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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来了个倔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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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在日常生活的层层规矩里催成的早熟下,寻求一个个性解放的生活?

陈忠实来了北京。这个当口,话剧《白鹿原》正在演出。舞台上一片浓重的陕西腔,话剧演员们用胸腔共鸣发出的声音,在剧场空间轰隆作响,据说这可以加深空间的厚度,绽出原作的汁味。这出话剧,把在西安过得忙碌而逍遥的陈忠实又拎到了媒体关注的中心,——他这次来,是要参加中央电视台《艺术人生》的节目录制。

在电话里,陈忠实说:“哎呀不要采访了不要采访了,十几年了,就是那些话,没有意思。”和他的同乡贾平凹一样,数十年来,陈忠实也还是一口陕西话。西北人好像不太有学习语言的天分,也不太擅长口头的表达。但那种发自喉间的声音,像心肺里掏出来的,沉而实在。

那天特别热。陈忠实居住的酒店邻近四环路,没有树木,马路和楼群之间,尽是耀眼的白光。陈忠实穿着短裤,赤脚盘腿坐在椅子上,抱怨北京太大太不方便。有一位出版社编辑正在和他谈出版散文集的事,陈忠实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里面是从别的集子复印出的文章。近些年他的散文以不同的名字结集出版,编辑要回去重新拟定书的标题。身为陕西省作协主席的陈忠实,早已不写小说了,除了参加文化活动,给一些作家写序,他只是写一些散文。“我现在,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他说。

再返回二十年前,陈忠实可不是这样。作为“陕军”的大员,那时候的陈忠实已经很有名气,但是还没有一部作品,扔出来能让文坛哆嗦一下,用他的话来说,没有一本死了以后做枕头的书。他原打算写十个中篇以后,再考虑写一部长篇,但1986年,写完第九部中篇《兰袍先生》,陈忠实耐不住性子了。当时正是文坛最热闹的时候,各种潮流蜂拥而上,韩少功、王安忆,都在前一年发表了重要的作品。即将五十岁的陈忠实着急了。他反问我:“谁不着急?谁希望自己写的小说只有一个乡的人知道?谁不想传播到另一个乡去?”他瞥了我一眼:“你问这个,不是说废话呢吗?”

而另一个原因,是《兰袍先生》的写作引发的“关于这个民族命运的大命题的思考日趋激烈,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创作理想”。1992年,陈忠实写出了长篇小说《白鹿原》。

当时,还在读中学的我在一个偏远的小城读到陈忠实的小说。对于承担大命题的《白鹿原》,我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反而对之前垫脚的《兰袍先生》印象深刻。这部小说不像《白鹿原》那样野心勃勃,它有陈忠实特有的质朴真诚。那种基于人物命运的内在徘徊,是小说家的禀赋。更重要的是,它牵动了我的记忆。

这部小说讲的是一个传统秩序与个性解放之间矛盾的命题。故事的主人公来自一个耕读人家——有文化的农民家庭,他十多岁就做了私塾老师,穿一袭兰色长袍,被村里人尊称为“先生”。父亲早早地给他娶了媳妇。但是很快,新的政权建立,私塾取消,小“先生”去师范进修,他发现这里的学生调皮,不讲规矩,完全没有礼数。但不知不觉间,原先早熟稳重的小“先生”被青春的气息拂动了。他脱掉了兰袍,爱上了一个女同学。最后还是被强硬的父亲打败,退学在家。

小“先生”的早熟是在日常生活的层层规矩里被催成的。这种规矩我并不陌生。吃饭要怎样,见到长辈要怎样,这种秩序安排,是儒家人伦渗透到日常生活中的表现。长期约束之后,这些规矩会内在化。小“先生”发现即使在没人的时候,他也不敢舒展自己的身体,跃起来抓一把头顶的树枝。在到处都是规矩的环境中长大,不能不缺少些张扬的神采。父亲送他两个字,“慎独”。这两个字当时让我触目惊心,久久不能忘。这是对完美道德的要求,也含有一种恐怖的力量,这种力是向内的。正如陈忠实所说,“儒家文化是收敛的文化,是对人性格的控制,不是开放的,这是和西方文化本质的差异。”

可以想象,陈忠实从小也生活在这样的秩序当中。他出生在西安东郊的灞桥区,那是古人折柳相送的地方。汉唐之都,又是内陆,没有海洋和商业文明的冲击,文化传统相对深厚保守。陈忠实说,自己从小家教很严,细到一言一行,都不放过。

我请他举几个例子。

他说:“家里来了客人,都是父亲接待,孩子不能到前面去干扰,不能在他们说话的场合跑来跑去;家里接待客人,小孩不能上席;逢年过节去亲戚家,小孩可以入席,但大人动了筷子以后,你才能动;夹菜的时候只能从旁边夹,不能从中间夹,也不能从对角夹,你要那样,有人会说你没教养,不懂礼数;饭没有咽下去以前不能说话,不能嚼着东西说话。”

