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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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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多前,凤凰卫视阮次山先生寄来采访兰提西的录像带,放在柜子里一直没动。兰提西前几天遇刺。忙过当天的报道,忙过了葬礼,喧嚣退去,我想终于是看这盘录像的时候了。

不知录像机出了什么毛病,只有声音,不见图像,怎么调都没用。先是主持人董家耀的声音:“各位观众好,今天‘风云对话’的对话者,是哈马斯发言人兰提西……”接着,传来兰提西抑扬顿错的阿拉伯语。

黄昏时分,一个人坐在屋里,听这个被“地狱火”导弹打穿身体的人讲话,感觉有些异样。更异样的是,屋顶传来“哒哒哒”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大。跑到阳台一看,一架以色列“阿帕奇”武装直升机,闪着红色夜航灯,正飞过我面前,可以清楚地看见玲珑的机身、轻巧的尾翼。“阿帕奇”继续循着加沙海滨公路,向南飞去,速度不快。

“第一枚导弹打在我车前,我和我的儿子迅速跳车……”录像带里,兰提西正讲述早前他第一次遭到以色列导弹袭击、侥幸逃生的经历。他当时还解开衬衣,让我们看弹片在他胸口留下的伤痕。录像带不见画面,我在脑海里“重播”镜头。

“继续圣战,直到最后一个犹太人滚开!”这是兰提西第一次遇袭,遭到4枚“地狱火”导弹袭击逃生后,躺在病床上讲的第一句话。这个哈马斯发言人素以观点强硬著称,但追踪他一年多来的讲话,那是我听到最激进的一次,而且从此再没有降调。2003年6月4日,美国、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三方首脑在约旦海滨城市亚喀巴召开峰会,高调启动“路线图”和平计划,没想到此后的一个星期内,40多名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死于新一轮暴力冲突。兰提西第一次遇袭之后,中止了与巴勒斯坦政府关于停火的对话。

向兰提西致哀三天的最后一天。晚上,哈马斯领导人和大批支持者来到加沙城中部搭建起来的灵堂举行集会。致哀三天中的第一天,灵堂布置简单、仓促得叫我难以置信,连一张兰提西的烈士像都没有;第二天,画像有了,灵堂入口处生意也做起来了——一本薄薄的兰提西《语录》加一张烈士像,5谢克尔——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以群众支持率为生存之本的哈马斯向来免费发放这些东西。后来有人告诉我,哈马斯的经济来源被切断,穷困潦倒,正呼吁巴勒斯坦人募捐。

灵堂门口,印有亚辛头像的T恤衫也卖起来了。大多是小号,10岁以下孩子穿的那种,最小的是婴儿尺码,灵堂周围热闹得像个集市。最后一个晚上,夜市的味道更浓了,身背甜水壶的人都进来叫卖。那是中东特有的风景线,锡制水壶一人多高,顶上还插着鲜艳的羽毛或花朵。

扎哈尔和哈尼亚坐在第二排,所有记者只能隔着铁丝网拍摄。他们俩是哈马斯五人核心领导班子中尚在人世的两个。尽管哈马斯没有公开宣布,扎哈尔实际上已经被视为兰提西的接班人。今晚,坐在这里的扎哈尔神情严肃。

扎哈尔闻讯赶到舍法医院证实兰提西身亡的消息时,含泪对停尸房外面的人群宣布:“布什与沙龙毁掉了谈判之路”。

我猜每次闪光灯闪过,记者们心里都在想:这会不会是扎哈尔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

舞台上的哈马斯宣布今天将带给大家一个“惊喜”,请大家耐心等待。“惊喜”之前,是哈马斯成员轮番讲话,全都发誓为兰提西报仇。突然,一个稚嫩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我是穆罕默德·萨卜拉,7岁,我要用这把手枪里的子弹——打死沙龙!”人群齐声回应,铁丝网背后的孩子们更是激动,沸腾热血的音乐也响起来,“我们不会被吓倒,我们不会被吓倒……”

