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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山前,盖一所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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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回去,该如何描述这次旅行呢?——一次最好的旅行,它就是生活。

我还以为我们是来学做桌子呢。雪莉慢悠悠地说。

雪莉的短发像雪后的蓬草一样,皮肤则是另一种白,细腻雅致,好像从没受过风霜日晒。细密的皱纹分布在嘴唇四周,无论讲了多么精彩的笑话,她的嘴唇总是紧紧抿着,和想要绽开的脸部肌肉对抗。两颊微小地收缩着,笑意只在眼睛里闪烁,雪莉像个狡黠的巫婆。此刻,她就这样笑嘻嘻地,站在竹床旁边。

这句话显然引起了共鸣,坐在竹床上的女人们一阵大笑,像强烈阳光下腾起的灰尘。对啊,对啊。我们说。

呃。站在竹床对面的辛西娅仍然保持笑容,嘴唇直咧开到耳朵边,露出健康的上牙龈。她正在解释今天的工序,突然被雪莉打断,笑容有点僵住,歪着脑袋,眼神垂到地面,似乎在想该怎么回答。辛西娅是工作坊的老师——一个女木匠,在沾满泥垢的土黄色衬衫里,找不到身体的轮廓。她非常瘦。但是你想象不到她挥锤子的时候,会多么有力。

我的意思是,第一次学木工,居然就学造房子,天哪。雪莉已经换上了太阳帽、紫色长袖衬衣,微微驼背,双手背在后面,握着锤子。

其实,造房子比造桌子简单多了。辛西娅想好了答案,收起笑容,眼神确定地停留在我们身上。

所有人都被这个答案镇住了。真的吗?

三个月前,当我报名木工工作坊的时候,像雪莉一样,没有想到是来盖房子。同事问,你们结束的时候,会做一个东西吗?我说,可能吧,做个板凳?同事说,难道不能做个好看的东西吗?比如说……花瓶?我不知道做一个木花瓶是否明智,但是毫无疑问,在我们的想象中,木工,是做家具,是为了装饰,是好看的小东西。

直到昨天,我从上海出发,经过清迈,坐车来到这个泰国北部的乡村——清道。今天清晨,蹲在皮卡的车厢里,卡车停在一片芒果林,我们像一堆土,被下在了工地。林中的坡地上,立了十根高低不一的混凝土柱子,像梅花桩一样——我们要在这里盖一座木屋。

真的,造桌子很难,造房子,很容易。辛西娅又强调了一遍。

早晨的清道,凉爽的夜晚和暴烈的白天正在交替。还有最后一丝凉风,穿过茅草搭的工棚。一天当中干活的黄金时光,很快就要过去了。

也许就把桌子留给高级班啰。雪莉没有忘记终结自己的话题。

工作坊十六个成员,白人占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亚洲人当中,中国人又占了一半。——正符合当前的国际情势。

对于即将开始的体力劳动,小燕非常紧张,她说,你看这些白人,咱们肯定拼不过她们。不错,大部分白人姑娘都很强壮。有一对法国姐妹,胸部像两个排球,走起来像一片山在动。就像小人们喝了药水,瞬间长大,只不过当我们都停止了,这些白人姑娘又多长了一秒,也许两秒。更重要的是,她们对待体力工作毫不含糊。直接地抬起发电机,直接地拿起锯子,好像理应如此,没有丝毫犹豫。白人和咱们是两个物种,小燕惊叹。

所以,在工作坊的第一天,当她们在太阳底下、水泥柱子之间忙碌的时候,我很自然地没有加入,和另外一队人,蹲在坡上的阴凉处,学习如何磨凿子。

我的凿子是在泰国买的,透明的红色塑料柄,长方形的钢刃。在磨砂石上洒一层水,一手握柄,一手固定刀刃,稳定地磨,等刃上立起细细的钢粒,再磨反面。如此三轮,才算合格。我一边磨,一边想,磨凿子要用来干吗?也许这就是中文里说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突然听到坡下有人喊道:“我们这儿需要壮劳力!”我左右一看,没人响应,其他三个中国女孩都很瘦弱……我不由自主跳起来,走下坡去。

