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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唐山 1986年版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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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疑,唐山是属于我的。

如果说,十年前那个脚蹬翻毛皮鞋、肩背手压式喷雾器、身穿防疫队的白色大褂,整日奔波在那片震惊世界的废墟上的23岁年轻人还没有意识到,生活已经把一片可歌可泣的土地交给了他,那么,今天当我再次奔赴唐山,并又一次挥别它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和我的唐山已经无法分开了。

不久前,我和朋友们在新华书店看见了一本《世界历史上的今天》。出于什么呢?我立刻把它取下书架,几乎是下意识地,随手翻到了那一页。

是的,那是一个注定要用黑色笔填写的日子——

7月28日

……

1794年 法国革命家罗伯斯庇尔和圣·朱斯特被处死

1914年 奥匈帝国向塞尔维亚宣战,第一次世界大战从此开始

1937年 日本占领中国北平

1973年 法国在穆鲁罗瓦珊瑚礁进行第二次原子弹爆炸

1976年 中国唐山市发生大地震

我又看到了我的唐山。我的灾难深重的唐山。我的伤痕累累的唐山。我的在大毁灭中九死一生的唐山。唐山大地震,它理所当然地要和世界历史、人类发展史上一切重大事件一同被人类所铭记。

唐山人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忌日。这些年,每当7月28日凌晨到来的时候,唐山街头就有一些人影在晃动着。悄寂无声中,亮起的是一小簇一小簇暗红的火苗。火光里映出的是一双双怆然的眼睛——老年人的,中年人的;也映出了他们手中一张张点燃着的纸钱:

我儿×××收

爱女×××收

父母大人收

……

晨曦中,淡黄色的纸钱化作的烟,由絮絮缕缕渐渐融合成一片,如白色的雾,浮动在新建的高层建筑之间。纸灰在雾中飘浮着,它们是孩子眼中一只只神奇的黑色蝴蝶,飞得很高,又缓缓飘落,落在路旁草丛中,落在伫立街头的老太太们的银色鬓角上。她们没有拍去它,她们的眼睛在痴痴地望着大地,不,是在望着地底下的那个世界;老人的嘴唇颤动着,在喃喃地诉说什么。

我曾不止一次走过那些飘飞过纸灰的街心。我理解,在唐山,“七二八”地震的死难者们是没有坟场的;那些高楼下的十字路口,那些窄小的老巷,那些在地震后重新堆起的小山,甚至刚刚圈定的厂房新址,都是他们无碑的墓地。十年前,他们就是在这些地方,被房梁砸倒、被楼板压碎、被瓦砾和落土活活窒息的。十年后,废墟已不复存在,然而我认得出一切。我走着,从路边栽着拳头粗的小树的新修的干道,走向老树夹径的狭窄的老街。是一个无月的夜晚,我独自漫步在一条十年前曾去过的小路上,忽然发现,路灯下那一棵棵高大的老白杨,通体银白,闪着奇异的光。这些在大地震中,曾像浪中船桅一样剧烈摇荡过的老树,这些曾目睹过当年一幕幕惨状的老树,它们至今还在默默地、忠实地守护着什么呢?那一根根形状弯曲的枝条,使人想到它细密的根须。十年来,老树的根须一点一点地伸向死难者长眠着的大地深处,是在为地上和地下、生者与死者传递着什么音讯吗?

唐山大地震,是迄今为止四百多年世界地震史上最悲惨的一页。中国地震出版社出版的《地球的震撼》一书,向全人类公布了这一惨绝人寰的事实:

死亡:242769人

重伤:164851人

每当我看到这些数字的时候,我的心便会一阵阵发紧。

1923年9月1日日本东京8.2级大地震的情景是极为可怖的,强震引起的次生灾害——大火几乎焚毁了半个东京,死亡计10万人。

1960年5月22日智利8.5级大地震,引起了横扫太平洋的海啸,巨浪直驱日本,将大渔船掀上陆地的房顶;这次地震的死亡者,总数近7000人。

还有1964年3月28日美国阿拉斯加8.4级大地震,冰崩、山崩、海啸、泥喷,总共使178人丧生。

这些数字意味着什么?它们意味着:唐山大地震的死亡人数,是举世震惊的东京大地震的2.4倍,智利大地震的35倍,阿拉斯加大地震的1300多倍!

