长怀疑的方法。当人们让理性的种种论证以其极大的自由彼此对立地出现时,怀疑的方法就能够借先验的辩证法显示出其重大效用的一个例证。理性的种种论证即使最终并不提供人们所寻求的东西,但却在任何时候都提供某种有用的东西和有助于纠正我们的判断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