原来她们正在挖坑,把最后两个水泥柱子埋进去,完成所有的地基。这里的泥土是红色胶土,非常坚硬,因此挖了一半,即使白人姑娘们,也要力竭了。我拿起铁锹——这铁锹也不同于中国北方,柄是全钢、螺纹的,锹头很窄,像矛一样,人要把锹往下掷,用铁锹自身的重量,刺破胶土,翻起来,然后把浮土舀出坑外。铁锹非常重,只十来下,胳膊就已酸胀,无力提起。我和美国的丽萨轮流。丽萨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有着中年妇人扎实的体型,坐在坑边,一声不吭,只顾一下一下把钢锹往下扔,坑里发出闷闷的声音。几轮下来,我感到虎口疼痛,原来已经起了水泡。我换了一把木柄铁锹,较轻,但落在坑底,只能溅起一些土点儿。我生怕被丽萨发现自己没有力气,使劲砍削着坑的边缘。——丽萨并不理我,只是闷头投掷着最重的铁锹。

半小时过去,用卷尺一量,不过深了五厘米。而我们需要挖到一米五。太阳已经升到头顶,空气像滚烫的沙子,一点风也没有。皮肤开始发烫,汗水流了满脸。大脑和身体一样,变得呆滞了。我爬出坑,到坡上喝水。另一队人仍蹲在地上磨凿子。小燕抬头看见我,问,你行吗?我点点头,又下坡了。

傍晚,一天的工作结束了,水泥柱子终于埋了进去,房子的根已扎定。回到民宿的小木屋,我用仅有的力气洗完澡,爬上床,身体沉重得像水泥,没有一处可以动弹。唯一的动作是时不时地哼哼一声,好像只有这样,酸痛才会减轻一分。

小燕坐在旁边,跟朋友用微信聊天,大头今天干了重活,累坏了。朋友问,怎么了?小燕说,她要为国争光。朋友说,她们PKU的人就是这样。

小燕转回头说,明天可别这样了啊,悠着点,还有九天呢。

我只能回之以哼哼。

她又说,你要知道,白人跟咱们不是一个物种的。

第一天的体力劳动之后,我已经无力思考,昏昏沉沉地睡了。

主办工作坊的组织,叫作International Women For Peace(国际妇女和平组织,简称IWP)。IWP的创办人之一Ginger,是一个短发、英俊的美国人。她说,读大学时,她对美国的政治很失望,于是毕业后迁到泰国,和泰国的妇女组织工作者韦朋共同创办了IWP,至今已经十三年了。

Ginger说,社会运动非常漫长,我们想要的目标,都要经过很久的努力才能达到,甚至无法达到,但是做木工,在十天、一个月内,看着一样东西在自己手里完成,会让人有成就感——这是一种“疗愈”。

这也是IWP中P(Peace)的由来,让那些在社会运动中、生活中受伤的女人们疗愈,获得“内在的平静”。为了达到这个多少有点“东方”的境界,方法是同样东方的瑜伽、禅修、佛学。去年,IWP贷款在清道买下一块地,想建成农场,变成全世界女性主义者的疗愈基地。现在,我们正在亲手建起农场的第一座木屋。

在唯一的重体力活——挖坑——结束之后,我发现,最大的鸿沟不是体能,是语言。

不用说,我们的通行语言是英语。即使亚洲人中,大部分也都是流利的英语使用者。来自马来西亚的Meichern,戴着眼镜,平时不太说话,总是微微躬着背,双手垂在前面。Meichern是华人——父亲是海南人,母亲是客家人,但是,家里送她读马来学校,所以,她不会中文,只会说马来语和英语。她说,我也自学过中文,但是太难了,太多线了。

几个中国人笑得停不下来,重复了好几遍“太多线了”。

我问,Meichern,你的名字,应该是有中文的,是不是?

她说,是。

是美晨吗?

她茫然,我不知道,我爸告诉我,是选择的意思。

我们交头接耳,然后问,是美择吗?

