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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3 宁静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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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宁静俱乐部的这天,是司科特连续清醒的第八天。匿名嗜酒者互诫协会旗下的宁静俱乐部,是一家嵌着木板、“烟”雾弥漫的饮料吧。想喝陈咖啡或带冰淇淋的根汁汽水吗?那你就来对地方了。“这宝贝会上瘾,”一名警局的常客推荐道,“但我不会为了它去做什么傻事啦。”到了协会成员分享戒酒经验的时刻,一名穿黑色塑料质地的夹克、围黑色方巾,浅肤色的波多黎各女子站上了讲台。她叫安娜·阿尔迪亚(Anna Aldea),曾是个既吞迷幻药又吸可卡因、脾气比牛还倔的机车妹。转性后的她现在是互诫协会的“大姐头”。再几个月阿尔迪亚即将服务满十年,她曾帮助几十个酒鬼完成课程。而在这天的谈话中,她特别介绍了刚接下的新个案。

“我爱你喔,司科特,”她说。“不可以不来喔,事在……”

“……人为,”现场异口同声地回答。

时间回推到一周前,司科特在烂醉了三天后苏醒过来,身无分文且宿醉尚未消退。他力图振作,穿好衣服,离开公寓。这时是周六早上,司科特走在依旧沉睡的密尔沃基街头。他来到了皮托家,把他从床上拉起来。已经戒酒两年的皮托是过来人,很清楚戒毒中的酒鬼需要哪些“法宝”:水,很多的水,很多的咖啡、维他命、香烟、食物,当然最重要的是有人盯着。皮托整天和司科特形影不离,晚上还带他去见他的亲兄弟大卫(已戒酒十四年)。大卫的太太安娜在他们家后院的烤火,陪司科特熬到半夜两点,直至酒吧统统关门。这一天极其反胃、痛苦且漫长——也是司科特多年来头一回一整天都没有吸毒。

戒断的第五天仍旧非常痛苦,但痛苦的感觉有所不同。司科特在皮托家哭了一整天,“我可以感觉到身体在恢复,在变好,”他说,“但毕竟你有一两年,甚至很多年都因为酗酒吸毒而精神恍惚,这对身体的影响不小。”

为了这些刚要开始“醒酒”的伙伴,匿名嗜酒者互诫协会也算是尽心尽力:九十天里聚会了九十次,也像是上了瘾。当然,这么拼命是为了“新生儿”二十四小时都有人陪,而新加入的成员就是他们的宝贝。戒酒会用自身的一套支持结构去替代成员原初的酒鬼人脉,总之陪伴不能有罅隙就是了。就这样,每天早上司科特会在酒商八点开店前到皮托家报到,晚上则会在安娜的火堆前等到酒吧不再接受点单。

房东叫司科特走人,是他去戒酒会快要三周那会儿。D.P.新养的斗牛犬先是跑了出去,后来又不知怎么进了楼下邻居的公寓。邻居们继而报警,警察通知房东,想留住长期房客的房东便对司科特和D.P.下了“逐客令”。彼时,司科特每天基本都待在大卫和安娜的家里。他们告诉司科特,干脆睡觉也去他们那儿搞定。

大卫和安娜是工薪阶层,他们的小家是那种所有人都进出自由的“交谊厅”。人们大大方方地走进房门,连敲门都省了,就连开冰箱都不用问。“这里是阿尔迪亚的康复之家,”安娜这样说道。“要不是随时有人在,要不就是电话一直响。”她在家里准备了一大碗一大碗的米饭和豆子,门也从没锁过。

司科特开始睡在阿尔迪亚家的沙发上,还在放学的时候接他们家的小孩下课。没多久,他就跟着大卫做起了泥瓦匠的活计。要是遇到淡季,他也会去回收金属赚钱。司科特喜欢工作,尤其是寻找废铝和废铁,对他来说就像在都会探险一样。即便偶尔得纵身“潜入”垃圾车里,他也可以忍受。大卫是波多黎各人,身材精壮,长着一双眯眯眼,随时都像是在笑,他不见得每次都会付薪水给司科特,但司科特对此毫无怨言。大卫和安娜为他付出了这么多,他还有什么可以抱怨?