在《兰袍先生》里,有几乎同样的一段话,小“先生”第一次进学校食堂:“女学生也夹在一堆,张着填满饭菜的嘴巴笑。我很不舒服,这些经过两年速成进修的男生女生,很快都要为人师表了,却是这样不拘礼仪。我在家时,父亲自幼就训诫我关于吃饭的规矩,等上辈人坐下后,自己才能坐;等别人都拿起筷子后,自己才能捉筷;等别人动手在菜盘里夹过头一次菜后,自己才能夹;吃饭时不能伸出舌头,嘴也不能张得太大,嚼时不能有响声;更不能在填着饭菜时张口说话。现在,瞧这些将来的先生们吃饭时的模样吧!张着嘴笑的,脸颊上撑起一个疙瘩的,满院子里是一片吃喝咀嚼的唧唧嚓嚓的声音,完全像乡间庄稼人在村巷里的‘老碗会’,没有一点先生应有的斯文。”

陈忠实否认了自己的背景和“兰袍先生”有共同之处,将小说情节摁在作者脑袋上,本身也相当不智,但这些细节与相似的生长环境,让我觉得陈忠实一定有和“兰袍先生”共同的气质,内敛拘谨,激情包藏其中,或许也受秩序感的约束。无论在小说中,还是现实中,个性解放——这个“五四”以来的重要口号,没有在叙事上获胜,也没有在道德上获胜。获胜的是“慎独”的道德力量,它借助日常生活习性安排好了身体组织。

我问陈忠实:“您小时候会反对家里的这些规矩吗?”64岁的他回答:“这都是规矩啊,你没有理由反对。孩子是一种原生状态,必须接受社会文明。”

陈忠实很不喜欢讲话,或者说,是很不喜欢和陌生人讲话。开启他是一件特别艰难的事情。

据说创作《白鹿原》的时候,陈忠实把自己关在家里闷头写,很少对外界,更不对媒体透露风声。可是有人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就写了一篇文章,把这事捅出来了。陈忠实急了,一直埋怨走漏消息的朋友,他说,就像是蒸馒头,还没熟呢,就打开蒸笼把气放跑了,这馒头还能蒸得好吗?这种将自己严严实实地放在蒸笼里,不发一言的作风,在我看来是再熟悉不过的西北人气质。可是陈忠实并不认同,他甚至不认同地域性格。即使在文学中,莫言的山东高密,苏童的江南水乡,陈忠实的关中平原,这种在空间、人物性格的不同,也仅仅被他归结为精神气质的不同,可是这精神气质不就是一方水土养成的吗?

陈忠实一再重复,这是小差异,“南北东西,生活习性上有小差异。精神传承上没有大差异,都是儒家文明熏陶下的。”

我问:“您不觉得中国地域性格差异大吗?”

“那只是性格、习性上的小差异。决定人的本质的不是人的生活习性,而是人的精神气象、心理结构。中国人的心理结构不要说是南方农民和北方农民,就是城里人和乡里人,也没有本质差别。为啥呢?思想、信仰、道德,编织成心理结构。中国靠儒家传承下来,甘肃、陕西崇拜孔子,人家广东也崇拜孔子,道德判断是一样的。至于生活习性,语言差异,那是表象差异,不是本质的。在外国人看来,都是一样的。”

在陈忠实看来,重要的仍然是整个民族的心理结构,这是“五四”以来,以西方为参照的思维,正是在这样的思维下,陈忠实写作了《白鹿原》。可是存在这样大而笼统的民族心理结构吗?即使有一个大的观照——大的观照是必不可少的,民族、人类……但辨析人们之间精微的区别,不也是作家所要做的吗?为什么陈忠实的判断不能像自己在作品中的感觉一样,相对复杂而具体呢?也许这样的判断就是限制他进一步走下去的原因?

我们的观点似乎在不同的层面和方向,在某些地方可能会重合,但是他不愿再讨论下去了。这个倔老头执意认为自己的观点是对的,因此拒绝讨论,任何辩驳都是多余的,除非你认同他的观点。或许担任体制内领导职务多年的陈忠实,也已经习惯了发表见解,而不是被这样地询问。

他的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拒绝的神态。这个话题显然不能再继续了。谈话的气氛本来就很勉强,此刻更僵硬了。我仍然试图缓和气氛,用探询的方式,和他聊天,但每句话都只能引来一个非常简单的回答。

最后,他面对我的问题挥挥手,像关上一扇门。他默然不语,侧过脸看着右边的地面。我以为他在思索,于是伸出脑袋期待地看着他。他看着地面,紧闭双唇,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们像两块石头在两张椅子上实实地放着,却无声息。一分钟。一分钟后,我才意识到,这是拒绝。真是最令人恼怒和尴尬的沉默。但这种深入到骨子里的倔强,我的身体里何尝没有?他又为什么不能厌恶这样一次不愉快的采访呢?他要把自己紧锁起来。何况,当紧锁之中有面有水,就有了馒头的香味。

我起身告辞。陈忠实像解脱了一样,神色缓和下来,他笑着送我到门口,转头一瞥,突然指着桌上的西瓜:“这个你带走吧。”我站住了,看着这个刚才还不愿看我的老头,“您是说真的?”“当然是真的,我明天就走,吃不了也浪费了。”我瞥了一眼,说好吧,就抱着西瓜走出了房间。

毕竟,那是一个非常炎热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