她说,我不知道……有很多线吗?我就记得有很多线。

白人中,除了辛西娅专程从密苏里州飞来,其他都已定居在泰国。丽萨和佩吉在附近的有机农场工作,教人们如何进行有机耕作、制作有机产品、盖泥屋,她们的口号是“吃好,住好”(Eat well,live well)。雪莉在曼谷的大学教书。胖胖的法国姐妹中,姐姐拉提莎非常幽默,她说笑话时瞪圆眼睛,滴溜一转,没有人能忍住不笑。妹妹奥勒莉原本在出版社做校对,她逻辑缜密,情感不像姐姐那么外露,但是同样爱说笑话。拉提莎曾在海牙国际法庭做人权律师,三年前为了Ginger迁到泰国,她们在清道举行了一场婚礼。去年,妹妹也辞了职,搬来清迈。她正在找工作,至于找什么样的工作呢,她说,有意义的。另外一位法国姑娘艾斯特拉,曾经是拉提莎的同事,她对法国的政治环境感到失望,搬到泰国,宣称要把盖房子作为自己的政治实践。

每天早上到工地,辛西娅用英语向大家解释,今天要做什么,怎么做。说完之后,她询问的目光掠过每个人,有问题吗?短暂的沉默之后,欧美人会提两三个问题。没有亚洲人提问。我很想提问,但不知道问什么,因为完全没有听懂。木工的英语,似乎比平时还要难。

辛西娅发令,好了,没有问题的话,我们开始工作啦。大家四散开,法国人用法语交流,泰国人用泰语,中国人凑在一起说中文:原来都没听懂。只好再问辛西娅。

第二天,辛西娅拿了一张白纸,画图演示。第三天,又拿来木头示范,说英文的速度也慢了很多。我紧盯着她的动作和口型,这才明白,听不懂的英文里,有很多术语。我们像中学英文课一样,重复着这些单词,原来这是梁,这是柱子,这是龙骨。

很快,木工自身的语言浮现了:数学和实践。只要在木头上比画,辅以简单的英文,这样,这样,对吗?辛西娅拿起凿子,说着客气的句子,你介意(我给你演示一下)吗?当然,当然,我一边把木头让给她,一边说着考试时会扣分的英文。

一旦建立起有效的沟通,木工并没有那么难。善于心算的中国学生甚至可以很快指出,刚刚计算的两个数字不符。辛西娅眼睛一亮,你知道吗,你说得对!我刚才算错了!

房子的结构该怎么建呢?辛西娅继续解释,常见的情况是,我们把柱子、梁切好,用钉子全部钉起来,可是,怎么说呢,我更喜欢这样。她画了一个有凹口的小方块,又画了一个有凸起的小方块。

噢,就是榫卯结构!中国人热烈地说起了中文。这可是中国的传统——尽管我们并不真的了解它。

我和小燕分到一根柱子,标号C。在未来的房子里,它位于南墙。像我们所有的建材一样,C拆自一所旧房子,已经晒得发白,有旧的槽口,雨水留下的渍,虫蛀过的洞,还有不知哪里来的墨痕。首先,我们选择最干净平整的一面,确定让它朝外,写上“face”。然后,我们测量、计算槽口的位置。

小燕让我想到一些知青小说,小说里无论善意或恶意,总会出现一个上海女孩或男孩,他(她)像漫画人物一样,在农村生活里格格不入。现实也果真如此。小燕的妈妈从上海到江西插队,她挑着扁担回公社,担子里的粮食只有别人的四分之一。走到一半,她晕倒了。上面看她体弱,把她调到炊事班。她不干:我在家都从来没有伺候过人,你让我给人做饭!别人告诉她,炊事班是最轻松最有油水的。她恍然大悟,留在炊事班,直到回上海。

小燕出生时,妈妈没有奶水,长大后她吃什么都不胖,身体薄得像张卡片。一个地道的城市女孩,想到下地、做体力活就恐慌,但是,每天的工作结束之后,不管多累,都必定要洗澡、洗衣服。第二天,穿着干净的衣服去工地。

