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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中营像是遭到了传染病的洗劫,空荡荡的,一片死寂。只有几个“穿戴体面”的囚犯在营房间散步。

当然,我们首先得冲澡。集中营的负责人和我们见了面。这是个体格健壮的男人,身材挺拔,肩膀宽阔,有公牛一般的脖子、厚厚的嘴唇和一头鬈发,看上去挺和善,灰蓝色的眼睛里不时闪现一丝笑意。我们这批人当中有几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这位军官对他们很感兴趣,命令拿东西给他们吃。

拿到新衣服后,我们被安顿进两顶帐篷里。接下来我们会被编进不同的劳动组,然后分进某个营房。

晚上,囚犯们从工地上回来了。点名之后,我们开始找寻熟人,打听哪个劳动组最好,应该争取进哪个营房。所有囚犯的回答都一样:

“布纳是个很好的集中营。还算能坚持下去。最关键的是要避免进入建筑组……”

就好像选择权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

负责我们这顶帐篷的是个德国人,长着一张屠夫的脸,肉嘴唇,两只手就像狼爪子。看来他充分享受了集中营的食物,胖得几乎走不动。他和集中营的负责人一样,很喜欢孩子。我们到了之后不久,他就叫人给孩子们拿来面包、汤和人造奶油。(实际上,这份慈爱绝非出于无私。我后来才知道,在这里的同性恋中间,孩子是可以交易的东西。)他对我们宣布:

“你们在我这里待三天,隔离检疫。之后开始劳动。明天进行体检。”

他的助手——一个眼神猥亵、面目凶狠的孩子——走近我说道:

“你想进好一点儿的劳动组吗?”

“当然。只是有个条件,我想和我父亲在一起……”

“好的,”他说,“我可以安排。不过我想跟你做个小交易,我要你的皮鞋。我可以另外给你一双鞋。”

我拒绝了这笔交易。这是我唯一的财产了。

“我还可以给你一份面包和一块人造奶油……”

他很喜欢我的鞋子,但是我不肯让步。(后来我的鞋子还是被拿走了,只是没有换到任何东西。)

清晨,人们露天接受体检,三个医生坐在一条凳子上。

第一个医生几乎没怎么给我听诊。他只是问我:

“你还好吗?”

谁敢说自己不好?

牙医则比较认真,他让我张开嘴巴。事实上他找的并不是蛀牙,而是金牙。有金牙的人会被登记在册。我有一副金牙套。

头三天很快就过去了。第四天一早,我们站在帐篷前,牢头出现了,来挑选自己中意的人:

“你……你……还有你……”牢头用手指指点点,就好像在挑选牲口或商品。

我们跟着自己的牢头——一个年轻人。他让我们在第一间营房前停下来,就在集中营大门旁边。这是乐队的营房。“进去。”他命令道。我们都十分惊讶:“我们和音乐有什么关系?”

乐队重复演奏着同一首进行曲。几十个囚犯踩着节拍走向工地。牢头喊着口令:“左!右!左!右!”

党卫军军官手执羽毛笔,记下走出营房的人数。乐队一直在演奏,直到最后一个劳动组通过。乐队指挥停下他的小木棒,演奏戛然而止,牢头叫道:“列队!”

我们五个一排,和乐队成员一起走出营房。没了音乐,我们仍然踩着节拍:我们的耳边一直回荡着进行曲。

“左!右!左!右!”

我们和身边的乐师交谈起来。他们几乎都是犹太人。于列克是波兰人,戴着眼镜,苍白的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微笑。路易来自荷兰,是位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他抱怨这里不让演奏贝多芬,因为犹太人没有权利演奏德国的音乐。汉斯来自柏林,非常诙谐幽默。领队是波兰人,叫弗拉内克,以前是华沙的大学生。

于列克和我解释说:

“我们在电子元件仓库工作,离这里不远。活儿一点都不辛苦,也不危险。但是牢头伊戴克经常发疯,最好躲着他点儿。”

“你的运气不错,小家伙,”汉斯微笑着说,“你碰巧掉进了一个不错的劳动组……”

十分钟后,我们来到仓库。一位身为德国雇员、身为“公民”的“主人”,过来带我们进去。他对谁也没多瞧一眼,就好像一个商人面对着一堆破布。

同伴们说得很对,工作并不辛苦。我们的工作就是坐在地上数螺帽、灯泡或是小电子组件。牢头跟我们详细解释了这项工作有多么重要,警告说,如果有人胆敢偷懒,有他好看的。我的新同伴安慰我说:

