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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孤儿们 张家五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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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孤儿中有三家“五姐弟”,地震后,他们都留在尘土飞扬的废墟上。没有送往外地,是因为他们还能互相照顾,还有一个勉强能称作“家”的家。

16岁的张凤敏,当时就是那样一个特殊家庭的“家长”。她的家庭成员有:15岁的大妹张凤霞,13岁的二妹张凤丽,8岁的孪生姐弟张学军和张凤琪。

刚从废墟中钻出来的那一刻,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她那瘦弱的肩头已经压上了一副山一样的担子。她呆呆地站着,不知道喊,不知道哭,不知道父母亲双双死去这件事意味着什么。看到被人从咽气的母亲怀中找出来的小弟,她的第一反应竟是:怎么这样脏!满头的灰……一把拉过小弟,四处去找自来水洗头。直到听见人喊:“到这会儿还要什么干净!地震啦!哪儿还有水!”凤敏才木然地停下脚。

不是梦,不是,是真的。爸爸妈妈的尸体就在路边躺着,他们好像睡着了一样地离去了。他们一句话也没留下,一句也没有……

一个温暖的家庭被砸碎了。父母全是开滦职工,父亲张子义还是唐山矿的行政科长。一个小康之家,父母对孩子有着一片温情。为什么被砸碎的偏偏是这样一个家庭?为什么老天独独选中了一个娇弱的少女来承担那千斤重担呢?

弟弟妹妹们站在张凤敏的身后,他们眼巴巴地望着大姐,16岁的姐姐也在眼巴巴地望着他们。

瘦小的大妹凤霞,她过去总爱无忧无虑地说笑,今后还有谁能给她欢乐呢?小脸儿黄黄的二妹凤丽,过去总爱拉着妈妈的衣角,忸怩,撒娇,她还是个“药罐子”,弱不禁风,今后她要是病倒了该怎么办呢?小妹凤琪,还是个十足的小娃娃,刚上小学一年级,她不爱言语,过去只有妈妈知道她的心思,可今后呢?……

最叫人揪心的是小弟。张家生了这么些个姑娘,为的就是等他这个宝贝小子。张凤霞还记得,小弟小妹在乡下老家出生时,先问世的是小妹。当时父亲正在外屋焦急地走来走去,一听说生的又是女儿,他气得一甩手就要往门外走。只听大夫叫:“别走别走!还有一个——是个儿子!”父亲哈哈大笑,搂着凤霞跑到村里大喊大嚷,架大锅,搬大桌,摆酒请客,燃鞭放炮,恨不得把全村人请到屋里来。这就是小弟的生活基调:讨喜,受宠,被视若掌上明珠,因而他是全家最娇的一个孩子。他在家里和父亲一起享受“男人待遇”,饭桌上,母亲和女儿们吃一样菜,他和父亲吃另一样菜——能常常吃到牛肉、西红柿炒鸡蛋,还能喝上一口酒。他是个“小皇帝”,可现在,他那小小的宫殿还剩下了什么呢?只有一片废墟,一片废墟啊……

和多数唐山孤儿一样,最后,张家五姐弟得到了街道邻居和救灾部队的关心和帮助。他们穿上了救济衣裳,吃上了救济粮食,住上了部队给盖的简易房。天凉了,部队战士给腌了满满一缸咸菜;暴风雨之夜,一位师长亲自下令派人来为他们加固屋顶。军队的新闻干事赶来了,拍照,写稿,要把五姐弟在震后的“幸福生活”登到报上去。

巨大的灾难,真能这样轻易地被“幸福”所替代么?