力气活的确不是小燕擅长的。锤子拎起来太重,电锯推到一半压不住,在木头里危险地乱飘。可是她逻辑清晰,爱动脑子,总在想有没有更省力的办法。辛西娅说,要在柱子两头凿出槽口,把底梁和顶梁嵌进去。小燕问,能不能用锯子,两边一锯,槽口就出来了。辛西娅说,凿好之后,再用凿子把槽口修平。小燕脑子一转,如果有刨子,不是更好?尽管没有刨子,锯子也不好使,但小燕很得意:如果在古代,我就是发明工具的人。

因此,测量、计算也多半是小燕的工作。我们很快在C上画好线,等着法国女孩艾斯特拉统一核查,再动手凿。

艾斯特拉穿着橙色背心,穿着宽松的条纹收脚裤,清晨搭着一条围巾(在工地上围围巾!),中午解下来,露出宽平的肩膀,和晒得发红的皮肤。她像是来参加一个露天音乐节,而不是盖房子。

但是核查起数字来,艾斯特拉又的确像法律专业人士。她蹲在地上,拿着两个角尺,绕着柱子上上下下地量,嘴里嘟哝着法国口音的英语。小燕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她不能理解,为什么艾斯特拉量了木头的长度,又量了其中一段,居然还要量剩下的长度,法国人不会减法吗?我焦虑的是,我们要在今天凿好所有的槽口,现在只剩半天了。艾斯特拉把两把角尺翻了过来,抬头说,短了一毫米。

一毫米?

可能也行,我不知道。艾斯特拉耸着肩膀,两个嘴角往下撇,像胡子一样。

一毫米,应该没关系吧。我们说。

我不知道。艾斯特拉端着角尺,两手捏着尺寸,捏着绝对的精确。我们烦恼地蹲在一旁,看看她,又看看木头。木材经过了日晒雨淋,早已改变了,平面不平,直角不直,一毫米,该如何消灭一毫米的误差?

辛西娅跨过横七竖八的柱子,大步走过来,蹲在旁边。

艾斯特拉说,短了一毫米。

辛西娅说,一毫米完全没问题。

艾斯特拉说,我不知道。两个嘴角仍在往下撇。

辛西娅说,一毫米完全没问题,两毫米都行。她又说,这不是做桌子,盖房子不需要那么精确,差一点没关系。说完,她站起来走了。在到处是新手的工地上,到处都需要她。

艾斯特拉说,我不知道……也许你们锯的时候可以少锯一毫米。

坡底的空地上,塑料布搭成了凉棚。柱子抬到阴凉地,大家或蹲,或是坐在柱子上,埋头凿槽口。锤子撞击凿子、凿子撞击木头,“砰砰”作响,木头时或噼啪裂开。十米外,发动机轰鸣,电锯开动了,齿轮旋转着,击入干硬的柱子。从前觉得尖利刺耳,现在却觉得,这是可以理解的声音。

锯,无论手锯,还是电锯,是一个坚定有力的行动。相比之下,凿,是一个精细活。要观察、测试木头的纹理,否则,可能会凿得太深,或是凿得太慢。一开始大力、粗率地破开木头,到后来,仔细、耐心地修到合适的尺寸,修得平整。

我们的柱子似乎特别坚硬。凿开干裂的表面,出现一块墨绿色的结,一凿子敲下去,就滑开了。韦朋说,在泰国,这被称为树的眼睛。我小心地凿着,越到深处,越是坚硬,摸上去致密光滑,好像要成为玉了。

