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飞廉少将找你有事,”一骑绝尘而来,却是大营里的传令兵,对着驻守古墓的军人挥动旗帜,“速回空寂城!”
狼朗愕然,不明白大半夜的飞廉还有什么事情找自己,只能暂时离开,留下一队战士在西荒冰冷的夜里守卫着那座可以保住一方平安的古墓,因为困倦而昏昏欲睡——
那些冰族战士伫立半夜,却没有觉察那座守卫森严的古墓里已经有人潜入。
地下的沙子在不易觉察地波动。如果把盾牌平放在地上,就能发现盾牌上的沙粒在缓缓的滑动,显示出地面下方有什么正在潜行——有经验的牧民往往会判断,这是博古尔沙漠底下的沙魔在醒来。然而奇异的是这个震动太过于微弱柔和了,却不像是暴烈的沙魔的行为。
那是盗宝者正在地底潜行。
“到了。”沙漠深处,忽地传来闷闷的声音,随即有石块移动的声音。
喀嚓一声,火光在黑暗的墓室里亮了又灭。
“太黑了…简直封得一丝气都不透。”伴随着喃喃声,地底潜行而来的一行人依次冒出地面,为首的老人在空荡荡的墓室里点起了火把,四顾,“这里好像没什么珍宝啊,少主!——到底为什么要在飞廉少将的眼皮底下做这等营生?万一被他知道了…”
“九叔,不必多言。”随之出来的是音格尔,低声嘱咐,“此次行动极秘密,只有您和莫离两人知道——请不要问任何问题,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是。”毕竟是见多识广的长者,九叔立刻明白过来,点头。
“你和莫离在这里守着,我们进去一下就出来。”音格尔看到随行的人都已经到达,低声嘱咐同伴,“千万小心,不要被外面的军队发现了。”
“少主放心。”九叔和莫离齐齐低声。
后面的人犹如幽灵一样无声无息的冒出地面,却都是不认识的陌生人——一个是武人装束,另一个却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那几个人显然另有目的,跟随着他们一起潜进了这座空寂山下的古墓,也不开口说话,就点燃了火把开始往里走去,仿佛在寻找什么。
西京走在这一座封闭已久的古墓里,火把跳跃的光映照出冰冷的石壁。他回忆起数百年前和师父在一起的情形,暗自叹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居然还会在某日挖墓前来,在这样的情形下回到师父的面前。
走入古墓之前,音格尔肃穆地合掌祝诵——大漠上都传说这座墓里住着的是女仙,所有牧民都会来朝拜,祈求一年的平安,视其如圣地。如今若不是为了大事所逼,即使作为盗宝者的他,绝不敢贸然前来打扰此地的安宁。
忽然,西京在某处停下了脚步,长久地凝视。
“怎么?”慕容修跟在后面,微微惊诧,“这是…”
火把映照着一个简陋的石室,一个石雕的莲花灯台缺了一个角。西京的神色严肃起来,看着断口缓缓点头——这是被剑削过的痕迹,已经很陈旧了。他侧过头,看向黑暗墓室的深处:“果然,这里是当年慕湮师父教云焕剑技的地方。”
慕容修往前走了几步,忽地失声:“血!”
火把的光芒赫然映照出了无数淡红色的血迹——那些血是呈喷溅状洒落的,大片大片,将墓室内部染成了地狱,似乎曾经有无数人在这个古墓里死去。仿佛曾经有人来擦过,地上的血迹淡了一些,然而墓顶、四周依旧像被血池浸泡过,根本擦不完。
“一年多前,女仙已经去世,曼尔戈部被追杀的牧民曾在这里避难,结果还是被破军少将屠戮殆尽——”音格尔回过头,轻声,脸上没有表情,“只有极少幸存者逃了出来,流落各方。此后破军就封印了这里,再也没有人可以接近。”
“罪不可赦,”西京无声吸了一口气,低声,“竟然在师父灵前开杀戒!”