“别害怕。他这样说是因为‘主人’。”

这个组有很多波兰平民,还有几个法国女人。她们用眼神问候音乐家们。

领队弗拉内克把我安排在一个角落里。

“别太累,也别着急。但是注意不要让党卫军抓住。”

“领队……我想和我父亲在一起。”

“好的,你父亲也会在这里工作,就在你身边。”

我们的运气不错。

两个男孩加入了我们组:约西和第比,兄弟俩来自捷克斯洛伐克,他们的父母死在了比克瑙。这兄弟俩完全是为了彼此而活着。

他们很快就成了我的朋友。他们参加过一个犹太复国主义青年组织,会唱很多希伯来语歌曲。我们有时一起轻轻地哼唱,唱约旦静静流淌的河水,或是耶路撒冷庄严的神圣。我们也经常谈论巴勒斯坦。他们的父母也是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没能鼓起勇气变卖财产,移民国外。我们下定决心,如果能够活到解放,决不会在欧洲多待一天。我们要一起搭乘第一班船去海法。

阿基巴·德鲁迈尔仍然沉浸在卡巴拉的迷梦中,他发现了《圣经》中的一段经文,转译为数字之后,预言在未来几个星期内我们将会得到解脱。[1]

我们从帐篷迁进了乐师的营房,可以拿到被子、脸盆和一块肥皂。营房的负责人是一个德国犹太人。

犹太人来做我们的负责人总是好的。他叫阿方斯,是个年轻人,但是有一张苍老得令人吃惊的脸。他全心全意地维护“自己的”营房。只要办得到,他一定会安排为年轻人、病弱的人,为所有渴望加餐胜过渴望自由的人烧一大锅汤。

有一天,我们刚从仓库回来,有人把我叫到了营房秘书身边。

“你是A-7713?”

“是的。”

“吃完晚饭去牙医那里。”

“可是……我牙齿不疼。”

“吃完晚饭。不得有误。”

我去了病人待的营房。有二十来个囚犯在门口排队。不久我就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召集到这里了:他们要把这些人的金牙拔掉。

牙医是一个来自捷克斯洛伐克的犹太人,有一张死人般的脸。他一张开嘴,就露出一口黄牙,烂得一塌糊涂。

坐上扶手椅之后,我谦恭地问道:

“您打算做什么,牙医先生?”

“取下你的金牙套,很简单。”他冷淡地答道。

我灵机一动,装出很不舒服的样子。

“您能不能等几天再取,牙医先生?我不太舒服,正在发烧……”

他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测了下我的脉搏。

“好吧,小家伙。等你感觉好一点儿了,再来找我。但是不要等到我叫你!”

一个星期后我去找他,用的还是那个理由:我仍然感觉不舒服。他似乎并不吃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相信我说的话。看见我恪守诺言,自己来找他,他似乎挺高兴的。他同意再缓上一段时间。

几天后,牙医诊所关门了,牙医进了监狱。他会被绞死。有人证实,他利用囚犯的金牙为自己谋利。我一点也不同情他。我甚至很高兴,因为我保住了自己的金牙套。有一天它也许会派上用场,换点救命的面包什么的。我只对每天喝的汤,还有那块不新鲜的面包感兴趣。面包、汤——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我成了行尸走肉,甚至比行尸走肉还不如,只是一只饿极了的胃。只有胃能够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在仓库劳动时,我身边经常站着一个法国姑娘。我们没有交谈过,她不懂德语,而我也不会法语。

我觉得她是犹太人,尽管她装成是“雅利安人”。她是被送来强制服劳役的。

有一天,伊戴克又发疯了,而我正撞在枪口上。他像一头凶残的动物般扑向我,拳头落在我的胸口和头上。他把我扔在地上,又拽起来,下手越来越狠,直到打得我浑身是血。我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他大概把我的沉默当成了蔑视,于是更加疯狂地揍我。

突然,他停手了,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他打发我回到岗位上,就像我们刚才玩了一场游戏,而我们的角色同样重要。