再不完整,再弱小,这也是一个家庭。地震后,感情变得粗糙、生活节奏变得匆忙的人们,他们注意不到隐藏在这个小小家庭深处的、那些微乎其微却又无比沉重的困难,注意不到几个孩子支撑一个家庭的艰辛。

当大姐凤敏第一次生炉子,熏得泪流满面、呛得咳嗽不止的时候;当老二凤霞为给姐弟们领一份幼儿食品(鸡蛋卷),而去和有的大人争吵的时候;当几个姑娘为缝一床褥子而发愁,一连折断了四根大针还把手指扎破的时候,人们能够体会她们的苦涩么?人们能够听到几根支撑不住屋顶的纤细的小柱子,所发出的“咔咔”的断裂声么?

“姐!我不吃你烙的饼!”小弟把一块烙糊了的饼狠狠摔在满面烟灰的凤敏面前,“我要吃妈妈烙的那种两面黄嘎嘎的饼!”

“姐不会烙……”

“那我就不吃饭!”

“你走吧,”凤敏生气了,“哪家烙的饼好,你到哪家吃去!”

八岁的小弟果真捆了一卷衣服走了,在外面流浪了两天才回来。

“姐!给我买个小收音机!”他在街头看见刚刚恢复售货的小摊子上,正在出售从废墟中扒出来的还黏着泥土的“半导体”。

“姐没钱……”

“你有,从妈妈的抽屉里扒出来的!”

“这点钱……唉,咱们以后怎么活呀?”

凤敏磨破了嘴皮,才使弟弟相信那些收音机是砸坏了的,是从死尸身边扒来的。她给弟弟找来小人书、破破烂烂的玩具,还拿出解放军送的花尼龙袜,亲手给他穿上。

小弟笑了。灾难并没有改变他的心灵,他还是那个“小皇帝”,要吃得可口,穿得漂亮。凤敏怎么会想到呢?小弟穿上了花尼龙袜和那件他最喜爱的黄格子上衣,就再也不肯脱掉;沾满了泥巴,蹭上了煤灰,也决不让姐姐去洗。而凤敏最怕弟妹穿得邋邋遢遢出去惹人闲话,说没娘的孩子就是脏……

“我不换!就不换!那蓝衣服丑!那线袜子硌脚!”小弟在炕上哭闹。

凤敏无可奈何,只得趁弟弟熟睡的时候,把他的衣服一件件洗净,又一件件烤干。

她度过多少个这样的不眠之夜?风在扑打窗纸,火光在泪汪汪的眼中闪烁。炕上,弟弟妹妹发出轻微的鼾声……她累极了。她觉得自己就要栽倒了。爸爸呀!妈妈呀!此时此刻,你们能知道女儿的辛酸么?我们活得多么不容易,多不容易啊!这一条坑坑洼洼的漫长的路,我们能走到底吗?这样的日子,究竟又有多少意思?绝望的时候,张凤敏甚至闪过这样的念头:找一包药,下到饭锅里,姐儿五个一同死去算了……

这天,当小弟又在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无理取闹”时,凤敏忍无可忍地打了他两个嘴巴。

小弟弟捂着脸,惊奇地瞪大眼睛望着姐姐,这一生,他还没有挨过打呢。他不解,他委屈。突然,他带着哭声,凄厉地喊道:“妈妈……”

这声音,顿时像一把锋利的刀,刺穿了小姐姐们的心。她们一起扑向弟弟,紧紧地抱成一团,在炕上号啕大哭。为小弟,也为自己。

也许这个新的家庭的奠基,正是在这哭声中开始的。变了。在生活的磨难面前,不知不觉地,每个孩子都变了……

凤霞成了大姐最好的帮手,她头脑清楚,家里的柴米油盐,锅碗瓢勺,常由她一手统管。她不再爱笑,她总在沉思。

凤丽的娇气也不见了。地震后她断了药,却也奇怪地断了病根。“姐,爸妈都不在了,我不撒娇了。”她为大姐分忧,精心照看着小弟。

小弟的变化同样是令人吃惊的。有一天,他突然双手沾泥地跑回家来,报告凤敏:“姐!我把分的萝卜领回来了!”

