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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辈子的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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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具用品

渐渐习惯了岛上的生活以后,我们空闲的时间就多了。因此,自六月中旬开始,我们便每隔一天在上午和下午加入授课时间。

我和大副为实习生、船员以及年轻的水手和渔夫们,开了船只运用术和航海术的课,渔业长则负责渔业和水产的授课与实习。除此之外,我还是数学和作文老师。

文具用品花费了我不少心思。我用三只铁铲当作石板,海胆刺作为石笔。岛上的海胆很大,它们虽然长得像是带壳的栗子,但光是上面的一根刺就粗得跟成人的小指头一般大。刚开始是红色的,但经过阳光曝晒之后就会变为白色,几乎可以媲美滑石笔。我们就用它在铲子板上写简短的句子,做计算。

习字,是将木头削成细笔,在沙上练习书写。

我教两名实习生和三名归化人学习汉字。归化人则教实习生和船员练习英语会话和作文。

如此一来,偶尔工作量较少的时候,我们就会过上几天学校生活。每星期,我都会向所有人做一次精神训话。

“我想要墨水。”我说。

水手长收集长明灯累积的油烟,混在白米煮的稀饭里,做出了近似墨水的液体。他还用海鸟的粗羽毛做了十分好用的羽毛笔。不过,这墨水还是没办法写字。

于是,渔业长将六带鲹的皮剥下来熬煮,制成胶,再混入水手长的墨水里,终于做出了地道的墨水。这种墨水防水,写到帆布上后,就算浸到海水里也不会消失。

因此,我们在救生圈上贴上帆布,然后拿墨水先用日文写上:

珀尔和赫米斯环礁,“龙睡号”遇难,全体十六人生还,乞求救援。

再写上同样意思的英文,划着舢板把救生圈带到外海,然后在心中默念:

“我们的黑潮啊,请你把它带到日本吧……救生圈啊,祈求经过的船只将你捞起吧……”

另外,我们还在救生圈上立了一根帆布小旗,便于吸引目光。

“墨水啊,经历再多年的风浪也求你不要消失……文字啊,请永远保持清晰,直到有人读到你……”

我们十六个人对这只救生圈和它上面的墨水寄予了殷切的期望。

由于制成了墨水,我开始在帆布上写日记。那是一条类似女人腰带般的长帆布。几年后,它一定会成为一捆厚重的卷轴。另外,我也用帆布制作了课本让归化人阅读。课本当然也都是卷轴形式的。

一天工作完毕、夕阳西下之际,就是全员的运动时间。相扑、拔河、推棍(1)、游泳、绕着岛跑几圈。之后再来个海水浴,然后吃晚饭。每天的生活非常有规律。

有月亮的夜晚,我们即使到了晚上也会玩相扑,大伙儿还铺了一个地道的土俵(2)。晚餐后也流行唱歌、吟诗。归化人教大家唱英文歌,比如水手起锚时合唱的号子。他们同时也学习吟诗。

不知不觉到了就寝时间,一日来的疲惫让大家倒头就睡,正好无暇思考软弱、怯懦的念头。

即使大伙儿这么安稳地睡着,站在高塔上的瞭望值夜员还是不敢怠惰,向四方瞭望注意有没有船只经过。瞭望值日生在晚上十点前由青年组担任,十点以后到黎明则换成老年组。白天则是全体轮流看守。

茶话会

对我们十六个人而言,雨水是上天的恩赐。因为老天送给我们的这大量的蒸馏水,就是我们的生命之水。

下雨的日子,大家都格外开心,春风满面。除了能够储存雨水,还有其他的原因。

因为下雨的日子,我们下午会在小屋里开茶话会。茶话会那一天,我们会用雨水煮珍贵的米汤,配一个罐头或是螺肉来当点心。这是岛上最豪华的盛宴,大家都忍不住发出啧啧赞叹。

“啊,真好吃!没想到米汤的味道这么鲜美啊!”

“好吃到舌头都快融化了。”

而且,雨天的茶话会总是既热闹又欢乐。余兴表演时,大家会展露各自的绝技,或是令人敬服,或是令人拍着肚皮大笑。笑声与掌声振动了太平洋的空气,回荡在海波中,而且甚至惊动了海豹岛上的海豹好友。海豹好友也配合着人类好友的嬉闹,齐声“嗷嗷”地叫了起来。

茶话会上聊的话题,首先要保证能对青年们有所帮助,同时也要适合我们当下的无人岛生活。因此,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由前辈们传授海上经验。

小笠原老人经常是主讲人,他在海上生活了四十四年。在这十六个人当中,他既是年纪最大的长者,又是在海上生活最久的人。他曾经搭乘帆船追逐鲸群,从太平洋的一角航行到另一角去,还曾开玩笑地说:

“我是太平洋的主人。”

他很健谈,又会手舞足蹈地模仿各种动作。说话不仅风趣,日语也很流利。

小笠原老人在第一次茶话会上说了这样的见闻:

你们大家虽然都叫我老人,其实我不过才五十五岁。只是这一丛乱糟糟的胡子和胖嘟嘟的身材让我看起来像个老人吧。

我的爷爷出生在美国捕鲸的大本营——大西洋沿岸的北方小岛南塔克特岛。我的爷爷、父亲和我,代代都是捕鲸人。爷爷拥有一艘一百一十五吨的捕鲸帆船,叫作“卡利鲸与安妮号”。他是船长。

爷爷年轻的时候,在一八二○年(江户时代的文政三年),搭乘捕鲸船到太平洋日本沿岸、金华山(3)的外海,曾经发现过大量的抹香鲸群。

那可是几千头抹香鲸聚集在海面喷水啊!当时,世界捕鲸业最强盛的是美国,从发现这些鲸鱼的第二年开始,美国全国各地的捕鲸船都聚集到了金华山外海,大肆捕杀鲸鱼。到最后,来自各国的大大小小七百多艘捕鲸帆船,也都集中到了金华山外海。从此,太平洋再也没有鲸鱼的踪影了。

一八二三年,那艘美国捕鲸船发现了小笠原岛的母岛。小笠原岛有个很好的港口,而且岛上整年没有寒冬,还有干净的饮水涌出,林木资源丰富,柴火取之不尽。再加上,岛的附近也常有鲸群徘徊。由于当时它还是座无人岛,上岸的船员就搭起了帐篷休养生息。后来还建造起坚固的房子,有好几位捕鲸人在此定居下来。

我父亲在小笠原也有个家。而且,一八四五年(弘化二年),我就在这座岛上出生。

父母亲给我取名为弗里斯特·威廉。

那时候,捕鲸船上的人都把小笠原岛叫作波宁岛。听别人说,是因为有人问日本官员:

“那座岛叫作什么名字?”

对方说:

“那是无人岛(bujintou)。”

可能他们把“无人”听成了“布宁”,所以最后变成了“波宁岛”。

再说回来,我四岁那年的一月,有人在美国旧金山这个偏远的地方发现了源源不绝的沙金。因此,美国和欧洲各地的贪婪人士都扛着铁铲蜂拥来到这个冷清的小港口——旧金山挖沙金。

渴求沙金的贪婪病立刻传染给了捕鲸船的船员,美国太平洋沿岸各港口停泊的捕鲸船上,水手、渔夫甚至大副都喊着:

“捕鲸不如去淘金!”

并且纷纷背起身上的行囊,下船的下船,逃跑的逃跑。一艘艘捕鲸船只能在港里下锚,动弹不得。突然之间,美国的捕鲸船全瘫痪了。

但是,我父亲是个天生的捕鲸人,什么沙金不沙金的,他根本不屑一顾,他就喜欢温暖、舒适的小笠原岛。

终于,十一岁的春天(安政二年),我的愿望成真了。父亲让我上了他的船,到太平洋去捕鲸。我太高兴了,恨不得早一点儿学成出师,射出我的第一支鱼叉。

刚开始,大人把我绑在桅杆上方,其实是在瞭望台下的木桶里。我躲进木桶,练习瞭望。我没有输给上面瞭望的大人,很快就发现了鲸鱼喷出的气息,然后用唱歌的音调,拉长了声音,好像鲸的呼吸一般,用最大的力气叫道:

“布罗——嘶——吼——”

鲸鱼喷水的现象,英文叫作“布罗”(blow)。然后,我伸长了手臂,指向看到的方位。

于是,下面的人会从甲板仰头看着桅杆,问:

“是哪一种鲸?”