一开始,司科特只是单纯喜欢打扫宁静俱乐部。时薪是7.15美元,这样他每周大概有100美元的收入。司科特一般从晚上10点,做到半夜1点,而且他工作的时候是独自一人,正好可以想一些事情。比如说,他觉得自己应该找个对象,只不过除了去同志酒吧,他不知道该从哪里找起。去分类广告网站Craigslist上看看?他想到自己妹妹的婚礼,也许他可以回趟家。他祈祷:“请让我明天不要吸毒。”

但他最希望的是能继续从事护理工作。他想这会是个“让自己保持清醒的好办法,一旦要开始替别人着想,就得放下自己的那些糟心事”。问题是这条路并不好走,护理委员会不仅撤销了司科特的执照,也还算合情合理地设下了重返行业的高门槛。如今司科特必须要“每年接受不下56次的尿检”,这项要求不仅麻烦,费用更将高达数千美元。他必须滴酒不沾五年,并且每周要出席匿名嗜酒者互诫协会两次。1司科特对自己的软弱心知肚明。几年前,在护理委员会还没有让重新核发牌照变得如此困难的时候,他也不敢说自己一定会努力做到。可以确定的是,当目标变得遥不可及,人真的就会轻言放弃。

“能力受损专业人士”的聚会也让他心灰意冷。与会的一名护士说,她先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戒酒、外加遵守所有规定,然后又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找到工作。话说,与司科特相比她还有硕士学位的优势。

要从被撤销护理执照的状态爬回到完全复职,这当中必须经历很多阶段。领着职权受限的执照——其一就要求不能碰麻醉药品——在护理界求职,诚可谓不易。司科特还算有些人脉。多年来他与几名护理界的亲友依旧保持联系,其中有些人已经飞黄腾达。就拿他的一个阿姨来说,她现在是附近一所州立大学的护理学院院长。只不过,司科特能跟这些人保持联系,意味着他没有把自己既吸毒又没钱的窘境告诉他们。若是突然要去找这些人帮忙,可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司科特曾跟一名身为地方性疗养院负责人的朋友说他过得不错。“所以现在我必须跑回去说:‘哦,没有啦,其实我过得特别惨,既吸毒又酗酒的,之前完全是在骗你……’我想我很多顾忌就是这样来的。”司科特并不觉得他有任何后门可走。2

在俱乐部打扫了四个月,中途只休息过一个晚上,司科特开始厌倦了。他很清醒,但也百无聊赖。他每晚的工作就是倒烟灰缸、刷马桶、收工时再给自己打个分数:A-或C+。休息21个小时后,这一切又会重新来过。他在嗑药的时候,感觉人生至少还有个方向:把毒品弄到手。现如今他只觉得自己在绕圆圈,而且是一个又小又单调的圈。安娜要求司科特为他晚上睡的沙发付200美元的月租,还要他记得用食物券去买自己的生活所需,但这样一来,他就存不了多少钱了。

司科特烦的还不只是在俱乐部工作。想要戒酒的热度消退后,他越看匿名嗜酒者互诫协会越不爽。这种“蜜月期”过后的感觉并不罕见,否则匿名嗜酒者互诫协会里也不会有种说法叫“从粉红色的云端上跌下来”。

“左右矛盾的情绪演变成了单向度的敌意。”司科特说。他觉得很丢脸:晚上动不动就得跑去跟废物般的酒鬼或可卡因成瘾的家伙打交道,一伙人坐在连成半圆形的折椅上,用塑料杯子喝福杰仕牌的速溶咖啡,轮流讲一些恐怖故事。司科特愈发厌恶如此“行礼如仪”,他讨厌让陌生人搭肩,讨厌那些老掉牙的措辞——“倚靠上帝的恩典”、“放开手让上帝接手”——更别提宁静俱乐部里的人们一致认为用美沙酮等处方药来戒毒是作弊。司科特考虑要到县立诊所拿药来缓解对毒品的需求,以及抑郁等戒断反应,但他无法向安娜或大卫开口。这段时间为了让身体排毒,司科特呕吐过、发抖过、痛哭过,但这样努力过后,他环顾四下,看到的依旧是身无分文且无家可归的自己,从早到晚除了累积在匿名嗜酒者互诫协会的时数,还要在三更半夜反复将拖把浸在水桶中清洗。“去你妈的瘾君子跟酒鬼,”他会在四散着折叠椅的空房间里大吼大叫。“我要发疯了!”