有人把孩子打扮成哈马斯武装人员的样子,让他们穿迷彩服,系绿色头带,扛起火箭模型,或者木头步枪。几个巴勒斯坦记者过去呵斥他们,说这样被人拍照了,有损巴勒斯坦人形象。那些人有点不知所措,悻悻离去,在他们看来,这是向以色列发出的信号:巴勒斯坦人前仆后继。

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倒提玩具步枪,追打同伴。蹲在地上拍摄的我,脑袋上突然被什么东西重重敲了一下,居然是一个大号卡桑火箭模型从孩子肩头滑落——人群哄笑起来。

“惊喜”终于开始。那是兰提西遇刺前一天录制的讲话,第一次公开播放。投影机将光束打到白布上,四周安静下来。还是那样倔犟的甩头、铿锵有力的语气,发言人兰提西不用看稿子,滔滔不绝、绝无停顿地讲了20多分钟。这次表态格外强硬,格外分明:“杀死他们(犹太人)、赶走他们,就像当初他们赶走你们……不是我不愿意谈判,但是谈判并不意味着哈马斯会放弃自己的立场,相反,那些愿意加入我们的人,欢迎你们……因为只有哈马斯才是希望,才是未来……”一名巴勒斯坦记者在旁边轻轻对我说,这个表态很危险啊,直接攻击巴勒斯坦现政府。

哈马斯证实兰提西是被巴勒斯坦奸细出卖的。所谓巴奸尾随兰提西的一名保镖到达他的藏身地。当时兰提西戴上阿拉伯头巾,披着斗篷,化装成老者的样子,但巴奸认出了他的保镖,就确定这个人是兰提西。已经处于严密防范之下的兰提西决定中途换乘一辆汽车。贾拉大街上,当他刚刚进入第二辆汽车、一辆白色标致时,“地狱火”导弹赶到。

在生前最后一次讲话的结尾,兰提西说:“我很想再看一看罕尤尼斯,美丽的罕尤尼斯村庄,看一看我的家人,但是,我已经选择了圣战,圣战将继续下去。”兰提西出生的地方并不在加沙地带南部罕尤尼斯,而是在今天以色列城市海法附近。1948年第一次中东战争爆发后,他随父母逃难至加沙,沦为难民。兰提西曾经是治病救人的儿科医生。

/兰提西葬礼,医生都随人群竖起手指,呼喊“复仇”

光束收拢,讲话放映完毕,集会结束。许多只手奔向舞台前沿,争抢兰提西画像。我拉过身边一个始终仰头专心听兰提西讲话的孩子问:“听懂了什么?”那孩子大概七八岁,惊慌地看了我一眼,跑开。

光线昏暗,人潮开始往外涌,跌跌撞撞。一个孩子骑在墙头,举着印有兰提西与亚辛合影的海报,高叫“1谢克尔一张,1谢克尔一张!”

不知道兰提西听不听得见这滚滚市声。

兰提西遇刺之后,以色列关闭了加沙所有对外通道,以防巴勒斯坦人报复性袭击。几天后,西岸印制的阿拉伯语报纸才终于进了加沙。

城里那家据说老板是哈马斯的菜店居然没有关门。我问:“为什么没有参加罢市?”伙计说卖菜是城里最主要的营生,不能关,老百姓要吃菜的。他说:“但我们肯定会参加罢市,你看店里有我们首领的相片……”“怎么没有兰提西的呢?”“明天就到货,明天就到。”

一家杂货店老板在拖地板。我探头问:“开着吗?”他说:“当然,请进。”

“为什么不罢市?”“头两天参加了,第三天了,算了吧……”

平日买菜的那家小店半掩门户,里面却是照常营业。“你没有参加罢市吗?”“参加啊,所以我只开了半扇门。”老板穆罕默德说道。谈话间,一名妇女进来张望了一下,嘱咐穆罕默德留一棵新鲜生菜。“你看,有人要吃菜,我也得把店里的菜卖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