从鲸鱼喷水的方法就可以清楚地辨别出鲸鱼的种类。

这时候,若不立刻说出“抹香”或是“长须”就会被大人狠狠地斥责。如果说错了,更会令他们大发雷霆。发脾气时,他们总会骂道:

“你这个砂糖崽子!”

这个听在小孩子的耳中,就好像雷声从头顶劈下来似的,只能硬着头皮承受。

会这么骂是有原因的。在你成为独当一面的海上男儿之前,要经历过数千次,也许无数次的海水灌顶,耐受盐分渗入骨髓的考验。因此,独当一面的海上勇士是“盐”。像我这种特别的海员,则是“老盐”。盐的反面是糖,按照这个道理,对一个想成为海上男儿的人,被骂成“砂糖崽子”是个莫大的耻辱。

鲸鱼喷气一次六秒,十分钟能喷出六七次。如果一次喷气长达十秒钟,并且水雾特别浓,就证明它准备沉入深海,因此要提前把肺中的空气一次喷尽。

有时候,鲸鱼喷出的水雾可以高达十米以上。水雾笔直地往上喷出,末端分成两股的是露脊鲸;喷出一个粗大水柱的是座头鲸;喷出的水柱高而细长的是蓝鲸,比较短的则是长须鲸;高度最低,但也有四米左右的是塞鲸;朝前方四十五度的角度喷射的是抹香鲸。

抹香鲸有牙齿,强壮有力。同类的鲸群之间,彼此也会争斗。由于抹香鲸油的质量最好,所以所有的捕鲸船都想猎捕它。用鱼叉叉中之后,它就会变得发怒狂暴。只要被它那又硬又大的头轻轻一撞,或只是用尾巴随便扫中,小船立刻就会粉身碎骨。有些时候,它会对准母船冲来,但就算是母船,被它一撞也会出现裂缝终至沉没。

我第一次看到“鲸跃”时,真的是又惊又喜。应该很少有人看过背上长了鳍的塞鲸一次又一次不断跃起的模样吧。它虽然身形巨大,但却能头部朝上几乎垂直地跃出海面高达十五米,尾部也高高地离开水面。接着划出一个大大的弧线,头部“扑通”一声钻进海里,然后再次跃起。抹香鲸上等鞣皮般的白色腹部,有数条大而深的纵向皱褶,灰色的背部有块小小的三角形鳍。整个鲸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抹香鲸也很善于跳跃。超过十五米长的身躯刚开始露出海面,便以极快的速度疾驰,转眼之间,它微微地跃起,最后“哗”的一声冲到空中。方形的头部朝上倾斜四十五度,然后将那全世界数一数二的庞大躯体完全抛向空中。那种壮观的景象该怎么说才好呢?我是无法形容了。

毕竟,在地球上的动物之中,就体形之大来说,它可是王者呢。

接着,落水时造成的水雾、声响,宛如水雷爆炸一样。而且是三四头一起哦。“轰——”地发出海鸣,回声能传达到极遥远的地方。这种奇景在陆地上当然是看不见的。它会令人深深地感觉到海洋之广阔,海中的动物也是因此才格外巨大。

此外,我还有过这种经历:十五岁的时候,我坐上父亲的船到阿拉斯加的最北端——巴洛岬再往东行。沿着冰的裂隙通过北冰洋,从船上好几次看到白熊在冰上踽踽独行。

“父亲,可以捕捉白熊吗?”我问。

父亲说:

“不可以用火枪打或是用鱼叉刺死。徒手活捉倒是可以。”

后来我明白了,那是父亲对我的疼爱。他其实是想告诉还是少年的我:你还没有能力猎熊,千万别做那么危险的事。

但是,当时我不仅没有体会到他的慈爱,还产生了一种很不孝的想法:

“父亲在考验我的勇气。白熊的身形比鲸鱼小多了,不可能活捉不到。好,让我来试试看。”

然后,我决定学美国的牧童骑着马、戴宽边帽,把绳圈转啊转地套在野马或野牛头上那样,生擒活捉白熊。我要让父亲和船上的伙伴们大吃一惊,然后把白熊的毛皮送给爷爷,讨他欢心,这样我就能变成英雄了。我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心,立刻开始猎熊练习。

白熊一遇到人靠近,就会用后脚站起来,伸出前脚,一跃将人抱住。所以,我要先发制人,先用绳圈套住熊的脖子,然后立刻将绳子绕在它的前脚上,再用力把它往前拉倒。如此一来,只要它试图伸直前脚站起来,就会抻紧绳子。熊被绳子勒住脖子而倒下,使我得以成功活捉了。

首先,我在长绳的末端嵌入了一个小金环,将它穿过绳子,做一个大大的索套。然后把木头摆成十字,当作白熊的替身,我把自己绑在甲板的扶栏上,把摆成十字形的木头当成熊的前脚,距离十步左右开始练习投绳。

套中脖子之后,绳索立刻绷紧。我再把金环抛送过去,将它两只前脚都套上这环,接下来只要奋力拉回来即可。在三四天时间里,我连吃饭时间都节省下来,努力地练习。专心对小孩来说十分有用,我很快就上手了。可惜的是,终于要和白熊正面对决时,船却出航了。父亲一定是认为“再这样下去就太危险了”吧。

投绳也是一项很好的运动,而且经常派得上用场。大家要不要试试看啊?我来教你们。

接下来说说为什么我会从“弗里斯特·威廉”变成“小笠原岛吉”吧。

三十一岁的时候,明治八年,波宁岛成为日本的领土,定名为日本小笠原群岛。那是我出生的岛屿、心爱的岛屿。小岛既然成了日本的领土,我自然也就是日本人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所以,我归化成了日本人。弗里斯特·威廉的名字也改成了日本名,沿用岛屿的名字,叫作小笠原岛吉。怎么样,名字取得好吧?

我再说说渔夫范多的家世吧。范多的老爸本来是个捕鲸船的射手,后来转为猎海獭的射手。他也是火枪高手哦。射手在英文中念作“hunter”。射手的儿子爱德华·弗列德里克归化,也就以老爹的职业为姓,叫作范多(4)铳太郎。

在这里的另一个人是我的表弟——哈里斯·戴维。他给自己取名为“父岛一郎”,因为他住在小笠原群岛的父岛,所以以岛名来命名。

下次再说说更有趣的故事吧。今天到此为止。

帐篷中响起了如雷的掌声。

鸟邮差

七月初,在宝岛的人发现了一块名片大小的铜牌,上面还有可以穿线的孔洞。这张铜牌的表面依稀有些类似英文的文字,所以大副把它带回来交给我。

把望远镜当成放大镜仔细检查过铜牌后,我发现那是用钉子刻的英文。似乎经历了悠久的岁月,几乎都快要消失殆尽了。归化人和实习生里懂英文的人全围了过来,好不容易才辨识出几个文字:

“……岛,遇难、五人生存,求救——一八……年……”

船名和岛名、年月都消失了。

但不难看出,这个铜牌来自某艘遭遇海难的外国船只上的五位幸存者。他们用钉子在贴在船底的铜板上刻下求救信,然后挂在海鸟的脖子上,使得这封信被传达到了我们这里。

“那五个人不知道怎么样了。”

实习生秋田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小笠原老人断然说:

“没必要担心,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遇到这种情形,都把它当成获救了就行了。”

“铜牌信是个好点子,我们也赶快学他们做吧。”

我从我们的仓库中把之前写漂流信剩下的铜板拿出来,做了十片铜牌,又打了穿线用的孔。

然后,用钉子写上日文:

珀尔和赫米斯环礁,“龙睡号”遇难,全体十六人生还。乞求救援。

明治三十二年七月。

背后用英文写上同样的意思。由会员和实习生写日文,英文则由归化人负责。写的人个个都抱持着“这次一定有用”的心情,专心地写着。

“国后,你去抓几只可以挂上这些铜牌的鸟来,尽可能抓些健康的鸟。拜托你了。”

大家都知道鸟与国后是好朋友,也都为此啧啧称奇。

我们在国后抓来的海鸟脖子上,小心地挂上细铁丝系住的一片铜板,然后将它放飞。

但铜片太大、太重,鸟儿飞不动,因此我们不得不将铜片缩小。了解了鸟的脖子可以承受的大小和重量以后,我们在燕鸥、信天翁等共十只鸟的脖子挂上铜牌,带到海边后放飞。

脖子上挂了铜牌而受惊的鸟儿,一只只朝着四面八方高飞而去。雨云低垂到海平面,眼看就要下雨了,但大伙儿仍然站在海边,望着鸟儿飞去的方向喊道:

“鸟邮差,拜托你们了!”