早上七点三十七分,司科特去“密尔沃基县立行为服务部门推广门诊”(Milwaukee County Behavioral Services Division Access Clinic)报到。这间诊所的服务对象是那些没有保险或只有一般医疗援助项目(General Assistance Medical Program,GAMP),即密尔沃基县公共保险的居民。墙上的告示写道:“您的第一次门诊会持续三到五个小时。若不能承担花销,您可以选择做志愿者工作来抵医药费。”忙碌的护理师和社工绕过在走廊漫步的病人,等待看诊的病人们显得无所事事。司科特不介意在诊所工作,成为那些忙忙碌碌的社工当中的一员。但他那天不是来当社工,而是来拿药的。他觉得那些匿名嗜酒者互诫协会的家伙没吸过海洛因,所以不会懂他的这种生理需求;他的身体需要某种引信来推一把,让他产生前进的动力。他今天的“第一志愿”不是美沙酮,而是用来治疗鸦片类成瘾的“舒倍生”(Suboxone)。经历近三个小时的等待后,终于叫到了司科特的名字。他站起身来,心中的大石头落地了。

帮他看诊的精神科医师是名高瘦的亚裔人士,理着黑人那种飞机场似的平头,讲话声音很轻,只比悄悄话略微大声些。他领着司科特进了间单调的房间,长方形的格局让人有闯进超大型衣柜的错觉。司科特在沙发上坐下,医生则趴在书桌上读司科特的病历。书桌紧靠着墙,所以司科特一抬头,便能看到医生侧身的轮廓。

“你抑郁多久了?”医师嘴上这么问,眼睛却紧盯着病历。

“很久了,”司科特答道。

“所以你有哪些症状?”

“就是整个人懒懒的,提不太起劲……我在想要不要试试舒倍生。不知道这是不是戒断后的现象。”

“你吸毒多久了?”

“嗯……大概七年吧。”

“那你戒掉多久了?”

“四个月。”

司科特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他吸毒的经历,医师顿了一下,才又接着往下问。“嗯,”他稍微转了个话题,“这里说你小时候被性虐待过。”

“没错,”司科特有些不悦。

“那是你几岁的事情?”

“我那时候很小。从四岁开始吧,直到……”司科特想了一下,“……十岁。”

“虐待你的是谁?”

司科特对医生说了实话。

“事情是怎么解决的?有通知大人吗?”

“没有,我谁都没有说过。”

“你有为此接受过治疗吗?”

“没有。”

“你有兴趣接受治疗吗?”

“没有。”3

司科特走出诊所,手中多了两瓶抗抑郁药。医嘱是每天服用两次一百毫克的“舍曲林”(Zoloft),外加睡前五十毫克的阿米替林(Amitriptyline)。4司科特问医生,“要是瘾头来了您有什么药可以开给我吗?”对此医生说有相关的治疗计划,却只字未提舒倍生。司科特对此有些不悦,但“三次打击有两支安打”也不能算差了,毕竟还是要到了两种药。外头寒意十足,温度计上显示是零下一度,更别说体感温度了。天寒地冻,积雪在司科特的靴底呀呀作响。

三个月后,大卫和安娜十二岁女儿在衣服堆翻找零钱的时候,发现司科特的几条游泳裤里藏着注射用的针筒。最近刚搬回家住的奥斯卡是阿尔迪亚家的大儿子,他认为这可能是个旧针筒,而这完全说得过去。司科特刚搬来那会儿,时不时会在好久没穿的上衣或牛仔裤口袋里发现“纪念品”。他甚至找到过吸食快克可卡因用的烟斗,看着看着才想起来那是做什么的。这种感觉就像你在洗过的衣服里找到褪色的电影票根一样。但大卫和安娜对他的解释并不买账。当天晚上,在司科特打扫完宁静俱乐部之后,他发现自己的东西堆在了阿尔迪亚家的前廊,上面还附了张便条。他试着推门,但门从里头被锁上了。这可是他住了七个月的“家”。