我拖着步子回到角落里,浑身上下都在疼。这时感觉一只清凉的手覆在我流血的额头上。是那个法国姑娘,她脸上露出哀伤的微笑,往我手里塞了一小块面包。她盯着我的眼睛。我觉得她想和我说点儿什么,但是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有好一会儿,她就这么站着,接着她的脸上焕发出光彩,用几乎可以算是准确无误的德语对我说:

“咬紧嘴唇,小兄弟……不要哭。把愤怒和仇恨保留到来日,保留到以后。总有一天,但不是现在……等着吧。咬紧牙关,让我们等待……”

多年以后,我在巴黎的地铁里读报纸,我的对面坐着一位非常美丽的夫人,一头黑发,有梦幻般的眼神。我确信自己见过这双眼睛——是她。

“您不认识我了吗,夫人?”

“我不认识您,先生。”

“一九四四年,您在德国,在布纳,是吗?”

“是的……”

“您在一个电子元件仓库工作……”

“是的。”她有些困惑。沉默了一会儿,她说:“等等,我记起来了……”

“伊戴克,那个牢头……那个犹太小兄弟……您温柔的安慰……”

我们一起下了地铁,坐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台上。那个晚上,我们沉浸在回忆里。分别之前,我说:

“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我知道您要问什么,请说。”

“什么?”

“您想问我是不是犹太人……是的,我是犹太人,来自一个虔诚的犹太家庭。德军占领期间,我搞到了假证件,伪装成‘雅利安人’,因此被编进了义务劳动小组,送去德国,避开了进集中营的噩运。在仓库,没有人知道我会讲德语,那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和您说那几句话,应该说我非常不谨慎;但是我知道您不会出卖我……”

还有一次,我们在德国士兵的监视下将柴油机装上货车。伊戴克烦躁不安。他克制不住自己。突然间,他的怒火爆发了。这次倒霉的是父亲。

“你这个懒鬼!”他吼道,“你这也叫干活?”

他用一根铁棍揍我的父亲。父亲先是弓着身子,接着像被雷电劈成两半的枯树一般,瘫倒在地。

我目睹了整个过程,一动没动。我一直保持沉默。我想躲远一点儿,省得自己也挨打,甚至更糟——如果那个时候我生气了,怒火与其说是冲着牢头,不如说是冲着父亲。我恨父亲,恨他不知道避开伊戴克。瞧,集中营的生活已经把我变成了什么样子。

领队弗拉内克有一天发现我戴着金牙套。

“小家伙,把你的牙套给我。”

我告诉他不行,没有牙套,我吃不了东西。

“我可以让他们给你东西吃,作为交换,小家伙!”

我找到了另一个借口:体检的时候,我的牙套已经被登记在册;如果给他,我们俩都会有麻烦。

“如果你不把牙套给我,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这个热情聪明的小伙子突然变了。他的双眼闪烁着贪婪的光芒。我对他说,我得问问父亲。

“去问吧,小家伙。但是我明天就要你的答复。”

我告诉了父亲这件事,他的脸色变得苍白。沉默了很久,他说:

“不,我的儿子,不能给他。”

“可他会报复我们的!”

“他不敢,我的孩子。”

唉,可是弗拉内克知道怎么做,他知道我的弱点。父亲从来没有服过兵役,他不会齐步走。但是在这里,所有集体行进都必须步伐整齐。对于弗拉内克来说,这是折磨父亲的好机会。每天父亲都被揍得很惨。左,右——拳头!左,右——耳光!

我决定帮助父亲练习,教他如何换脚,教他如何跟上节拍。我们在营房前练习。我喊口令:“左,右!”父亲则跟着练习。其他囚犯开始嘲笑我们。

“看啊,这个小军官正在教老家伙齐步走呢……哎,小将军,老家伙给了你多少面包?”

但是,父亲进步有限,拳脚继续像雨点般落在他身上。

“还不知道怎么齐步走,老废物?”

两个星期里,同样的一幕每天都在上演。我们再也忍受不了了,只好缴械投降。那天,弗拉内克笑得很邪恶。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小家伙,我就知道我会制服你。不过还不算太晚。你让我等了那么长时间,所以要再给我一份面包。这是给我朋友的,他是华沙著名的牙医。得请他来取下你的牙套。”

“什么?我给你面包,好让你拿到我的牙套?”

弗拉内克笑了。

“那你想怎么样?让我一拳打烂你的牙吗?”