“比起海潮邮差,鸟的速度快,也许更有用,因为它们会降落到某座岛上。但若是无人岛,辛辛苦苦送去也没有人收……”

“燕鸥和信天翁,不知道哪个比较靠得住。”

大家纷纷把想法说出来。

实习生浅野突然大声说道:

“要是有哪只鸟成功了,那就和以前故事里说的一样了……”

水手长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说:

“你说什么?听起来好像很有典故啊,说给我听听。”

只要听到什么不懂的事,无论对象、不论问题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这是水手长的好习惯。好像是我某次曾经说过:“问是一时之耻,不懂是一世之耻。”从此之后,他就照着我的话去做了。

“这故事很古老,而且说来话长。”

“这样的话,大家一起坐在沙滩上,听你讲故事给我们听吧。”

这群孩子就是这么勤勉,一旦有机会遇到不了解的事情,总是会设法研究它、了解它的原委。

大伙儿在海滩围成圆圈,盘腿坐下,听实习生浅野开口讲故事:

这是在很久以前,我从一本讲述个人修养书上读到的故事。距今两千年前,中国西汉有一个人叫苏武。他担任皇帝的使者,前往北方的匈奴国。但是,匈奴人把苏武抓了起来,逼他投降、臣服于他们。苏武不愿接受,因此匈奴人把他推进一个大洞穴里,不给他食物。苏武过了好几日都不为所动。匈奴人看到苏武这么坚决,知道他并非等闲之辈,决定不杀他,而是把他放逐到极北的无人荒原上。匈奴人还给了他几头公山羊,告诉他:“若是这些公羊生出了羊羔,我就放你回国。”然而,苏武还是坚定不移。他一开始被丢进洞里时,天上下了雪。所以,他拔下自己身上衣物的毛毡,混着雪充饥。被放逐到荒原之后,他有时吃野鼠,有时吃果子,就这样挨了十几年。

到了第十九年,中国西汉又派了使者到匈奴国,请求释放苏武。然而,匈奴人却说苏武很早以前就死了。其实,中国西汉早就得到了间谍的消息。间谍说匈奴人知道苏武还活着,所以一定会骗中国西汉的使者说他死了。于是,中国西汉的人想出了一个计策,要使者对匈奴说:

“苏武并没有死,他还活着。不久之前我国皇帝出外狩猎,放箭射下一只飞翔的雁,雁的脚上系着一片白布,上面有墨迹。解下来打开一看,原来是苏武写的信。上面写道:我在北方荒野上,请救救我。请您不要再说谎了,快快将苏武还给我们。”

这个计策果然骗过了匈奴人。他们一言未发,将待在北方十九年的苏武释放回国了。

因为这个典故,后来就将书信称为“雁帛”。

无论听故事的人还是讲故事的人,刚才都亲自用钉子在铜牌上写下了求救信息,并挂在海鸟的脖子上让它们飞走传信。所以听了苏武的故事,大伙儿都感触颇深。水手长十分佩服地说:

“同学,谢谢你。我明白了。苏武这个人忍耐了十九年呢!我们才刚刚开始呀!”

“龙睡号”的船员们都有海上男儿不屈不挠的精神,个个都是了不起的勇士。最难得的是他们从不会感到沮丧,“只要留着一条命,总有获救的机会”,大家都怀抱着希望。而在大家请海流传递、野鸟运送的书信中,都蕴含着这种希望。

小笠原老人对大家说:

“听到刚才的故事,我越发觉得这真是座好岛。天气暖和,又有食物。人数多,所以够热闹。而且,还能听到许多精彩的故事,有所长进。我们真是太幸福了,大家要永远奋斗下去。”

平常负责炊事指导的大副说:

“有人只靠着野鼠和果子就忍耐了十九年。我们还有鱼、龟做的午饭呢。大家加油吧!”

他边说边准备中午开饭。

我们午饭的菜色,有鲣鱼生鱼片,配岛上生产的山葵,焖烤马蹄螺,还有烤龟肉。和野鼠、果子相比,真的是天壤之别。

“我们真幸运啊,可以吃到这么丰盛的食物。”

“还可以再奋斗个几十年吧!”

不知是谁无意间说出了这两句话,完全说出了十六个人的心声。

众人来到帐篷中,船长我坐上座,其他人分别坐在两侧,面对面规矩地坐在草席上。

炊事值日生准备的菜,今天吃起来特别美味。当大家对于充足的粮食满怀感谢地细细咀嚼时,乌云密布的天空突然“啪嗒啪嗒”地落下豆子大的雨滴,随即又变为滂沱大雨。

“啊,有水了!”

一伙人立刻放下筷子,忙不迭地将挡风布拉到外面储存雨水。下到草屋屋顶的雨“哗哗”地流进油桶中。大家喜悦地看着这个光景,又热闹地继续开饭。

这天午后,我们也按照雨天的惯例开了茶话会。渔业长捕鲸的故事、归化人范多铳太郎猎海獭的故事说完后,小笠原老人就顺着上午我们做的铜板明信片,说起了船与邮件的故事:

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捕鲸帆船不论驶到哪里都不会靠岸,一整年就在大海之中到处航行追逐着鲸鱼。谁也没想过要寄信给家乡或朋友,不过在太平洋上,真的有一个邮局。

那是从南美洲厄瓜多尔海岸往西六百海里,太平洋赤道正中的一个火山群岛,叫作科隆群岛。那是个由十多座主岛和六十座火山岛聚集组成的群岛,最初是由西班牙人发现的。

科隆是一种住在陆地上的龟,这种龟是陆龟中最大的一种。背壳的直径长达一米半,人骑在上面它也能轻松自在地缓缓爬行。那里就是因为栖息了大量的科隆陆龟,才得名科隆群岛的。这种乌龟又被称为象龟,一方面是因为它的身体庞大,另一方面也因为它的脚与象脚很像。据说这些岛上有七种龟,不同的岛屿居住的龟的种类也不同。

一直到不久之前,这些岛上都还无人居住。所以从很久以前,最方便船只停靠的那座岛屿就成了海盗的老巢。后来,捕鲸船在这个岛的港口靠岸,汲取饮水、劈柴。为了补给粮食,还采集了树果、抓了野生鸟类、野兽和科隆龟。

总的来说,这座岛上有太多珍奇的动物,像是很多长达一米以上、叫作“鬣蜥”的大蜥蜴,也有不会飞的鸟。还有很多小鸟把人类当成了朋友,或是随意停在人的肩膀上,或是会啄啄人类的鞋尖。

这座无人岛的港口,从百年前就成立了著名的科隆邮局。而且,邮局在捕鲸同行之间发挥了极大的功能。这所邮局是一八一二年英美爆发战争时,英国军舰“埃塞克斯号”的舰长波特先生设置的。

虽然称之为邮局,但其实只是一个空箱子,上面倒扣着一个大龟壳,就这么当成邮筒。这个邮筒就放在一块熔岩的裂缝上,一下船就能看到。仅此而已。

邮局成立之后,捕鲸船的船员只要船只一靠近小岛就会立刻上岸,找到龟壳下方的邮局,寻找寄给自己或自己船只的书信,或是将自己写给其他船只上的好友的信投递进去。

如此形成了一种有趣的惯例,而且长久地持续下去。

另一个太平洋的邮件传递系统则有些与众不同。在赤道往南、南纬二十度的地方,有个汤加群岛。它由近百个小岛所组成,其中有个纽阿佛岛,水手们都不爱称呼它正式的名称,而是昵称它为“白铁罐岛”。

从这座小岛出发,不论朝向哪个方向,距离最近的岛屿都要三百海里以上。由于它位于斐济岛与萨摩亚岛之间的汽船航线上,寄到该岛的邮件,都是汽船经过时送去的。

但是,这座岛屿四周风大浪高,不管是汽船携带邮件送到岛上,还是从岛上划小船到汽船上去收信,经常都无法成功。所以,在海浪汹涌的季节,人们会把寄到该岛的邮件装在白铁罐里封好。汽船从岛的上风处将铁罐丢进海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岛上的人看到汽船丢下白铁罐,几个善泳的岛民就会跳入大海,游泳将这密封的罐子从大浪里捡回来。因此,大家才叫它白铁罐岛。