司科特没有为自己辩解。他一方面不想起冲突,另一方面也不觉得大卫和安娜会愿意听。“他们宁愿相信是我自甘堕落,也不愿去想这针筒可能是他们儿子的,”司科特这样想道。除此之外,现在也不是奥斯卡可以去戒毒的时机,毕竟他才刚当爸爸。司科特心想,自己应该大方一点,就让奥斯卡留下来陪他的女友和刚出生的女儿吧,他要继续吸毒就让他吸吧。

司科特会知道针筒是奥斯卡的,是因为司科特跟他一起注射过毒品。司科特不会说这是“毒瘾复发”,他会说:“吸毒让我变得正常。”

祸不单行。司科特发现自己耐着性子撑过的匿名嗜酒者互诫协会和他恨之入骨的团体治疗课程,两样他都白去了,因为护理委员会并不买账。关于恢复护理执照,委员会有自己的程序和玩法,而司科特没有乖乖照办。而关于尿检,委员会设有专门的实验室,鉴于司科特没有使用实验室的相关设施,所以在他没吸毒之后的所有合格检查一概不算数。“我跑了那么多趟,尿了那么多个杯子,连着配合好几周。最后跟他们联络,想确认一切正常,他们却狠狠打了我一巴掌。”

一挫再挫的几天过后,司科特在加油站遇见了海洛因苏西和比利。他们掏出家伙,说是让司科特“叛逆一下”,而司科特也默默收下了。这或许能以个案视之,一如攀岩时脚向后滑了一下那样,只是奥斯卡在这个时候搬回了爸妈家,而他可是个货真价实的瘾君子。自此每逢周末,这两个人就凑在一块儿“嗨”。司科特会在周一前暂停吸毒,这样周五的尿检才能过关。期间,心理辅导和匿名嗜酒者互诫协会的活动他还是照去。只是几个月后,这样的“修行”就无以为继,他开始肆无忌惮地想嗨就嗨。

凌晨两点,站在“阿尔迪亚康复之家”的门廊上,司科特只剩下一袋衣服和他的“记忆盒”。他很自然地迈向下一步,那就是打电话给海洛因苏西跟比利。当晚他就睡在他们的拖车里,一切又仿佛重新归零。

事隔数日,苏西正在烤苹果派,司科特打电话给他的妈妈琼。他决定试试看美沙酮的疗法,为此他需要两样东西:一样是他体内的海洛因,这没有问题;另外一样则是150美元,这他拿不出来。一个月前,司科特曾经回老家待了两天,住在他妈妈不大但还算体面的房子里。这两天他去疗养院看了外婆,跟他十几岁的侄女一起打电动,还看他妹妹试穿新婚纱。司科特已经两年没见到他妈妈了。“我要是可以在市区开车,我早就去看你了,”琼给了他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道歉。这趟回家算是很开心,司科特感到很放松、心情也很平静,不像上次造访,在琼的眼里,司科特紧张得像只被关在笼里的兔子。“他双腿抖得特别厉害,”琼记忆犹新。琼特意安排了一顿特别的午饭和一场盛大的晚餐,让亲戚们都可以跟司科特见见面。就这样,他怀着被爱的心情回到了密尔沃基,而正是因为有过这样的心情,他才有办法打这通电话。

“那是间美沙酮疗法的诊所,”司科特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我会每天过去拿药,然后我的鸦片型毒瘾和抑郁症都会好转……我想要靠自己努力把毒瘾给戒掉。本来我不想让丑事都摊在你们的眼前,但这样好像真的行不通。”说到这里,司科特吸了口气。“妈,我这样说你懂吗?”