那天晚上,华沙的牙医在厕所里用一柄生锈的汤匙撬走了我的牙套。

弗拉内克恢复了以往的和气,有时还多给我一份汤。但是好景不长。两个星期以后,所有波兰人都被转移到另一座集中营。我就这样失去了我的牙套,没有得到任何补偿。

就在波兰人被送走的前几天,我有了一番新体验。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们组不用去劳动。但伊戴克不愿意让我们待在营房里,我们还是得去仓库。他这份突如其来的工作热情令大家吃惊不已。在仓库里,伊戴克把我们交给弗拉内克,说:

“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是得干点儿什么,否则我让你们好看。”

然后他就不见了。

我们不知道该干些什么。蹲累了之后,大家开始在仓库里游荡,希望能找到当地人遗落的一块面包什么的。

我走到仓库后面,听见隔壁的小房间里有声音传出来。我走过去,看见伊戴克和一个波兰姑娘半裸着躺在草垫上。我顿时明白了为什么伊戴克不让我们留在营房里。支开一百个囚犯,就为了和一个姑娘睡觉!我觉得这太滑稽了,不由得大笑起来。

伊戴克吃了一惊,跳起来。他转过身看见了我,那个姑娘则试图遮住自己的胸部。我想逃,但是我的腿好像钉在了地板上。伊戴克卡住我的脖子,压低嗓子说:

“等着瞧,小东西……你会看到不好好干活要付出什么代价……你马上就会付出代价,小东西……现在,快给我滚回去。”

下工前半小时,牢头让整个劳动组集合,开始点名。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个时候点名?在这里?但我知道。牢头发表了简短的讲话:

“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囚犯没有权利管别人的闲事。你们当中有一位似乎不懂这一点。我要让他弄清楚,永远不再犯糊涂。”

我感觉到汗水正流过我的后背。

“A-7713!”

我向前一步。

“拿个箱子过来!”他命令道。

有人送来一个箱子。

“趴上去!”

我照他的命令做了。

接下来,我能感觉到的只有落在身上的鞭子。

“一……二……”他一边抽一边数。

每抽一下,他都会停顿一下。只有开始的那几鞭让我真正感到疼痛。我听到他在数数:

“十……十一……”

他的声音非常平静,似乎是穿过一堵厚厚的墙传来的。

“二十三……”

“还有两鞭。”我迷迷糊糊地想。牢头在等。

“二十四……二十五!”

结束了。我并没有意识到,我已经昏厥过去。直到一桶凉水浇上来,我才恢复了知觉。我仍旧趴在箱子上,模模糊糊地看到周围的地是湿的。我听见有人在吼,应该是牢头。我努力分辨他在吼什么。

“站起来!”

我肯定是想站起来,因为我感觉到自己又跌在箱子上。我多想站起来啊!

“站起来!”他用更大的声音吼叫。

要是我能回他一句,我会告诉他我动不了,但是我张不开嘴。

在伊戴克的命令下,两个囚犯把我架到他面前。

“看着我!”

我看向他,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我想起了父亲。他应该比我还痛苦。

“听好了,猪崽子!”伊戴克冷冷地说,“这就是你为你的好奇心付出的代价。如果你胆敢把你看到的告诉别人,等着你的就是五倍的鞭笞,明白了吗?”

我重重地点头,一下,十下,不停地点,似乎我的脑袋自己决定一直点下去。

一个星期天,一半人去劳动了,包括父亲在内,而我们另一半人则趁机在营房里睡懒觉。

十点钟左右,警笛响了。有警报!营房负责人跑来跑去,把我们聚拢在营房里,党卫军则躲进了掩体。由于拉响警报的时候比较容易逃跑,看守不在塔楼里,铁丝网上的电也被切断了,党卫军得到命令,只要我们踏出营房,就立刻击毙。

转眼间,集中营就像一艘撤空的船。通道上没有一个人。厨房旁边有两锅冒着热气的汤,没人看管。两锅汤!在通道中间有两锅汤,而且没人看管!那仿佛是被遗弃的皇家盛宴,散发着无比的诱惑力!几百双眼睛盯着那两锅汤,闪烁着贪婪的光芒。被几百只狼窥伺着的两头羔羊。没有牧羊人看守的白送的羔羊。可是谁敢去拿?