野葡萄

在岛上定居下来以后,我们突然过起了野人的生活。喝的水是带着咸味、石灰质含量高的井水,吃的食物不是海龟就是鱼。因此,十六个人都马上腹泻不止、痛苦难耐。这段经历在前面已经提过了。自从吃过这种苦头,大家为了防止再生病或受伤,都密切关注着彼此的身体状况。

鱼和海龟取之不竭,就算吃得再多,还是可以无限量供应。但是,吃太多可能会搞坏身体,另外也要戒除随便喝水的习惯。所以,大家都很勤于运动,十分注意强健体魄,连一点儿细节都不放过。

在我们的领土宝岛上长着蔓草,宝岛值日生发现一种蔓草长了许多类似葡萄的小果子,于是将果子送回本部岛。

在观察之下,我们发现它呈现紫色,散发着闪亮的光泽,总觉得好像有毒,但看起来又很可口。大伙儿凑近研究了半天,却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植物的果子。

“在美国应该会有类似的果子吧。”

大副问小笠原老人。

“我们这里三个人都出生在小笠原岛,对美国一无所知啊。”

“原来如此,我都给忘了。”

顿时哄堂大笑。

不管怎样都不可以乱吃东西,大家尝尽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活到现在。接下来的日子,只要还活在世上,就要努力工作下去。倘若因为一种不知名的野生果子送命或生病,那就太不值得了。我指示大家:

“在确认它无毒之前,大家都不准吃。”

可是,某天宝岛值日生从鸟粪中发现这种果子的种子。这真的是个大发现。第二班船回来时,除了宝岛的漂流木和海龟,他们也带回了夹杂种子的鸟粪和大量的果子。

“大家觉得怎么样?我想既然鸟都可以吃,人应该也可以。”

有人以鸟粪中的种子为证,认为吃它对身体无碍。

“虽然鸟和人类都是动物,但毕竟还是有很大的差异。”

另一些人还是不放心。

最积极主张果子无毒的,是热爱动物的渔夫国后。他说:

“我认为宝岛的野葡萄应该可以吃。我想先替大家吃吃看,试吃个五六粒,就算中毒了,我想也不碍事。而且,鸟类和野兽都很懂得如何在大自然中保护自己,有毒的食物它们也不会吃。鸟类的实验已经足够了,对我们十六个人来说,野葡萄也是不可缺少的食物。”

我明白他那奋不顾身的精神,但是,在没有得到更确切的证明之前,我无法同意让他试吃。

“总之,再等一阵子吧。”我说。

第二天,国后和范多两个人跑来找我。

“鸟类非常了解毒物,人应该也可以吃。保险起见,我把这果子放进钓来的鱼肚里,喂给海豹吃吃看。”

这两人愿意用他们亲如兄弟的海豹进行动物实验,是因为他们坚信这些果子没有问题。

另外,大副和渔业长也把果子压碎,涂在螃蟹的口边,或是放进海龟嘴里。总之,大家都在进行鸟类之外的动物实验。

夹杂种子的鸟粪送回本部岛的第三天早上,范多站在大副面前,抓抓头招认:

“我昨天晚上睡觉前,偷偷吃了十粒野葡萄,滋味非常甜美,而且我也睡了一夜好觉。今天早上,就如您所看到的,我活力充沛,肚子也没有异状。大家可以放心地吃野葡萄了。”

他最终还是为大家试吃了,人体实验就这么通过了。随后,大家都吃起这种果子。

好甜啊!再怎么说,岛上只有山葵称得上是蔬菜,现在又发现了野葡萄。大家都说,有生以来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果子。开始吃野葡萄之后,十六个人都突然变胖了。因为严重腹泻导致身体逐渐虚弱的渔夫小川和杉田这一次也不药而愈,连粗重的活儿都能做了。

于是,野葡萄变成了宝岛送往本部岛最重要的输出品。我们用来向宝岛运送饮用水的油桶,去程时装满饮用水,回程时则会装上满满一桶这种类似紫葡萄的小果子,与海龟、漂流木和盐一起,随着每趟船班一起送回本部岛。

我们将这种小小的蔓草果子取名为野葡萄。它对植物性食物只有海岛山葵的十六个人来说真是如同至宝,也成了我们重要的粮食来源。因此,我们在本部岛也撒下了种子,又从宝岛把整株蔓草连根挖出来,带回本部岛移植栽培。另外,我们也把一部分野葡萄晒干做成葡萄干,储存起来作为冬天的粮食,以备在无人岛长久居住。

我们的好友海豹

最初与海豹成为朋友的是国后和范多。不久之后,每头海豹都和人类变得非常熟稔。不但一起游泳,还会用嘴接住我们投出去的木棒。摸摸它们的头,它们也会用形状像鳍的前脚轻拍人类。只要我们走近海豹半岛,它们就会嗷嗷叫着欢迎。

二十五头海豹并不是一直都待在海豹半岛上,有时我们去找海豹,却一头都看不见。这就意味着它们跳入自然的大餐厅——大海里去吃鱼了。这种海兽本来就是游泳高手,经常五六头一起在岛屿附近的海域嬉戏、潜水,用嘴巴灵巧地捉鱼,吃得饱饱地才回到岛上,滚来滚去睡大觉。

睡觉的时候,一定有一头海豹负责守卫。我们一接近,它就会把大伙儿叫起来。五月初时出生了五头可爱的小海豹,母海豹会教它们游泳的技巧和捕鱼诀窍。

海豹不在岛上的时候,只要我们朝着大海大声吆喝:

“吼咿——吼咿吼咿。海豹啊!”

听到我们的声音,几只海豹就会从外海的方向,如同海面上疾驰的鱼雷般掀起白浪,互相竞赛似的回到岛上来。

当它们爬上我们所站立的海滩时,会用力地左右摇晃脑袋,把毛上沾到的水花抖掉,然后左右左右地踏出前脚。当两只前脚都往前迈时,后脚会抬高,随着身子的收缩也向前迈。它们用这种滑稽的走路方式靠近我们,嘴里“呼呼”地冒着气,把头蹭过来。

“哦哦,好乖、好乖。吃了很多鱼吧。”

我说着,用右手摸摸它们的头,其他的海豹过来把我左手拿的木棒衔住拖走。

站在后面的两三头海豹,则用头使劲儿推我。

那动作好像在说:

“来吧。人类大叔,跟我们一起去游泳玩耍吧。”

我站起来,喊了一声:“嘿,去吧。”然后把手上的木棒使劲儿往海面丢,有多远丢多远。

海豹们立刻跳入海中,溅起水花朝木棒冲去。咬住木棒的海豹得意似的把头高高伸出水面,然后朝着岸边游回来。其他的海豹则有点儿羞愧地躲在海面下方,只露出半个头跟随在后。我们和野生的海豹就是这么亲密、友好。

不过,在这二十五头海豹之中,唯有一头特别骄傲,它是头雄海豹,总是仰着头,翘起漂亮的胡须,把胸口挺得高高的。

这头海豹从来不与人类为伍。

我们没办法跟它成为好朋友。

就连国后、范多那样的驯海豹高手都无法接近它一步。

丢鱼过去,它会把头甩开,不愿意去吃。

而且,那样子仿佛在说:

“什么玩意儿,沾了人味的鱼。哼!我的餐厅可是太平洋呢!”