小燕说,让我凿一会儿吧。

我说,我凿吧,我力气大。

小燕说,让我凿一会儿吧。

她语气里有些东西,让我停下来,把凿子递给了她。

小燕蹲在柱子旁,捡起一个轻巧的锤子,对准凿子,敲击起来。好像一个小鸟,在轻轻地叩树皮。叩叩叩。

太阳已经快到山边。佩吉完成了,大家羡慕地看着她的槽口,干净细腻,有湿润的绿意——她的木头还很年轻。

我们的柱子也只剩最后一个槽口了。我在旁边心焦不已,恨不能抢过凿子,凿平树的眼睛。我说,还是我来吧。

小燕不说话,仍然叩叩叩,收效甚微,但非常坚持。

这几天,小燕一躺下就睡着,一下工就饿,每顿吃两盘米饭——这在以前都是不可能的。失眠、心慌、低血糖、颈椎病都消失了。她喜欢木工,因为木工要靠脑力。对于体力活,对于我们的分工——她动脑、我做力气活,小燕也有了新的看法。我认为,这是最有效率的方式,我们是一个团队,应该分工。但是这一天,小燕拒绝了这个理由。她宣布说,她也要做体力活。她又想了想,说,效率不是最重要的。

小燕的汗水滴在了地上,细细的胳膊挥动锤子的幅度越来越小。我蹲在旁边,焦急地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担心锤子掉下来,更担心我们无法按时完成。槽口的尺寸凿好了,小燕放平凿子,小心地推着,把凸起的部分削掉。

收工了。小燕站了起来,仍一手拿着锤子,一手拿着凿子。她看着自己凿出的槽口,眼神不舍得离开,哇,真好看啊。这一天过得真快啊。她欢快地叹了声气。

从工地坐车,沿着乡间公路,路边是两排又高又直的柚树——这是极好的木材,我们的柱子就是柚木。柚树后,是一大片橡胶林,每棵树上都割开口子,系着一个黑色小桶,接白色的橡胶汁。大约十分钟,就到了我们的民宿。那是一片低矮的红毛丹林,散落着七八间木屋,红毛丹林的另一边,是一条小河,远处是低矮的山。

夜晚,吃过饭,我在餐厅要了一瓶啤酒,边喝边看手机。餐厅不过是八根柱子、由柚叶叠成屋檐的亭子。沉寂的夜晚,只听得到远处的狗叫,风吹树叶的声音。炎热的一天结束了,劳作也结束了,餐厅里凉爽、闲适。更重要的是,这里信号最好。

雪莉路过餐厅,又折回来,在桌子那头对我说:你看看月亮,看看天空,别看手机!又从胸腔发出“咳”的一声,似乎恨铁不成钢。

雪莉也未免太喜欢做老师了,我想。有天中午休息时,我嫌房间里太热,躺在吊床上看书。雪莉从小河的方向走来,我跟她打招呼,她挤挤眼睛:我就提醒你一下,小河在召唤你。

但我也习惯于做个好学生——我摁灭手机,为自己仍留恋互联网的破碎信息而不好意思,情急之中说:我在跟家里人说话!

哦?雪莉停止了责怪的语气,坐在了桌边。你家人在哪里?

我爸妈在甘肃,我弟弟在北京。

你有弟弟?

对,我有一个弟弟。

可是,你们不是一胎化政策吗?

是。不过我弟弟出生的时候,政策才刚刚开始。我暗暗想,终于有一个稍微了解中国的美国人了。尽管这里的白人都很好,但是很少人对中国有兴趣。有一次,艾斯特拉问小燕,上海是中国的吗?是大城市吗?

刚刚开始……会怎么样?你妈受惩罚了吗?

有啊,我妈没有产假,休息了一个礼拜就去上班了。

雪莉的表情很凝重,真惨,你妈妈会不会常常讲起这件事?

这件事?

对啊。过去的故事,回忆……这件事对她一定伤害很大……

我吁了一口气,放下了手机。当然了,她常常讲过去的事情,常常回忆,不过不是这件。我用英文磕磕巴巴地讲起母亲的故事,她是地主家的女儿,土改中被抄家,变成孤儿,在福利院长大,饥荒时代差点饿死,最后成为社会主义的工人,中国刚刚开始发展金融的时候,又做了银行的信贷员。用英文讲述,挖空心思寻找词汇,让我免于像往常一样,为母亲的故事而痛苦,但我仍感受到,我为她顽强的生命力、聪明与勤奋而骄傲。雪莉听得很专注,当我讲到历史事件,又找不到英文时,她总能立刻补充。看起来,她真的很想了解。

所以你看,她的往事这么悲惨,没有休产假都不算什么。我总结说。

雪莉说,没错,这些故事真的是……她说话时,也总是抿着嘴唇,发音在很小的开合之间,此时声音更是消沉。

我们都沉默了。

没有了手机惊人的光亮和它开启的众多扇门,想必树林间都是月光。

似乎是觉得这沉默太尴尬,又太伤感,我突然开口说:我想写一本书,关于我妈家族的。说完,自己也微微吃惊。我还很少告诉别人这个想法,何况是跟一个陌生的美国老太太。

真的吗?