恐惧压过了饥饿。突然,我们看见三十七号营房的门慢慢打开了。有一个人出现了,他像蠕虫一样向汤锅的方向爬去。

几百双眼睛看着他。几百个人和他一起,皮肤蹭着石头向前爬。每颗心都在颤抖,同时满怀着忌妒——他竟敢这么做!

他碰到了第一口锅,我们的心跳得更快了:他成功了。忌妒将我们吞噬,将我们像稻草一样吞没。但我们一点也不羡慕他。这个可怜的英雄为了一份汤扑向死亡,在我们看来,他已经死了。

他躺在汤锅旁边,花了一会儿工夫试图爬起来够到锅沿。要么是因为虚弱,要么是因为害怕,他停顿了片刻,也许是在聚集最后的力量。他终于爬起来,趴在了锅沿上。有一会儿,他似乎在向汤里看,找寻自己的倒影。接着,不知道为什么,他发出一声可怕的低吼,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嘶哑的叫声,张着嘴,脑袋歪进仍然冒着热气的汤里。我们被那声吼叫吓了一跳。他接着倒在了地上,脸上沾满了汤汁,在锅边扭动了片刻,便不动了。

接下来,我们听到了飞机的声音。几乎在同一时刻,营房开始颤动。

“布纳被轰炸了!”有人叫道。

我想到了父亲,但是我仍然很高兴。看到工厂在炮火中化为废墟,真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听说德军在各个战场都在溃败,我们不知道是否该相信这个消息。但是今天,眼前这一幕千真万确!

我们中没有一个人害怕。虽然只要有一颗炸弹落在营房顶上,就会让数百人在瞬间死亡。但是我们不再害怕死亡,无论如何也不怕这种形式的死亡。每一颗落下来的炸弹都让我们内心充满兴奋,重新燃起对生活的信心。

轰炸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要是能延长十倍,轰炸十个小时多好……集中营又恢复了平静。美军飞机的最后一点声响随风飘散,而我们仍待在自己的坟墓里。远远望去,有一道浓浓的黑烟。警笛又一次响起,意味着警报解除了。

大家走出营房。大口呼吸着外面弥漫着炮火味道的空气,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一颗炸弹落在集中营中央,就在点名的广场旁边,但是没有爆炸。我们不得不将它搬到集中营外面。

集中营的负责人在助手和牢头的陪伴下,穿过营中的通道巡视。空袭在他脸上留下了恐慌的痕迹。

集中营中央躺着这次轰炸唯一的遇难者,尸体脸上沾满了汤水。汤锅又被搬回了厨房。

党卫军重新回到塔楼里和机枪后面。幕间休息结束。

一个小时以后,劳动的囚犯都回来了,和往常一样迈着整齐的步伐。看到父亲,我非常高兴。

“有好几幢楼被夷为了平地,”他告诉我说,“但是仓库还好……”

下午,我们干劲十足地清理了废墟。

一个星期后,干完活回来时,我们发现在集中营的中央,点名的广场上,竖起了一座黑色的绞刑架。

我们知道点名之后才会分汤。但这次点名比平常花的时间要长。命令也比平常更刺耳,空气中飘荡着奇怪的回声。

“脱帽!”集中营的负责人突然喝道。

上万顶橄榄帽同时摘下。

“戴帽!”

上万顶橄榄帽又如闪电般戴回头上。

集中营的大门打开了。一队党卫军开进来,包围了我们,三步一岗。塔楼上的机枪统统瞄准点名的广场。

“他们害怕骚乱。”于列克小声嘟囔道。

两个党卫军走进禁闭室,押出一名囚犯。那是一个来自华沙的年轻人,已经在集中营里待了三年,身体十分强壮,和我相比简直是个巨人。

他背对绞刑架站着,面朝法官——集中营的负责人。他脸色苍白,但神情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难过,被绑住的双手丝毫没有颤抖。他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包围着他的数百名党卫军和几千个囚犯。

集中营的负责人开始念判决书:

“以领袖希姆莱的名义……第××号囚犯在空袭时偷窃……根据××法令第×条第×号,该囚犯被判处死刑,以儆效尤。”

广场上没有人动。

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在奥斯维辛和比克瑙,每天有几千人死在焚尸炉中,我已经麻木了。但是这个人,这个此时倚在死亡之架上的人,却让我不再平静。

“仪式会很快结束吧?我饿了……”于列克小声说。

集中营负责人一声令下,负责仓库的牢头走向死囚。两个囚犯协助他执行任务。他们可以多得两盘汤。

牢头试图蒙住死囚的眼睛,但被他拒绝了。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刽子手将绳圈套上了死囚的脖子。在他示意助手将死囚脚下的凳子搬走时,那个人用有力而平静的声音喊道:

“自由万岁!我诅咒德国!我诅咒!我诅……”

刽子手结束了他的工作。

命令如同利剑一般刺破天空:

“脱帽!”