然后,它就会跳进海里,抓了一条大鱼衔在嘴里,把头高高地伸出水面,像是向人炫耀自己的猎物,之后再吞下肚子。

它也经常和其他的海豹打斗,而且一定会赢。

这头强悍的海豹,头部有个被咬过的大伤痕,使它看起来更加粗暴、强势。

可是,不知道什么缘由,有一天这头海豹竟然完全臣服于健壮的大块头渔夫川口了。

川口喂它鱼时,只要把鱼放在手掌上,它就会过来吃。川口抚摸它,它便会开心地用大鳍般的前脚“啪啪啪”地拍着川口。它对川口喜爱的程度,令在一旁的伙伴忍不住微笑。

川口帮这头连国后都无法驯服的勇猛、强悍的海豹,取名为“疤面白鼻”。那是因为这头海豹除了头上有个伤口外,鼻子上还生了一丛白毛,在海豹中十分罕见。

“白鼻”是川口的骄傲,他把它当作自己的弟弟一般疼爱。他不时会拜托炊事值日生从他的鱼当中分出一半,保持生鲜,不要料理,然后由他带去给“白鼻”吃。

有一天,晚饭后的相扑比赛上川口连续扳倒了五个人,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川口说道:

“这没什么,我还比不上‘白鼻’。那家伙撂倒了二十四头海豹,它是海豹里的横纲(5)啊。”

他又在拿“白鼻”炫耀了。于是,大伙儿也承认“白鼻”的确是海豹中最威猛的王者。

川口显得十分得意,他像“白鼻”一样挺起胸膛说:

“强将手下无弱兵。”

没想到水手长接着说:

“大将军光着身子,士兵却穿着华丽的毛皮大衣,你这个大将军还真穷啊。”

众人听了,拍着手哄堂大笑。

这也是无人岛生活中独一无二的场面。但是,最强壮的“白鼻”也为川口带来了伤心的记忆……

海豹的胆

刚遇难来到岛上时,十六个人都得了严重的腹泻,但没过多久就痊愈了,大家又恢复了以往健壮的体魄。但是,小川和杉田却越发地虚弱。

他们吃了宝岛生长的野葡萄之后,看起来气色暂时有好转的趋势,可是却没有变胖,反而更加消瘦了。两个人看肚子病况转轻,所以也帮忙做些体力活,但似乎还是太费力了。就算让他们吃很多野葡萄、用长明灯暖肚子,又在腹部包了毛毯,想尽了各种法子,但一点儿效果都没有。

到了八月中旬,我们在岛上已经生活了四个月。大伙儿完全习惯了在无人岛上的生活。

尽管大家看似都精神饱满,每天怀抱热忱卖力工作,但两个渔夫虚弱的模样,兄弟们都看在眼里。

有什么好药方可以治病呢?大家讨论了很久,得出来的结论,应该是胆汁不足所引起的疾病,让他们俩服用苦药就会痊愈,而吃海豹的胆和胆囊应该最有效了。熊的胆囊叫作“熊胆”,人家都称它是灵丹妙药,所以海豹的胆一定也有效果。于是,我们便决定尽快去取海豹的胆来。但是,两个病人说:

“请各位别妄下定论。吃了野葡萄之后,我们已经觉得好多了。那些海豹好不容易跟我们亲近了,若是为了我们俩而杀了它们,那实在太可怜了。请再多等一段时间,过一阵子一定会好的。”

其实,没有一个人想杀海豹。但是,人的性命是无可取代的。

“海豹若是能成为救人性命的药,它们一定也会很欣慰的。你们就交给他们去办吧。”

虽然大家都苦苦相劝,但病人却仍不愿意接受。

“我们两个人的病真的有那么严重吗?虽然瞭望塔值班和宝岛值班没办法做,可是我们可以照顾海龟、打扫草屋,也可以去钓鱼。”

他们振作起精神,站起来摆出工作的样子,那模样一看就知道是硬撑出来的。我们无论如何都想把他们治好,但是倘若违背病人的意愿,硬是把海豹杀了的话,说不定他们会误以为:

“即使我们苦苦哀求,最后还是杀了海豹。这么看来,我们真的病入膏肓了。”

因此,我决定还是暂且观望一阵子,再做打算。

杀掉疼爱的海豹好友这种想法,就算不是病人,对其他人也是个头痛的问题。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大家心里都想着:

“可怜的海豹,该来的时刻终于要来了。海豹啊,不要恨我们无情无义,这么做是为了救人性命。那些鱼啊、海龟啊,也都是在通过这种方式帮助我们……但是,拜托不要让我抽中这个杀海豹的任务。”

大家同时都在这么想。不过,众人安排的计划确实周详。

“我们先估计一下哪一头海豹的胆最具功效,这样紧急的时候才不会慌了手脚。”

“一定是最强的海豹药效最大,我们就把目标锁定在强壮且大胆的海豹身上吧。”

既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疤面白鼻”自然就成了最明显的答案。大家商量好了取胆的时机,再用抽签的方式抽出三个人负责取胆的任务。

大伙儿说好在八月底去取“白鼻”的胆来制药。这时,小笠原老人开起了玩笑:

“哈哈哈,‘疤面白鼻’吗?这家伙说什么也是海豹之王,肯定有一副上好的胆。不论什么病,吃了它就能胆到病除了吧——但是,以后就恐怖啦。会不会补得太强壮,跟‘白鼻’一样动不动就打架呢?到时候,我若是被打,就成了‘疤面红胡子’啦。哈哈哈……”

一直坐在一旁的漂流木上,使劲儿擦着钓钩的川口忽然站了起来,转向大家:

“海豹里头最强壮、胆子最大的,当然是‘白鼻’。这么做能够救人一命,真的是很伟大,它一定会成为药师佛的……”

川口的口气显得沮丧而沉静。他没有像平时那样挺起胸口,只是弯着腰凝视着白沙。

决定取“白鼻”的胆之后,川口每天都带着鱼到“白鼻”栖息的地方。

“喂,白鼻,你能治好两个病人呢。很伟大呀。多吃点儿鱼,在帮忙之前变得再强壮点儿吧。”

这只凶暴的雄海豹“喔”地叫了一声,吃下了鱼,然后用鼻子磨蹭川口的手,“呜、呜、呜”地低吟撒娇。鳍状的前脚“啪嗒啪嗒”地对川口扇动,又用鼻子使劲儿推推川口,把他推到海滩,溅起水花玩耍,再一起游水。像这样一次次地带着鱼去看它,使得川口渐渐有了不同的念头。

“若是这头‘白鼻’被杀的话……它不在了之后……”他想。

“到时候一定会很寂寞……”

一闪过这个念头,悲伤的情绪瞬间扩散到整颗心,但是,刚强的性格立刻又将它挥散。

就好像浪花拍上岸边,碎成了白花,散开后又消失了一样。

信天翁的智慧和力量

又过了几天,八月也过完了。到了十月,海上的天气就会变得凶恶,所以整个九月要把能载送的物品都送回本部岛,预先做好过冬的准备。

因此,九月一日一大早,我便乘着舢板从本部岛出发,在曙光的大海上前往宝岛。一行五个人,我、水手长和到宝岛交班的三名划桨手。

我们在正午左右抵达宝岛,当晚和二日晚上都在宝岛过夜。我指示他们制盐、捕龟、储存漂流木,整理带回本部岛移植的野葡萄根,同时再谨慎地把这座岛巡视一次。二日下午,发生了一件偶然的事,让我深深感受到信天翁是种值得佩服的鸟。

宝岛上一直住着十几只信天翁。这种鸟在白天会三五成群地飞到海上寻找食物。一旦发现目标,鸟儿们就会为了那块食物你争我夺,用大大的尖嘴互相啄咬。这种情景随处可见。

把食物吞下肚,饱餐一顿以后,这群鸟便会浮在海面上收起羽翼休息,优哉游哉地随波流动。

这群信天翁在波浪上收羽休息时,其中的一只必定会在同伴的头顶上盘旋飞翔,负责守卫。经过一段时间,它才会飘然降落在同伴浮游的海面上,收羽休息。此时,另一只会立刻飞上天际,再度进行守卫,绕圈飞行。不管是一小时还是两小时,只要信天翁群浮游在海面上,它们都会这么做。

这种守卫同伴的行为,海豹也会,没什么好稀奇的,但是守卫的信天翁一旦降落,那么不等它们在波面上稳住身子、收好羽翼,另一只已迅速展开翅膀飞舞而上。那模样仿佛早已决定下次该轮到谁站岗。

水手长对此十分佩服,立刻兴起强烈的求知欲问我:

“船长,是哪只鸟下的命令呢?”

但是,这个问题我也想不出答案。

“不知道欸。是谁下的命令呢……”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能这么回答。

“鸟们会有他们的法律吗?”