对,就写我妈和她的姐妹们。

你已经有书名了!雪莉仍然抿着嘴唇,笑意在眼睛里闪烁。

吃饭时,我们会自动分到两个餐桌。欧美人一桌,亚洲人一桌。

尽管在亚洲桌上,我们也说英文,以便和马来西亚、泰国的朋友聊天。但是,能够随时切换到中文,总让人觉得放松。有时,听到另一桌的笑声,我想,她们使用英语时如此自信、默契,好像这个世界就是她们的——即使这已经是世界上的边缘角落。也许正是这种自信和默契,让我闻之却步,也让泰国本地人不敢报名。

在一个国际场合,语言当然是最重要的区隔。为了抗议英语霸权,我从没有取过英文名,也拒绝转变名字的发音——我明知“玉洁”对外国人来说很难发音,但是,既然我们能读出李奥纳多·迪卡普里奥,既然我们曾经花了一年时间,练习把舌头放在牙齿中间,像蛇吐信子咝咝作响,发出那两个中文里没有的辅音——辛西娅的名字中就有这个音,那么,让西方人念几个中文名字,也不算过分。

工作坊里,我照样用中文音调,介绍自己的名字,并解释了它的意思“像玉一样纯洁”,然后听各种发音,心里暗暗发笑。有人念,雨耶。有人念,雨鸡。有人念,酉鸡。更多人直接说,你。那个,你能不能帮忙抬一下柱子。你的铅笔借我一下。

我常常意识不到别人在叫我,但是没关系,这种小小的不便和误解,在国际交流中是正常的。直到又一次,我正蹲在地上凿木头,听到台湾人Sephen字正腔圆地大叫我的名字。一抬头,一队人站在一根柱子旁,等着我去帮忙抬木头——几天的逞能下来,我已经成了工作坊的壮劳力之一。我应声正要过去,Sephen皱着眉头说,你要不要叫Jade,这样她们比较好记。我愣了一下,像战火中匆忙接过发报机一样,接过了我的英文名,Jade。

一天晚上,往常的秩序被打破了。大部分白人都去参加朋友聚会,民宿里只剩下雪莉和辛西娅。似乎不好再以位置不够为由,分两桌坐,同时,我们也明显地感觉到了沟通的责任。亚洲人加入了白人的餐桌——第一次吃饭时,辛西娅曾摸着这张桌子说,这是一整块木头。

吃完饭之后,身体开始忙碌地运作,精神却安逸了。轮值帮厨的人去收拾碗盘,有人泡了茶,有人盛了一盘木瓜,放在桌上。没有人说话。

当白人成为少数,我突然觉得语言的压力塌了半截。我开口问:辛西娅,你在密苏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正托着脑袋发呆的辛西娅乐了,她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说,我妈也经常这么问我。

我意识到,我把密苏里(Missouri)念成了悲惨的(misery)。但,这也不失为一个巧妙的双关。

没事,辛西娅说,我在密苏里,住在一个公社……

同样来自上海、曾经在美国读书的Gloria惊叫:公社?美国也有公社?