上万名囚犯脱帽敬礼。

“戴帽!”

然后,整个集中营的囚犯,一个营房接着一个营房,排队观看这个被吊死的囚犯,观看他凸出的眼睛和伸出的舌头。牢头和营房负责人强迫每个人直视这张脸。

之后,我们得到允许,回到各自的营房领取晚餐。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觉得汤非常美味……

我看过许多次绞刑,但没有见过一个死囚流泪。或许,这些干枯的身体早已忘记了眼泪的苦涩。

除了一次。五十二号电缆工作组的牢头是一个荷兰人,一个身高超过两米的大个子。他手下有七百个囚犯,每个人都很喜欢他,视他如兄弟。没有一个人被他扇过耳光,或是从他嘴里听到过一声喝骂。

他手下有个小男孩,是大家称之为“男宠”的那种人。那孩子大约十二岁,细腻俊美的脸庞在集中营里难得一见。

在布纳,大家非常讨厌“男宠”,他们往往比成人更残忍。一天,我看见一个十三岁大的“男宠”在殴打他的父亲,就因为父亲没有整理好他的床铺。老人在一旁低声哭泣,那孩子吼道:“如果你不马上停下来,待会儿我就不给你面包,听见没有?”但是大家都很喜欢荷兰人的这个“男宠”。他长了一张受难的天使的脸。

一天,布纳的发电站跳闸了。盖世太保来到现场,认为是有人搞破坏。他们发现了线索,表明荷兰人管的营房有嫌疑。经过搜查,在那里发现了大量武器。

于是荷兰人被捕了。他遭受了几个星期的残酷折磨,什么也没说,没交代一个名字。之后他被带往奥斯维辛。我们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但是他的“男宠”留在了营中,被关在禁闭室里。小家伙遭到了残酷的折磨,同样保持沉默。党卫军判处他死刑,一道被处死的还有另外两个被查出藏有武器的囚犯。

有一天,我们工作回来,看见点名的广场上竖起了三个绞刑架。开始点名,围住我们的党卫军,架好的机关枪,都是老一套的程序。三个囚犯被捆住手脚——小“男宠”就在他们中间,那个有着一双忧伤的眼睛的天使。

党卫军显得比平时更为担忧和焦虑。在几千人面前吊死一个小孩可不是一件小事。集中营的负责人读了判决书。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那个孩子。他面色苍白,神情平静,咬着嘴唇。绞刑架投下的阴影完全盖住了他。

这次,负责仓库的牢头拒绝充当刽子手。三个党卫军替代了他。

三个囚犯同时登上椅子。三个脑袋同时被套进打着活结的绳圈中。

“自由万岁!”两个大人高喊。

男孩则沉默着。

“上帝究竟在哪里,他在哪里?”我身后有个人在问。

集中营的负责人做了个手势,三把椅子翻倒在地。

一片死寂。远处,太阳正在坠落。

“脱帽!”集中营的负责人用嘶哑的声音吼道。我们都在哭泣。

“戴帽!”

然后是列队观看。两个大人已经没有了气息。他们的舌头伸出来,肿胀着,变成了蓝紫色。但是第三根绳索还在动:那个孩子太轻了,仍然活着……

他就这样吊了半个多小时,在生与死之间挣扎,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奄奄一息。而我们不得不看着他这样死去。我经过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活着,舌头还是红色的,眼神依然闪亮。

在我身后,还是那个人在问:

“上帝在哪里?”

我听见自己内心有个声音回答:

“他在哪里?他就在这里——他被吊在这里,在这个绞刑架上……”

那天晚上的汤散发着尸体的味道。


[1]卡巴拉学者赋予希伯来语的22个字母固定的数值,将数值相加获得词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