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数字背后人的悲惨命运。人们尽可以用数十亿美元、数百亿美元来计算物质财产损失,可是又能用什么来计算人的损失呢?活生生的人是无价的。

太难了,要想忘掉那一切是太难了。

不久前我访问过一位唐山妇女。在她家,她给我端出水果和糖,出于礼貌,我请她也吃。她却连连摇手:“不,不!”她说,“大地震后,我就没吃过一点甜的东西……”她告诉我,她是在废墟中压了两天两夜之后被救出来的,出来后吃的第一样东西,是满满一瓶葡萄糖水。从此,一切甜的东西都会使她产生强烈的条件反射。苹果、橘子、元宵、年糕,甚至孩子的朱古力……,这一切都会唤起她十年前在废墟里渴得几乎要发疯的感觉。“我不能沾甜的东西,我受不了!”十年了,苦涩的滋味一直没有离开过她,一直没有……

“经过地震的人,都像害过了一场病。”另一位妇女对我说,“我一到阴天,一到天黑,人就说不出的难受。胸口堵得慌,透不过气来,只想喘,只想往外跑……”她不止一次这样跑到屋外,哪怕屋外飘着雪花,刮着寒风,任丈夫怎样劝也劝不回来。她害怕!她是压在废墟中三天后才得救的,她至今还牢牢地记着那囚禁了她三天的漆黑的地狱是什么样子。平时只要天气变暗,当时那恐怖绝望的感觉又会回来,令她窒息。十年了,是什么无形的东西还在残忍地折磨着这羸弱的女人呢?

你,一位中年教师,语调十分平静,平静之中又透着说不尽的酸楚:“那些伤心的事多少年不去想它了,忘了,都忘了。”真的忘了吗?当年,为了救出你的爱妻,你曾在废墟上扒了整整一天,是一场大火最终将你的希望断送。你告诉我,妻子是活活烧死在那片废墟中的,你当场晕了过去。怎能够忘记啊!那是一场可怕的火。采访中,曾有人捋起衣袖,指着臂膀上的疤痕对我说,大火烧化了亲人的尸体,这是滚烫的人油烫的痕迹……

还有你,老军人刘祜,我在你那冷清清的家里坐着,看着你竭力作出的轻松的笑,我真想哭。“地震前的那天晚上,我出差在天津,夜里十来点钟还跟家里通了电话,是小女儿接的,她问:‘爸爸,我要的凉鞋你买好了没?’我说:‘买好啦。’她又问:‘是银灰色的吗?’我说:‘是的!’她问我好看不好看,还要我快快捎回去……”你说不下去,老泪顺着满脸的皱纹往下淌。十年了,你至今还珍藏着那双银灰色的小凉鞋,像是珍藏着女儿那颗爱美的活泼泼的心……

24万生灵仿佛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离去的。

1200人中有400人遇难的陆军二五五医院,是我这次去唐山的住处。医院有一个小灵堂,保存着部分遇难者的骨灰盒。当我走进那间点着昏黄小灯的屋子时,我的胸腔立刻被塞紧了。所有骨灰盒上的照片,那一双双眼睛都是活生生的,活生生的。

一个扎小辫的女护士,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戴着一顶有檐帽,胸前还有一枚硕大的毛主席像章。一切都带着那个年代的烙印,只有她那楚楚动人的笑容是超越时间的,以至于十年后的今天,当我看到这张照片,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说她曾把什么照片送给自己的恋人,那一定就是这一张。

有一个戴鸭舌帽的极可爱的大眼睛男孩,我简直不忍心正视他。他的骨灰盒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花圈,挽带上写着:

韩冶安息。你的爸爸妈妈

旁边还有一个小花圈,上面是同样的字迹:

韩松安息。你的爸爸妈妈

他的弟弟,一个更小也更讨人喜欢的男孩。失去了这样一对可爱的孩子,我很难想象他们的父母是在用什么来支撑自己的生命和感情。

失去的是太多了。在小灵堂里,我不仅看到了一行行泪写的字,而且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些可怜的父母们凄婉而不绝的呼唤。

在一个小女孩的骨灰盒上,有一包剥开锡纸的朱古力,朱古力都化了。可怜的孩子!也许生前她并没有尽情地吃过她所爱吃的东西,但一切都已不能再挽回。这就是大自然强加给人间的悲剧!

灵堂里还有一个特制的大骨灰盒,由一大三小四只骨灰盒组成。这真是一组特殊的图案,它出自一位父亲的手,象征着人间失去了一位母亲和她的三个孩子。我无法想象,孩子们的父亲在亲手制作这只骨灰盒时,会是怎样的心情。孩子们都依偎在母亲的身边去了,独独扔下孤寂的他;究竟是死去的人更不幸,还是活着的人更不幸呢?