当然了!辛西娅和雪莉报以同样的惊讶。

Gloria说,我从来没把美国和公社联想在一起过。

美国有很多公社啊,到处都是。辛西娅仍然很惊讶。我想,当小燕被问到“上海是个大城市吗”,大概有同样的心情。

教授雪莉此时又出场了:实际上,这是美国的传统,从美国建国时,就有这种乌托邦的渴望,某种程度上,这就是美国精神。

我说,我以为公社是六十年代的产物。

雪莉说,这也是一个原因。

辛西娅说,没错,我在的公社就是七十年代开始的。

辛西娅中学时参加了一个去南美洲的实践项目,回来之后,觉得上学没意思,就辍学了。她喜欢木工,幸运的是,在美国,木匠赚得不少。三四年前,辛西娅在芝加哥的一家公司,教人做木工,用二手木材,做桌子、钟等等——我和雪莉原本想象的东西。她在手机上找到那时的宣传视频:辛西娅坐在镜头前,卷舌极重、语速极快,像嘴里团着一个球。视频里的她,看起来和现在很不一样,也许是比较正常,比较中产。

辛西娅说,有一天,她在街上看到有人发传单,接过来一看,是招人去驾马车。她想,神经病吧。但是她又好奇,跟去一看,是一个公社。

辛西娅辞了职,住进了公社。这个公社种菜,制作有机产品,生活自给自足。不仅如此,他们拒绝现代设施,包括电。没有电,因此也没有热水。晚上没有灯,点蜡烛。他们当然也没有电脑、手机,全公社只有一个座机。

她每说一句,我们都惊叹一声。

辛西娅说,但我给朋友们写信,用手写,他们好像都挺喜欢的,对不对?

我们点头如捣蒜。

冬天,公社没有暖气,辛西娅就背着包去城市。美国中部的城市,有很多建好又没有使用的房子,于是被很多人占领了。她就在那里度过冬天,等春天到了,再回到公社。

我说,中国也有很多房子,建好了没有人住。

真的?那有人去占领吗?辛西娅问。

……倒没有。

让辛西娅心动、决意加入公社的,是创办人的理念。他主张巴西思想家弗雷勒的解放式教育:受压迫者应该自我教育,互相学习,培养批判意识,而不是期待教育体制。但是住了两年,辛西娅发现,公社内部并不平等,创办者一人决定所有事务,一人诠释解放式教育。去年10月,辛西娅“不干了”,她“跳”到另一家名为“沙丘”的公社。这家……好一些。辛西娅说。他们人少,只有九个人。

我们都替她松了一口气。人少比较好,很难想象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在人多的地方实现。

她又说,这家有电,也有热水,挺好的。

像所有人一样,从工地回来,辛西娅先洗了澡,换上了干净的T恤,此时细细卷曲的长发仍是湿的,贴在脸颊两侧。小燕提醒我,她的眉毛是修过的。也许这是女木匠的特点之一?到了工地之后,所有人的第一件事,都是在脸上、脖子上涂防晒霜。尽管如此,现在的辛西娅和视频里那个修过刘海、语速极快的女木匠不同,也和工地上那个高高举起锤子、猛地击下,又总是保持笑容、解释工序达十五遍之多的木匠老师不同,讲到这里,辛西娅的笑容渐渐隐入迷惘,若有所思。

我已经很久没有离开美国了。沉默了一小会儿,辛西娅又说,我总觉得,就算对这个地方失望,但还是不应该离开,应该留下来,改变它,我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对吗?

来泰国之前,我就知道,将会见到各地的女性主义者——很多愤怒的、受到挫折的女人,我也约略知道美国六十年代以来的公社传统,但是亲眼见到、听到、体验到,却是全然不同的感受。我喜欢她们,我喜欢佩吉,高高的个子,穿着湖绿色工装裤,大手拿起生菜,一边吃一边讲自己的爱情故事,她的表情、语气,就是句子、标点,以至于文字无法转述;我也喜欢幽默的拉提莎和奥勒莉,这对法国姐妹,干了最多的力气活,而且,无论吃得多饱,总是不放过甜点;我喜欢Ginger,英俊而腼腆,不动声色,又让整个工作坊有序进行;当然,还有好为人师,又充满好奇的雪莉。尽管我有时会嘲笑她们,抱怨她们没有自觉到白人的优越地位,但是,我仍然喜欢她们,喜欢她们在各个地方努力改变世界,喜欢这个工作坊的热情和力量,也喜欢建设乌托邦时的自由和迷惘,就像此刻的辛西娅一样。

我在中国从来没有见过女木匠。我说。

辛西娅又吃惊了,真的吗?怎么可能?为什么没有?