琼只懂一件事情,那就是自己的儿子很少开口要求什么东西,而这天他开口了。为此她拿出了150美元。

隔天早上,司科特坐在第十街美沙酮诊所里等待叫号。在这间诊所看诊一共要走四个步骤。挂号处收钱、采集处收受你的尿液。遇到熟面孔,护士会在打招呼时喊出他们的绰号或编号。“嘿,院长早!”“今天红光满面,运气应该会不错喔,3322号。”接着要去厕所,厕所里装有监视器避免你把尿液掉包。最后一站有一道厚重的门,门上贴了一篇从《洋葱报》[1]上剪下来的文章,标题是《怎么这么慢》(“Everything Taking Too Long”),文章附上的照片是一名男子盯着微波炉,面露不耐烦的神色。这扇门后就摆着美沙酮的配发机台。一旦获得放行,病人就可以进门用自己的号码“打卡”,然后配发机就会往小塑料杯里喷苦苦的红色液体。

要说密尔沃基什么地方最三教九流、龙蛇杂处,司科特心中排第一位的是早上七点钟的美沙酮诊所。同样的几扇门,走进来的却有以下这些人:二十多岁、浓妆艳抹、手拿设计款包包的白人女性,完全不懂什么叫轻声细语、得靠助行器才能走路的墨西哥男性,手抱新生儿的白人妇女,戴着耳环、让司科特看得津津有味的大个子黑人男性,胖画家,壮实的工人,身穿粉红女款衬衫、套装长裤的白人女性,西装笔挺、看起来像是会计师的男性,最后是一位驼背的华裔女性、拖着脚步走进诊所,看起来有八十多岁了。这位华人婆婆一进门,另一名拄着拐杖的波多黎各女人就迎上前去,用拥抱表示欢迎。

“你第一次来?”有人问道。

司科特一转头,是一名年轻的白人小姐。看起来才十八岁的她绑着马尾,脸上有雀斑,还有一口矫正过的白牙。若是说她刚从东区高中田径队里练习完毕,也没有人会怀疑。

司科特点点头,算是回答了问题。

“嗯,听我一句,”年轻女孩凑近说,“我自己是不会想吃这种药的。我是说,他们说要把你们先‘拉进来’,再把你们‘带出去’,但这些可都是鬼话。他们只是想赚你们的钱。我快记不起自己用了多久的美沙酮了,但我现在还是要服一百毫克的剂量。”

司科特眉毛一抬,想起了他上次尝试美沙酮,最后让他被送到医院的剂量就是一百毫克。他回忆自己在离开诊所后立马混合了健得静[2]和美沙酮,还忍不住喝了杯鸡尾酒。不胜“药力”和酒力的他跌跌撞撞地跑向迎面而来的车流。来到现场处理的警官给他注射了纳洛酮(Narcan)中和药效,但也让他因为戒断反应抽搐不止。再来他被送进了加护病房。

“你付了多少钱?”司科特问。

“370元,”她说的是每个月。

他点点头,开始寻思下个月的药钱要从哪里来。

轮到司科特,他吞下了红色的美沙酮,往杯子里加了点水摇晃,然后把这“洗碗水”也喝掉了。如果现在少喝了,迟一点的感觉可能会很不一样。

离开之前,司科特跟美沙酮的咨商师见了一面。对方是个黑人,年纪跟他差不多。

“最近三十天,你用了几次海洛因?”咨商师问。

“三十次。”司科特接着把妈妈借他150美元的事情也说了出来。“我想是我的错吧,我不应该对她期望那么低的,”他说。“也许我习惯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秘密的多寡,决定了人健康与否,”咨商师说。

单靠在宁静俱乐部里赚的钱,没办法同时负担美沙酮和房租,无家可归的司科特住进了一间八十六床、名叫“客房”(Guest House)的收容所。每天早上司科特都会搭公交车去美沙酮诊所,晚上则和其他游民睡在大房间里的上下铺。美沙酮的副作用包括盗汗跟变胖,性欲也受到了抑制。但它的确有戒毒效果。5

大部分人即便开始了美沙酮疗程,也撑不过一年。6但司科特没有放弃。一段时间之后,他摇身一变成了“客房”的住房经理,这意味着他又开始帮人做事了。一周有四天的时间,他会在“客房”的一家附属收容所里工作。这家附属收容所藏身于南区的一个安静社区,是栋平凡无奇的三层楼房,但有向外推的凸窗。他的工作包括用漂白水刷洗一遍卧房,还要带老人到后院的野餐桌边。那里有地方让他们坐着抽烟,也有空的福杰仕速溶咖啡罐接他们的烟灰。