灵堂外是一座小山。那是震后清理废墟时,用整个医院的断墙、残壁、碎砖、乱瓦堆成的。“山”上有石阶,有凉亭,有嬉戏的孩子——是那些未经过灾难的震后出生的孩子。石缝间,偶尔伸出一截截锈蚀的金属,那是十年前折弯、拧断了的水管、暖气管;站在它们旁边,我仿佛置身于一片死寂的黑色的洋面上,倾听着极深极深的大地深处传来的种种属于人的微弱的信号。常常地,于寂静之中,我会突然听到自己的脚步又重新踏上昔日废墟上的声音,听到那些埋在地壳深处的24万活生生的灵魂的气息,他们诅咒、叫喊、哀求和呻吟;他们在生命被撕裂的那一刻,尚未来得及去思、去想、去躲、去避,就被活活地剥离开了那个光明的世界,成了这地心深处大自然牢狱的终生禁囚。我又想起了灵堂中那些无辜的天真的孩子,也许因为他们的存在,致使我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在痛苦地抽搐着。

这就是我的唐山。

十年前,当我——一个未谙世事的青年,从平静的生活中一步跨到了堆满尸体的废墟上时,我只是感受了什么叫做“灾难”。尽管住在灾民的小棚子里,帮他们领救济衣、救济粮,排长长的队领一小桶水;尽管参加了护送数百名孤儿转移他乡……我只是感觉到自己像在一夜间长大了,却还没有理解生活的底蕴。而这次重回唐山,我忽然觉得,自己懂得些什么了……

是的,与那24万蒙难者相比,与唐山目前依然存活着的人相比,我的确是来自另一世界的人。我仿佛第一次从灾难的角度观察我的民族、我的同胞、我的星球。这是残酷的,也是崭新的。如此惊人的灾变,如此惨重的浩劫,如此巨大的死亡和悲伤,我已经不能用正常的规范来进行思维。那些美丽得令人伤心的东西,那些亲切得令人肠断的东西,那些坚硬得令人发抖的东西,那些弱小得令人渴望挺身而出的东西,一切属于人的品质都俱全了。

这就是我的唐山。

1985年的春节,我是在唐山度过的。除夕那天一早,我就听见噼噼啪啪的爆竹声,过午,那声音更响,及至薄暮,满城的爆竹声已密得分不出点儿来,整个天空都被映得通红!我看见高楼上、大路口,那些年轻人正一个接一个地点燃挂鞭和烟花:闪花雷、菊花雷、“银龙吐珠”、“五献花”……,听不见轻松的笑声,只是不停地放,放。我觉得那震耳欲聋的炸响声中,饱含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

十年前访问过的那位在废墟中压了13天的卢桂兰大妈,邀我去她家包饺子。在地震中失去了丈夫和爱女的孤独老人,似乎把我当成了唯一的亲人,她一口一个“孩子”,喊得叫人心痛。我要走了。拿起提包,忽然感到那么沉。原来老人在里面塞了半包玉田小枣!

我提着沉甸甸的包,在唐山的街道上走着。满地是爆竹的碎纸,空气中飘着火药的甜香。我的心沉甸甸的。

除夕的唐山,光明和黑暗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新建区灯火辉煌,而那些尚未推倒的“防震棚”里,只有暗暗的灯光。但那里有着真正的人间的气息,正如我这沉甸甸的包里装着的卢大妈那颗母亲的心。在文化路路口,我停住了脚步,我又看到了十年前看见过的那一株株老柳树。当年,树下是聚集尸体的地方。老柳树枝条仍然不动,仿佛在此起彼落的爆竹声中沉思着历史。我的眼睛发涩。人们对这些老柳树的理解,也许远不如它们对人的理解呵。

24万人无疑是一个悲哀的整体,它们在十年前带走了完整的活力、情感,使得唐山至今在外貌和精神上仍有残缺感。一切似乎都逝去了,一切似乎又都遗留下来了。仿佛是不再痛苦的痛苦,仿佛是不再悲哀的悲哀。

正是这一切,促使我用笔写出我的唐山。我要给今天和明天的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地震学家、医学家、心理学家……,不,不光是他们,还有人——整个地球上的人们,留下关于一场大毁灭的真实记录,留下关于天灾中的人的真实记录,留下尚未有定评的历史事实,也留下我的思考和疑问。

这就是我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