不再是那个不懂事的小弟弟了。家里唯一的“男子汉”呵。姐姐们说不清是喜还是忧。小弟长大了,这个家似乎也更有希望了。

在这段日子里,所有的人似乎都忘记了像小猫一样缩在屋角的凤琪。在这个家庭中,她的地位是特殊的。和她的孪生兄弟一样,她也才八岁啊!然而她从来不是大家关注的中心,她也是个“姐姐”。她自己把自己放在一个个懂事的姐姐下面,又放在一个似乎比她小得多的小弟的上面。

“凤琪!今天你怎么总喝水?”

“我渴……”

“你脸色不对!”

“我,我不好受……”

凤霞一摸她的脑袋:火炉似的!这小妹,有了病,怕姐姐为难,整整瞒了一天,只是守在水缸边不停地在那儿喝凉水啊……

病刚起,凤琪又去帮姐姐们干活。她揉面,两只小手像细麻秆似的插进面团,好像一使劲就会折断。她刷碗,伤口还未愈合的十指浸在凉水里,疼得直抽凉气。可是当姐姐走来时,她反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细声弱气地安慰姐姐“:姐姐,我会干,将来你们都去上班,我来看家……”

家!这就是大地震后重新崛起的一个小小的家!几株柔弱的小草在废墟中生存着,几颗稚嫩的心在灾难中成熟着。长辈人没有留下一句叮咛嘱咐就匆匆离去了。可他们留下了的那一点无形的什么,正使一代孩子们比他们的父辈们更顽强地活着。多么珍贵而令人深思的遗传啊……

唐山的街头上,出现了五姐弟的身影。一辆装满煤块的架子车,凤敏拉,四个弟妹推。和那沉重的大车相比,孩子们显得多么弱小啊!车轮在坎坷不平的路上艰难滚动。地面上,伴随着一双双小小脚印的,是他们滴下的汗水。上坡时,他们常常累得支撑不住,只得抱来石块,垫在车轮上,把车架在半坡上,坐在地上喘一口气。下坡时,五姐弟因力量小,常常把不住车,只得一齐尖声呼叫冲下去,让行人躲避。逢到车轮不幸陷进坑里,他们又齐声喊起了号子,那中间,小弟的声音越来越响……

救灾部队撤离时,为了减轻家庭的负担,把大姐凤敏带走去当兵了。凤敏不让弟妹们去车站送行,可是,当她跨进候车室前回头一瞥时,她发现,弟妹们全躲在不远的一个商店的棚子里,一双双泪汪汪的眼睛从门帘缝里偷偷望她!她的眼泪扑簌簌往下落,耳边又响起大妹凤霞说过的话:“姐,你放心去,我会把他们带大的……”

他们都大了。

钱钢和张家五姐弟中的四位。左起:张凤霞、张凤琪、钱钢、张学军、张凤敏

唐山地震九年后,1985年春节,我看到的张凤敏是个模样俊秀的退伍女战士。正等待分配工作。张凤霞是个泼泼辣辣的汽车修理工,她对我说:“你看我额头上的皱纹!我像比姐姐老了七八岁!嗨,这些年呐……”老三张凤丽是开滦矾土矿的工人,很难想象,这个昔日的“药罐子”,如今骑车几十公里上班下班。小妹凤琪也做工了,她如今是家里打扮得最俏的姑娘,当年那个不声不响的“丑小鸭”早已不见了。那天晚上我进门时,她正要出去参加舞会。那个唯一的男子汉张学军呢?噢,听说已经成了一个年轻军人,而且“感情挺深沉的”呢……

这个家庭最大的变化,在于我看到了两个小伙子——凤敏和凤霞的男朋友。

我好像一下子看到,这个家庭真的长大了。真正是家庭了,也将会有新的父亲、母亲和新一代人。

生生不息!

古往今来,还有什么力量比生的力量更顽强的呢?


[1] 据南香红:《唐山4204个孤儿》,唐山大地震造成孤儿的准确数字为4204名,《南方人物周刊》2006年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