水手长的自言自语引得大家哈哈大笑。但是仔细一想,我们哪有资格笑呢?这根本是个人类还无法解答的困难问题。

这天早上,我们为了准备午餐去钓鱼,结果收获出乎意料得多。因此,我们把剩下的四五十条鱼排在漂流木上曝晒,做成半干的鱼干当作晚餐。

就在我们把准备种在本部岛的野葡萄根挖起,小心地用草席包起来时,有一只飞在空中当守卫的信天翁瞥见了正在晒着的鱼。不知道它打了什么暗号,浮在海面上的信天翁群突然间一齐振翅而起,飞去抢曝晒的鱼干。

“臭信天翁,看我不好好教训它们。”

渔夫大为光火,在剩下的鱼干里插进钓钩,丢到海滩上。果真有一只信天翁上钩,被他逮了个正着。渔夫用细绳把它大大的嘴结结实实地绑紧。

“因为你偷了人类的鱼,所以要这样惩罚你。你不知道剪舌麻雀(6)的故事吗?我们手上没有剪刀,所以只能用这种方法惩罚你。你们要抓就该去抓海里的鱼。”

教训了一顿以后,渔夫把被绑了嘴的信天翁放掉了。

受惊的信天翁降落到岛屿附近的海上,“啪嗒啪嗒”地拍着翅膀。

然而,接下来换成我们惊讶了。因为其他的信天翁看到了这个情景,一齐飞到被绑了嘴的信天翁周围,轮流去戳、咬和拉它嘴上的绳子。非常耐心地努力了很久,终于把绳子解开了。

从头到尾站在海岸边观看这一幕的我们,感觉被信天翁上了一课。

水手长对水手和渔夫说:

“平时只会互相争夺粮食、打斗的鸟儿,居然会贡献智慧和力量来解救同伴。我们也要好好努力,绝对不能输给这群鸟。”

虽然没说出口,但我心想:假如不能集合众人的力量和智慧让两名病人恢复健康,那么实在是愧对这群信天翁了。

川口的雷声

我们在宝岛停留了两个晚上。第三天的黎明,舢板载满了海龟、漂流木、盐和野葡萄离开了宝岛,回本部岛去。

如果按照平日的惯例,会有三个人换班留在宝岛。可是,装饮用水的油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三个漏水了,一时没留神水已经全部流光,只剩下一桶还有水,但也用了半桶以上。因为宝岛连一滴饮用水都挖不出来,这样的话,就不放心把三个值日生留在这里了。所以,我们决定全体一起折返,八个人因此一同坐上了舢板返航。没想到,“运气”这种东西还真是奇妙。就因为这三个储水桶突然间漏水,反倒帮了我们十六个人一个大忙。

九月三日,我们在海上迎接美丽的日出,往东笔直划行,过十点就到达本部岛了。

平常总有三个人留守在宝岛,所以十六个人全体到齐十分难得。大家把舢板上的货物一起搬上岸,一同分享了塞满整个油桶的礼物——野葡萄。我们让两个病人特别多吃了一些。这也是岛上生活中一个愉快的剪影。

“哪个人赶快去顶替站哨的人几分钟,让守望的人也下来品尝一下吧。”

我吩咐下去,立刻就有人爬上瞭望塔。当班的川口从塔上爬下来,满心欢喜地嚼起野葡萄。

大副向我报告我们离开后的状况,最后又补充道:

“还有,关于病人,您不在的时候,我已经再三劝过他们了。‘因为大家都很担心你们,所以你们还是早一点儿吃下海豹的药,恢复健康比较重要。你们两人要是能服下海豹的胆,大家不知道会有多么放心、高兴。这不只是为了你们两个人,而是为了所有的兄弟。’我这么一说,他们就释然了,明白地告诉我:那我们就赶紧吃药,尽早养好身体吧。”

“是吗?这真是太好了!那么,我们就赶紧行动起来吧。等下就要吃午饭了,就在午饭前把胆取来吧。”

因此,我们立刻准备抽签决定取海豹胆的人。负责瞭望的川口一听到要抽签决定取“白鼻”胆的人,立刻脸色大变,一声不吭地跑开,爬到瞭望塔上去了。没抽中签的人,也需要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充满活力地展开岛上的工作,直到午饭时间。

海豹取胆部队的队长是水手长,范多和父岛在一旁帮忙。这三人抽到签了。

渔业长拿来一张大帆布,对父岛说:

“海豹的尸体,用这张帆布快速包裹起来。别让其他海豹看见。”

把帆布交给他们之后,渔业长又说:

“如果吓到海豹们,让它们以后不敢再靠近那个半岛就糟糕了。所以,麻烦你们要做得干净利落。还有,因为我们都光着身子,也要小心不要被‘白鼻’咬住、拖住,以免受伤。”

父岛拿着帆布,水手长和范多扛起粗木棒,向我们点头行礼。

“我们会成功地完成任务的。”

三个人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外头走去。就在这时,“啊——”瞭望塔顶端传来一声晴天霹雳般的叫声,但只有一声,是大嗓门的川口雷鸣般的叫声。因为太突然了,兄弟们都吃了一惊,这种事情很不寻常。

“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十五个人一齐抬头看着高塔上的川口,但他不发一语,只是伸直了手臂,在瞭望塔上乱踩乱跳。

“他是不是疯啦?”

众人瞪大了眼睛,全呆住了。

“有船”

顺着发疯一般的川口伸直手臂所指的方向,我们往外海看去。在遥远海平面的彼方,有个非常渺小,但也非常明显的影子,那不正是斯库纳型帆船的船帆吗?

“啊!”

这次地面上的十几个人都不禁抛开手上的东西跳了起来。

“不得了了,有船!”

“啊,信号啊!火啊!”

“舢板啊!”

全员或是向左或是向右地冲作一团,随后到达了紧急状态的部署位置。转眼间,这次就位就像长久以来训练的那样顺利地完成了。

黑烟从三个地点渐渐升起。

我把望远镜挂在脖子上,跳上了放在海滩上的舢板。而船上值班的三名水手已经握紧了橹和桨,水手长扛着装了饮用水的油桶,也跟着坐上来。我和水手长以及划桨的三人把帽子和衣服包裹在一起丢进舢板里,几个人一起把舢板从海滩推出去。

接着,橹和桨猛力往下一推,舢板便朝着外海冲了出去。大家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进行同样的动作,就好像按下按钮,大型机器马上动起来一样。

“万岁!”

我们把留在岛上的十一个人扯破喉咙的叫喊声抛在后头,“嗨哟,嗨哟”地压弯橹和两支桨,不断地朝着外海远方的帆船划过去。只要手臂还有力气,就不停下来。

不知道那艘帆船是哪一国的船。就这么光着身子划船过去,可能会有损名誉。我们早就考虑到了这种情况,因此把船长我、水手长还有舢板三名划桨手的帽子和衣服包成了一包,准备好在紧急时刻与饮用水一起搬进舢板。接近那艘船之后,再赶紧穿上久违的衣物,准备上船。

回头一望,岛上已经冒起了浓浓的黑烟。外海的船只一定看到遇难者的求救信号了,所以我们一刻不停地加紧划行。

岛上的一群人则纷纷爬上瞭望塔,沉默地凝望着外海的帆船和我们渐渐变小的舢板,连午饭都忘了吃。

刚毅的川口自从竭尽全力发出犹如雷鸣般的“啊”的一声之后,就因为太过开心再也说不出话来。在那种状况下,任谁都会如此吧。“啊”相当于“有船”“有船帆”的意思。

不必说,留在岛上凝视着外海的十一个人胸中一定满是激动,但他们谁也没有开口,眼中溢满了泪水。年轻人兴奋了一阵子,但立刻就平静了下来。老人们果然沉得住气,他们犹如石头一样笃定。前辈们不论什么时候,都要成为年轻人的好榜样,这就是船员的伟大之处。

风呼啸而起,波浪的飞沫在海面立起了一道白边,舢板就像野马般在白浪里向前挺进。正是现在,划桨手将期望托付于如铁一般的双臂上,把船头对着目标帆船奋力前进。然而,不论再怎么划动,那帆船仍然遥不可及。最初看起来好像离我们很近,但我们划了四个小时却没有靠近多少。我们划出岛屿的时候是正午时分,过了下午四点,才终于接近了帆船。

我穿上自遇难以后已五个月没有穿过的裤子和上衣,戴上船长帽。水手长和三名划桨手也轮流在划桨手的休息时间穿上了衣服。这是我们船员应该保持的仪容,只不过因为我们是遇难船员,所以光着身体其实也无可奈何。

那时,我的望远镜映照出一个景象。

“哎呀,我是在做梦吗?”