我为她的吃惊而吃惊了,不知道……这本来就是性别分工很明确的工作吧?

现在连男木匠都不多了。一直沉默的meichern冷不丁插嘴。

辛西娅说,Jade,如果你们要盖房子,就告诉我,我会去中国帮你们。

真的吗?我又吃惊了。

当然是真的。辛西娅脸上不再有迷惘了,性别和社区,是我离开美国的唯一原因。

12根柱子立了起来,此后进程就很快了。

从长短、宽窄不一的旧木材里,我和小燕负责挑出合适的顶梁、底梁和侧梁。(我们暗地认为,这是对我们数学能力的肯定。)分别有人挑出龙骨、地板、墙。我们拔掉木材里的钉子,锯到合适的长度——这都是使用旧木材必须付出的劳动,然后,就像搭积木一样,嵌在合适的位置,用钉子固定住。辛西娅四处查看,确保一切是平的。

搭好底梁,铺一层龙骨,工作坊的最后一天,要铺地板了。人们分成三组,一组锯木头,另外两组——说中文的一组、说英文的一组——铺地板。没有了语言的磕碰,我们很快形成有效分工,有人传递木头,有人负责铺,把厚度、宽度一样的木板拼在一起。是合作,却又是专注的。“这根怎么样?”“缺一根宽的!”“窄的都放这边!”突然有人叫:“她们在偷我们的木头!”

下午四点,地板铺完了。辛西娅半蹲着,眯起眼睛看地板的平面。她站直了说,太令人惊讶了,都是平的!大家欢呼起来,纷纷拿出手机,进行工作坊的最后一个程序:拍照。

这座房子已经有了形状,它长6.5米,宽6米,墙高2.5米。接下来,辛西娅和Ginger、艾斯特拉,会一起搭起人字形的屋檐。木屋的南墙,有一根柱子,写着“C”和“face”,而所有的梁上,都有彩色的数字,和中文“横梁”“底梁”“侧梁”。

房子的对面,在芒果林的尽头,是高高的清道山。太阳已落到山顶,霞光冲遍了半边天空。Ginger说,之所以木屋选在这里,就是希望能看到山。这就是我们开始的地方。

在报名表上,对“为什么要参加木工工作坊”这一问题,我写道,因为脑力劳动做多了,想做点体力劳动。这是一个真实的理由,却也是一个敷衍的原因。更深层的,是我对生活的厌倦。

每天早上醒来,我拿起手机,刷朋友圈、刷微博,读同事的工作留言。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我对着电脑、手机,刷最新的信息。从一个链接,到下一个链接,留下很多看了开头的文章,和一事无成的沮丧心情。我加了很多人,“成为朋友”,世界四通八达,却很少抵达某个真实的人。

我的颈椎变形,脂肪在腹部安居繁衍。于是我花钱办了健身卡,又花钱请了一个教练,让他陪着我,折磨我。在这种扭曲、分裂的生活中,我的生命互相消解了,正负相加,等于零。不知道有多少人过着这样的生活,卷入同样、也许更深的旋涡之中,买了大房子,给小孩报了私立学校,从此像游乐园里的飞车,做着高速的无用功,左右摆荡。必须赚钱,赚更多的钱,获得更大的成功。年轻的人们一早认命:此生已矣,希望全在子孙。这是怎样绝望而高效的生活啊。

所以我来了,我想从机器上松动,脱落。在这里,我看到了从飞车上主动掉落的女人们,她们正在搭建自己的乐园。当我回去,该如何描述这次旅行呢?——一次最好的旅行,它就是生活。

雪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旁边,她说,Jade,中国南方是不是有很多这样的山?

的确,暮色中,清道山层层叠叠,有不同深浅的青色。我说,是啊,你去过中国吗?

没有,只是在图片里看到过。

我们静静地看着清道山,如果是中国南方,山会更加连绵、起伏,小河绕山而行,雾气飘在山间。

真美啊。雪莉说。

是啊。我说,不过,我们还没有在山前面盖过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