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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伊拉克邮票 Iraqi Stam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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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拿·毕尔·拉哈明·毕尔·埃弗拉伊姆·贝赫·萨巴嘎是全札胡最后一个参加受戒礼(1)的男孩,不过仪式办得非常匆忙。和其他犹太人一样,萨巴嘎家族在专车来接他们之前的那周有数不清的事情要打理,这还不打紧,米里亚姆几天前才刚生下沙洛姆(Shalom),这个家现在每天被新生男婴的哭闹声吵得屋顶都快掀了起来。那时是1950年3月,距离约拿的十三岁生日还有九个月。为什么不等到他们踏上以色列圣土再处理这件事?如果要办象征犹太男孩成年的受戒礼,还有什么地方会比耶路撒冷更理想?

可是拉哈明不想等。基于某种别人只能猜测的理由,他急着在星期四帮儿子办受戒礼,邀请札胡的穷困民众到家里分享餐食。大多数犹太人此时正焦头烂额地忙着离开的事,抽不出空参加。在已经不成样子的犹太会堂里,约拿把经文匣的皮带缠在手臂上,朗诵《妥拉》中的《出埃及记》段落。经文中犹太人在埃及遭到迫害,于是众人由摩西带领,跨越大海和沙漠,寻找新的立足之地—情节宛若札胡犹太人的亲身经历。仪式结束后,一家人回到住处,十多个镇上最穷的穆斯林和犹太人听说有免费食物,已经在那儿排队,等着享用葡萄饮料和黎萨布皮斯拉(rizza bpisra,椒盐羊肉饭)。

约拿一坐下,发现有个东西不见了——他的宠物小羔羊裘裘没有在平常待的地方。他打算在吃完饭大家跳舞作乐时,把可爱的小羔羊展示给宾客看。他起身跑到外面庭院找,可是只看到原本绑着裘裘的系绳松垮地盘成一圈搁在地上。

“裘裘在哪里?”约拿问正忙着盛食物给客人吃的母亲。

“喔,库巴诺赫(小亲亲),”她两手垂落在身边,表情无奈地说,“爸爸没告诉你?”

约拿快疯了。他跑遍房子,终于在庭院门口看到父亲正和几个市集上的朋友喝着亚力酒。

“裘裘在哪里?”约拿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埃弗拉伊姆巴爸不是说它可以跟我们一起去以色列吗?如果你把裘裘拿去卖了,我们得把它牵回来,我还有剩下一些工作得来的钱。拜托,巴爸,我会付钱的。”

他全身发抖。

“我没把它卖掉,小傻瓜,”拉哈明说,“今天早上我把它带去给屠夫了。我们不可能带它到以色列,所以我们做了一件善事,把它和我们的穆斯林朋友们一起分享了。我们很久都不会再看到他们呢。长大成人就表示得做出牺牲喔。”

约拿心中浮起那锅黎萨布皮斯拉里的肉块,不禁作呕。“可是巴爸,为什么?”他啜泣起来,悲伤让他瘫软得几乎站不住。“裘裘是我的朋友啊!你怎么都没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拉哈明暗自诅咒自己为什么不等到了以色列再帮约拿办受戒礼。照理说,这个仪式应该代表小男孩神气十足地变成男子汉,可是如今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发现他还只是个小男孩。

☆☆☆

结束的日子忽然就来了。4月的一个清晨,一大排巴士开进城里,大家马上传话说时候到了。星星还在天空中闪烁着,既焦虑又疲惫的犹太家庭纷纷拖着行李、拉着小孩步出大门,从狭窄的巷子走向大街。数百年来犹太人在这里打造家园、兴建商店、养育小孩、向上帝祈祷,但转眼间,这个街区就成了一座鬼城。

当这些札胡犹太人走过跨越哈布尔河的桥前往车站时,他们看到另外一群人已经早一步到了。数以百计的穆斯林站在街道两旁,年纪较长的女人用抖音高声叫着“哩哩哩哩哩哩”,仿佛因为亲爱的人死去而悲伤。一群儿童乐师正打鼓吹笛。身手矫健的少年走上前来帮忙提行李。一个乞丐——镇上的人都很喜欢他,虽然他有点精神失常——用头敲着一根最近才立起的电线杆。“我的兄弟们都要上哪儿去?”他尖叫起来,一堆人赶忙安慰他,“为什么他们要丢下我们?”