再仔细看一次,果然没错。

“啊,是国旗啊!太好了,是日本的船啊!”

“啊?日本的船?太棒了!”

水手长和水手把刚穿上的衣服粗暴地脱扔到一边,更加猛力地划行起来。

帆船眼看着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的热情仿佛也将它拉得更近了。终于,我们的舢板靠到了帆船边上,接过了帆船丢下来的缆绳。我们把舢板系在帆船的舷边,攀爬着从上面垂放下来的绳梯,像猴子一样敏捷地爬上了帆船的甲板。

第一个站上甲板的我,一看到聚在一起望着我们的帆船船员中央站了一个人,就忍不住“啊”地欢呼了起来。那个人是这艘“的矢号”帆船的船长,也是我的好朋友——长谷川先生。感谢老天,让我们两人在这大洋的正中央相遇了。

在“的矢号”上

我们登上的船属于斯库纳型,重达一百七十吨,名叫“的矢号”。它是受政府委托,从事远洋渔业的帆船。为了调查这片少有船只经过的海域,所以才朝西避开暗礁,经过了珀尔和赫米斯环礁的北部海面。在航行中,突然看到海平面有两三缕的黑烟升起。

“恐怕是外国的军舰遇难了吧。如果有地方下锚的话,无论如何先停泊下来再说。”

因此,他们在距离我们本部岛十二海里(约二十二公里)的外海下锚。

“有小船划近。”

“是日本的舢板。”

“有黑黝黝、光溜溜的土人坐在船上。”

听到值班的人用望远镜瞭望后做出的迅速而准确的报告,“的矢号”的长谷川船长把我们想象成了遇难的土著。

果真如报告所言,有五个乌漆麻黑的土著沿着绳梯爬上了甲板。只有一位像是酋长般的人物,穿着得体的衣服。那个人站在甲板上,明显是因为看到了长谷川船长的缘故,突然间大声叫道:“啊!长谷川!”然后张开双臂直奔过去,一副快要扑上去的模样。

长谷川船长吓了一跳。

“啊……”

他正想仔细把土人的长相给看清楚,却被土著的双手用力抓住了。但是,好朋友不愧是好朋友,立刻就认出对方来了。

“啊!中川,你怎么会在这里——”

“‘龙睡号’沉了……”

“兄弟们都还平安吗?”

“全体平安。”

然后,我被引导到船长室。概略地说明了遇难经过之后,我请求他的援助。

“如果现在能马上援助我们十六个人,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但是,你们的船还有渔业任务没有结束,突然有十六个人要照顾,粮食和饮用水也会成问题吧。况且也会妨碍你们工作。所以,你看这样如何?能不能先带我们其中一个人回去日本,向报效义会报告我们遇难的情形。如果这样没办法,那能不能先帮我带一封信回日本呢?目前,我们虽然有两个病人,但是在一两年之内,还没有性命之忧。而且,借着十六个人到目前为止的研究,我们有自信接下来在岛上生存几年都不是问题。米在节省使用之下,大概还有六十三升。”

长谷川船长两手交叉,闭着眼睛听完之后说:

“正如你所知道的,‘的矢号’才刚刚到达目标渔场,正要开始我们的工作。所以没办法立刻接你们十六个人上船,带回日本去。因此,在捕鱼作业结束以后,我再带大家回去吧。不过,待在这个岛上,维系生命的饮用水一定很缺乏吧。明天,我先把你们十六个人送到有干净水源的大岛——中途岛去。请你们在中途岛等候‘的矢号’的作业结束。

“我们会提供米、寝具、衣物等任何用品,让你们不虞匮乏。我们船上也有效果优良的药品可以提供。

“中途岛在距离这里不到六十海里的西北方。总之,今晚你们就在这艘船上好好休息,吃一顿白米大餐吧。明天一早,我会尽量将本船驶近小岛那里。”

这段时间里,水手长和三名水手则被引领到水手室,接受“的矢号”船员们富有同情的诚挚招待。

在众人的询问之下,他们开始说起岛上的生活。船员们围着四个人,睁大了眼睛听得入神,既是佩服,又是惊讶。

“噢!”

“哇!”

众船员不时发出呼喊声,有时又低头叹息。听到病人和取海豹胆的事情,有些人忍不住开始眼角泛泪。

“的矢号”的水手长亲切地说:

“我们船上有上好的药品,毕竟是官方的派遣船呀。连‘熊胆’也有呢。请放心,本船虽小,你们就当作搭上了大船吧!”

有人深受感动地说:

“真是太神奇了,在这平常船只不会经过的地方,这种太平洋中央的无人岛上,竟然来了两艘日本船。一艘遇难,另一艘来救援。命运真是不可思议啊!”

“快来享用大餐喽!”

上层甲板的遮阳帐篷下,特别为我们准备出了五个人的位子。桌上摆着五个人许久都没看见的雪白、紧实的米饭。但是,我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

“啊,太好了!我们十六个人得救了——”

光是想到这个念头,我整个胸口就开始沸腾起来。茶喝进肚都根本没有注意到它的味道,更无心享用桌上盘子里精心准备的菜品……

水手长和水手们的心情想必也一样。他们吃了一大口饭,却在嘴里嚼个没完,泪水一颗颗地滴下来,然后半欠着身,不时窥探着我的脸。

“我们快点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岛上的伙伴吧!”

我很明白那是给我的暗号,他们一定也是食不知味吧。我们再也无法静静地坐在这里,慢慢地嚼白饭了。于是,我站了起来。

“长谷川兄,谢谢你。但我想尽快让岛上的兄弟们高兴一下,所以我要回去了。这碗饭就让我当成路上的便当吧。”

“虽然没什么风,但海浪有点大,在夜里回去太勉强了。你们就在这儿待一晚吧。”

尽管“的矢号”的船长十分体贴地挽留,但我们还是在和他约定好明天将“的矢号”驶近本部岛后,在傍晚五点多再次坐上舢板,离开了“的矢号”。

在确定本部岛的方位以后,我们就精力充沛地划了起来。

欢喜的早晨

岛上的人在日落之后很快便燃起了熊熊篝火。大伙儿整夜轮班,维持篝火不灭。那时候,大家才开始聊起了闲话。

“不知道是哪一国的船啊。”

“他们会愿意救我们吗?”

“也许是开往遥远外国的船。”

年轻人睡不着觉,即使夜深了仍然聚集在篝火旁。渔业长和小笠原老人轮番安慰着年轻的伙伴们:

“值班的人醒着继续生火就好了,其他的兄弟都去休息吧。不管你们在这里如何猜,也无济于事的。船到桥头自然直。这种时候所需要的,就是所谓‘稳坐钓鱼船’的气魄。放下心吧。好了好了,快去睡觉。”

小小的舢板漂浮在太平洋中央的波浪上,风有点儿太强了些,但仰赖云缝中闪耀的星光,我们依旧拨开浪头向前划行。“十六个人得救了”的喜悦赋予我们手臂超越原本的力量。在这种状态下,两只手臂就像电动机器,一点儿也不会疲倦,只是不断地划着。

大约半夜一点,舢板上的我们发现海平面上的某处有一朵红云。是岛上生起的巨大篝火映照在云上了。已经可以放心了,就快到小岛了。

凭着火光映照的红云,我们划了一整夜。第二天,也就是九月四日黎明,我们回到了岛上。那时,年轻人都已经睡了,只见篝火值日生、瞭望塔值日生和几个老人跑向海滩。

“喂,得救喽!大家快起来啊!”