坚持了一年的时间,外加自费4700美元之后,县政府终于同意帮司科特出美沙酮的钱,他每个月只要自费35美元。然后透过“客房”提供的一个永久性的居住方案,司科特顺利搬进了属于他自己的公寓,房租只要他收入的1/3。他选的是在威斯康星大道上的“尊爵公寓住宅”[3],一旁的格兰大道(Grand Avenue)上就有卖场。他一直都想住在闹市区,初来乍到密尔沃基,司科特就一直是这间卖场的常客。对于他这个来自爱荷华州农场的孩子来讲,这间卖场简直就是人声鼎沸的市集。十四层楼的尊爵大楼建于1908年,原本是作办公场所和杂耍剧场之用。在改装成公寓建案之后,开发商在此装设了健身中心,室内篮球场、小型的社区剧院,还铺设了绿色的人工草皮。

司科特的公寓位于十楼。干净不说,这地方还有小麦色的地毯、纯白无瑕的墙壁,与人等高的玻璃上有迷你百叶窗,还有宽敞的浴室、可以正常工作的燃气炉和带制冷效果的冰箱。“客房”还附赠了深棕色的情人椅以及一张跟椅子配套的沙发、几盏司科特舍不得把塑封膜从灯罩上撕下来的台灯、还有张他几乎没用上的大床——因为睡沙发的习惯已经改不过来了。屋内甚至有组直立式的洗烘衣机。这一切都好得不可思议。一开始司科特还半信半疑地等着“客房”随时打电话来说是他们搞错了。这公寓的月租本来是775美元,但司科特只需负担141美元。

过了整整一个月,司科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住在这里,这公寓是自己的。进入状态后,他立刻给屋里添了条铺在浴室前的地毯、海军蓝的床罩、手工肥皂、香氛蜡烛、抱枕、漱口水、碗盘,外加门口用来放鞋的“欢迎光临”踏垫。住进这处公寓,司科特感觉踏实多了,他开始觉得自己值得用好住好,心里燃起了向前的动力。这天,司科特用从基督教“圣文生修会”(Society of St.Vincent de Paul)拿来的磁铁,在冰箱上黏了一张字条:

五年计划

重返护理界

要赚很多钱

生活尽量省

开账户存钱

在失去执照的两年又三个月之后,司科特终于有办法靠省吃俭用来存重新核发牌照所需的检验费用。为此他甚至开始搜集零钱,丢进厨房一个专门的罐子里。

在拖车营里,司科特感觉自己卡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把自己修好,”他回想。“在那里生活,就像天塌下来一样,就像外面的城市都消失不见了一样。”那段岁月里,司科特常常会有自杀的念头,事实上他都想好了要用超剂量的海洛因一口气“爽死”,只可惜这么奢侈的死法他根本负担不起。如果说从前住的拖车代表着地狱,那现在的新家就简直是天堂。这两者差距之大,他开始觉得从前的日子是远离尘嚣、远离文明的“一次大型宿营之旅”。有时候想起从前的光景、想起失去的一切,他会走出公寓,穿过尊爵大楼昏暗有如羊肠般的走廊,来到某个门前。他会扭开门,然后现身于格兰大道卖场的中间,那种感觉像是穿过了某扇“任意门”。走在卖场里,司科特会尽兴地沉浸在灯光、音乐、食物的香味跟人群的感觉中。一瞬间,他会想起多年前曾有过的感受,那种城市里充满着惊奇与希望的感受。


[1]The Onion。1988年创立、总部设于芝加哥的小报,特殊之处在于这份报纸非传统的讽刺风格,其幽默之处在于以超现实的眼光将日常的俗事做成警世的重大新闻。2013年停止印刷,转型为数字媒体。

[2]Xanax,治疗抑郁症的镇定剂,其他的商标名还有阿普唑仑、静安定等。

[3]Loft Apartments,由轻工业建筑改装成的公寓住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