约拿从没看过这般景象。他发狂般地穿梭在人群中,仔细端详他们满是泪水的脸颊,倾听他们粗嘎的哭声。前来送行的人们蜂拥在他的四周,推挤之间他踩到一名妇女的长袍拖裾,一不小心跌坐地上。他爬起来后转身一看,发现他跟父母亲走散了。他的目光扫视潮水般来来往往的脸孔,仿佛水手想在海面上搜寻陆地的踪迹。

“哈,哈!小约拿!我的好孩子!”一名男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约拿转身,看到开杂货店的老伯伯带着伤感的微笑看着他。约拿生平第一份工作就是在他店里帮忙记账。“我就想着会见到你。”

老伯伯的胡子比他上次看到他时又灰白了些,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小盒土耳其糖果。“带着路上吃,你要去的地方可能不会有这些东西,所以你要慢慢吃,这样你才会记得札胡。”老伯伯自己没有孩子,因此对约拿疼爱有加。他眼眶红了起来,忍不住跪下来抱住约拿。

约拿本来很想告诉他最近这几天他一直在想的事:他打算不久后要以以色列战斗机飞行员的身份衣锦荣归。他要开一架亮晶晶的喷射机降落在札胡市区中心,镇上所有库尔德人都会从房子里跑出来迎接他回到故乡。不过这时的约拿满脸泪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垂着双手静静站着,在老伯伯怀里感受他的温情。

专车把犹太人送往摩苏尔,而后火车从摩苏尔把他们载到巴格达。愤怒的暴民在机场外挤着栅栏大声咒骂。

“去死吧,Kilab yahud(犹太狗)!”

“烂在地狱里!”

“滚蛋!”

那是1951年4月16日的事。一群群即将离去的犹太人从四面八方涌来,米里亚姆听着外头低贱的叫骂声,将孩子们紧紧揪在裙边。几个小时后,萨巴嘎一家人终于抵达检查哨。警卫搜查旅客的身体和行李,看是否有人企图走私物品。

“小朋友,你身上有没有带贵重的东西?”一名警员问约拿。

“没……没有,警察先生,”约拿结结巴巴地说。警察粗暴的声音让他想起上次和父亲到巴格达做生意时在火车上羞辱他父亲的那群警察。

“没有钱,没有珠宝,没有贵重金属?”犹太人只被允许带五十第纳尔离开伊拉克。

“没有,警察先生,”约拿发抖着,试图用正确的阿拉伯语说,“都没有。”

“转身,小犹太狗,”身形丑怪的警员说,“我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你。”

当那警员的手摸过他的腰间、脚踝、腋下和双腿间,约拿的身子僵直起来。警员的手伸进他的裤袋。

“我儿子做了什么?”米里亚姆声音温顺地问。

“闭嘴,婆娘!”警员像只怒犬般吼道。他从约拿口袋里抓出三张彩色邮票,邮票上印着伊拉克英俊的小国王法赛尔二世的肖像。每张邮票的价值是一费尔(fil),相当于千分之一第纳尔。

“这是什么?”警员涨红了脸皱眉问道。

“警察先生,这是意外,我……我根本忘了我有这些东西。”

“撒谎的犹太人。你怎么敢把伊拉克王国的财产偷走?”

警员的手掌举起来时,米里亚姆用双手抱着脸颊尖叫。“不可以,”她大声吼,“他只是个小男孩!”但她的话就像是对着一道硬墙说出。

警员用力掴了约拿的脸三次。“一张邮票一巴掌。”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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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受戒礼(bar mitzvah)即犹太人的成人式,男孩在十三岁时参加受戒礼,表示开始遵守戒律并参加礼拜,此时男孩被认为已经成年,应开始承担道德与宗教责任。犹太女孩于十二岁时举行受戒礼,称为bat mitzva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