这句简单的话就像捅了马蜂窝一般,使得整个岛顿时欢声雷动。

我们终于得救了。要从小小的无名岛搬到六十海里外的隔壁大岛——中途岛去了。

大家欢天喜地地开始准备行李。每个人把各自调查的事物整理好,然后把质量较好的用品收集起来,再收拾小屋。

粮食组长大副对大家说:

“各位,谢谢你们忍耐、克制了这么久。今天,我要好好做顿好吃的,你们不要客气,随便点。”

年轻人都喜上眉梢:

“我要吃扎实的白米饭。”

“请帮我做一道咖喱饭。”

“开一个菠萝罐头吧。”

“麻烦你,我要甜甜的炼乳。”

炊事值日生忙得手忙脚乱。

在十六个人开始吃今日岛上的第一顿,也是最后一顿丰盛早餐前,众人一同在海里沐浴净身,朝着遥远的日本的方向,诚心诚意地向神明祈祷。

然后,我向排成一列的所有人说:

“离开这座岛的日子终于来了。仔细想想,你们克服了那么多艰难和困难,努力地活出了海国男子汉的精神。

“一个人的力量很微弱,智慧也不够。但是,一旦十六个人的诚心和认真努力地结合在一起,就会变得非常强大,成为一股难以估计的潜在力量。因此,我们才能在这座岛上,出色地、开朗地、没有一天愁眉苦脸地活了下来,并且还为了彼此能够成为更加优秀的人才,付出了相当多的努力。

“来到这座岛上后,我们才第一次这么认真地自我锻炼,磨炼心志,进而明白到心灵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在我们十六个人团结一心的强大力量前面,没有不安,也没有担忧。不论是吃的、喝的,大自然都赏赐给我们。海豹、鸟儿、云、星星都来与我们为伴,温柔地安慰我们,这都是因为你们有着高洁、勇敢而且慈悲的品性。我由衷地感谢各位。

“接下来,我们要在邻近的中途岛度过三个月,等待‘的矢号’来接我们。迁移到中途岛之后,希望各位能将在此地的经历总结起来,精益求精、淬炼到完美的地步,并且做得比现在更好。我再次向你们致敬。”

我怀着真诚的心情向大家道谢。

十五个人有礼貌地向我鞠躬。大家宛如铜像般呆站了好一会儿,还能听到一些啜泣声。

小笠原老人向前跨出一步。低头行礼以后,他断断续续地说:

“按照年龄的老幼,由我来代表大家……我只是感到无比庆幸。我活到这个年纪,是在这座岛上第一次活出了人生的价值。如今,我的心就像大海那么广阔、巨大、强壮。

“谢谢您,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当时的感动心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大家也这么说着。我感受到心与心之间交流的宝贵回响。

大伙儿开心地吃起早餐,不绝的笑声沸腾在各个角落。水手长向川口提起了在大船时的重要信息。

“‘的矢号’上备有精良的药品。也有‘熊胆’哦。很开心吧?不再需要‘白鼻’的胆了,那家伙的命捡回来了。”

近日萎靡的川口又开始挺起胸,“哇哈哈哈”地发出了打雷般的笑声,看上去高兴极了。其他十五个人也一起“哇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饭后,大副提醒众人:

“在‘的矢号’的成员登陆这里之前,你们至少要先把裤子穿上吧,打赤膊的日子要结束了。”

再会了,小岛,海豹们

于是,这天下午“的矢号”航行近本部岛的外海,放下了一艘舢板和三艘渔船,船员们来迎接我们十六个人了。

“的矢号”的船员看到岛上的所有设备,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瞪大了眼睛看着海龟牧场,也试着拍拍我们海豹好友的头和肚子。川口也把“白鼻”介绍给了“的矢号”的人。

“的矢号”的船员帮忙用“龙睡号”的舢板和“的矢号”的四艘小船,多次来回于母船与小岛之间载运行李。这些行李都是些不太寻常的东西,除了搬家需要带的行李之外,又载送了大量的海龟作为“的矢号”的粮食,以及储存在油桶里的珍贵雨水三十桶和将漂流木劈好用于煮饭的柴火达八十五束。

国后、范多、川口等与海豹友谊特别深厚的弟兄知道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它们了,于是前去离情依依地和它们告别。观者无不动容。

海豹们似乎也察觉到了我们十六个人即将要离开小岛。它们跟在舢板后面或游或潜,一直送行到外海的“的矢号”附近。

“的矢号”的长谷川船长眼眶泛红地说:

“我从来没看过野生的海豹这么温驯。这会成为报告的好材料。”

傍晚,“的矢号”终于在渐渐猛烈的海风中扬起了帆,离开了本部岛。我们十六个人眼里含着泪,凝视着那令人怀念的小岛,直到看不见为止。

原本以为要在中途岛上暂住的十六个人,出乎意料地竟然被留在了“的矢号”上,和他们一起继续航海。

这是出自于以下的理由:

一开始,我们划船到“的矢号”请求救援时,“的矢号”的水手和渔夫在听完十六个人的岛上生活之后,个个都感佩不已。

“真是太了不起了!”

后来,我们划舢板回岛上报信之后,他们一直在谈论着我们十六个人的话题。那天太阳下山后,“的矢号”的水手长走进水手室里。

“喂,各位注意听。明天,我们要把十六个人送到中途岛去。”

“为什么不能让他们乘坐我们的船呢?”

“若是担心粮食和水的问题,我们可以减量到一半,就算是四分之一也能将就。拜托请让他们留在我们的船上吧!”

“说得对。那十六个人是我们的典范啊!”

“大家一起去求船长吧!”

因为这个缘故,船长接受了众人的请愿,让我们十六个人留在了“的矢号”上。其实,船长自己最初就打算这么做,但是这么一来船上的人数将会增加一倍,白米的存量还可以撑上几个月,所以倒也无妨,但是水槽的大小却有限,就算将每人一日用水的分量减少一半也可能不够。要是往后几天不下雨,水得不到补充的话,就必须得再减少到三分之一。手下的船员们真的能忍耐到这种程度吗?因为这层顾虑,尽管他很同情我们十六个人的遭遇,但在一开始还是表示需要让我们在中途岛上等待。

祖国的土地

“的矢号”尽可能地节约用水,继续着愉快的航行。自从十六个人搭上船之后,船内的气氛变得轻松了许多。“的矢号”的船员非常勤勉,而且守纪律。那是因为他们看到这十六个人为了报恩,加倍用心地在“的矢号”上工作,于是潜移默化之中也开始仿效。

岛上教室移到了“的矢号”的船内进行,部分“的矢号”的船员也加入学习,“龙睡号”的船员终于可以完成学业了。此外,“的矢号”最后也以丰富的成果完成远洋捕捞作业,返回故国日本。

明治三十二年(一八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我们十六个人泪眼迷蒙,激动地仰望白雪皑皑的灵峰富士山。船只在顺风吹送下平安地进入了骏河湾。在下午四点,我们静静地驶进了被夕阳染红的女良港。

我们十六个人对“的矢号”的人们表示衷心的感谢,并带着“好,要上岸了”的高涨情绪,时隔一年再次踏上了祖国的土地。众人下船后直接前往了女良港奉祀的神社参拜。

岛上的学习有了相当的成果。听说以前连字都写不好的渔夫和水手们给家人写了通情达意的书信,他们父母和兄弟因此感到既惊讶又欢喜。此外,四名青年在翌年一月通过了通信省船舶职员考试,取得了驾驶员资格。光凭这些成果,无人岛上的生活就没有白过,我因此感到十分欣慰。

那之后没过多久,我们十六个人又再次乘船出海了。

中川船长说完了这个漫长的故事,我(须川邦彦)才如梦初醒般看向四周。由于我太沉醉于故事里,一时间还以为自己身处于夜色笼罩的女良神社森林,盘着腿坐在树枝交错的杉木底下。练习船“琴之绪号”的桅杆宛如一棵大树,而巨大的帆桁则是交错在头顶的大树枝。

从仰望的帆桁之间,我看到了银河。夜已深沉,到处都被夜露所濡湿。从帽檐滴落的露水,与我的眼泪一同流下了脸颊。


(1) 推棍:一种运动方式,两人分别握住一根木棍的两段,相互角力将木棍推向对方。

(2) 土俵:相扑的比赛场地,圆形,四周以装满土的草编袋子围成,直径为4.55米。

(3) 金华山:此处指日本宫城县的金华山。金华山所属区域的“三陆·金华山渔场”是世界三大渔场之一。

(4) 范多:范多的日文读音为“hanta”,与“hunter”近似。

(5) 横纲:日本相扑运动员共分为十个等级,横纲是其中最高的等级。

(6) 剪舌麻雀:日本传统故事。有一对贫穷的老夫妇,老爷爷很善良,常喂麻雀。老奶奶则嫌麻雀吃他们的粮食,把麻雀舌头剪掉了。之后,老爷爷上门道歉,麻雀为了回报老爷爷的恩情,让老爷爷从大藤箱和小藤箱中选择一个作为礼物。老爷爷选了小藤箱,结果发现里面全是金子。老奶奶知道后也假装去道歉,拿到了大藤箱,结果被里面的鬼怪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