火把的光从室内一掠而过,他却被一角里的某物吸引了。
那是一卷掉落在墙角的纸,上面凌乱地画满了各种图案——只有剑圣门下的人才能看的懂,那是“击铗九问”里头的剑招拆解。墨迹已经陈旧了,上面有明显的两种笔锋:一种是柔和洒脱的,而另一种则是稚气倔强的。满满一卷纸上全部都是这两种笔迹,仿佛一个耐心的教导者一直在和年轻的弟子在无声讲授。
西京的眼里忽然有些湿润:慕湮师父的身体一直不好,隐居大漠后更加是极少出来露面,即便是教授课业多半也是以纸笔为主,甚少亲自握剑。然而,她对于最后的一个弟子,却是呕心沥血到这般地步。可是师父,您是否知道、您却教出了怎样一个魔鬼啊…
他草草翻着这一卷纸,心里诸般感叹,慕容修不做声地在他身后站着,同时细细审视。
“等一下。”忽地,慕容修开口止住了他,“看最后一页。”
西京愕然,不知道这个中州商人想做什么。他依言翻到了最后一页,上面依旧是纵横凌乱的笔迹——然而仔细看去,这些笔迹却又比前头的新一些,仿佛一两年前才写上。而且不同于前面几页,却只有同一种笔迹。
刚硬凌厉的笔,在上面似乎茫无头绪的画着,涂满了整张纸,而上面写的却是与笔迹完全相反的诗句,低回惘怅——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西京猛然呆住,不敢相信地看着上面潦草的字。满纸只是重复着这两句话,刚开始字迹是慎重而颤抖的,仿佛小心翼翼;然而写到后来就渐渐失控,纵横凌厉,铺满了整张纸,仿佛写下的那个人也陷入某种入魔的境地,不可自拔。
“果然如此。”慕容修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带着莫测的笑意,“果然如此。”
“什么果然如此!”西京却霍然回身,暴怒的厉喝,“你知道什么!”
“息怒,息怒,我并无对剑圣一门不敬的意思,”慕容修收敛了笑意,连忙安慰空桑的剑圣,“我只是在揣测破军的心——觉得验证了这个猜测,对下面的计划更加有把握而已。”
西京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渐渐平静,不再说话。然而视线落在那张纸上,脸色还是不自禁的一沉——那一瞬,他忽然想起了在桃源郡和那个同门的生死一战,想起白璎跟他说过的师父灵前的那一面。
慕容修的确是对的,那个聪明的商人在没有看到这张纸前、就准确的猜中了答案。
“别看了。”慕容修伸过手,扯下了那张纸,“走吧。”
“快来,”走在前头的音格尔蓦地顿住了脚,回头发出了声音,“在这里!”
最后一道门,通向墓室的最深处。里面有微微的水流声音,似有冷泉从地底涌出。音格尔执着火把站在水畔,眼神恭谨,看着水中央那个静静坐着的人。
一个白衣女子,静静的在黑暗的古泉之中沉睡。古墓寂静,她仿佛只是靠在轮椅上睡去了,长发直垂到水面,面容宁静安详,唇角依稀还有淡淡笑意,令人不敢仰视。火光在水波上跳跃,宛如万点烟火,映照得冷泉中心那个白衣女子宛如梦幻——即便是满心权谋的慕容修,一瞬也被那样的景象镇住,居然不敢大声呼吸。
西京用剑柄抵住了眉心,缓缓跪下:“师父。”
在他跪下的同时,音格尔举起右手按住心口,也在水边单膝下跪,深深俯首,那一瞬只觉心里前所未有的安静。
“师父,弟子大不敬,今日竟然来惊动您的安眠。”西京跪倒在水畔,低声祷告,“请您在天之灵明白弟子的苦衷,原谅弟子的冒犯。”
寂静的石墓深处,那个在水中央的女子依旧宁静安详。西京跪了许久,竟是始终不愿起身去惊动她——然而外面天色渐亮,长夜即将过去,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顾不得再想,空桑当代剑圣站起身来,涉水而去。
来到了轮椅旁一步之遥,西京恭谨地行礼,然后俯下身,将师父的遗体连着轮椅一起抱起——入手沉重,竟不似血肉之躯,而宛如一座玉石雕像。
音格尔在水边看着他将前代剑圣的遗体移上来,恭恭敬敬地弯腰,铺开了一张巨大的柔软毯子,上面金色的驼绒长达一寸,是盗宝者用来收藏最珍贵的宝物所用。
“咦,这是什么?”慕容修一眼看到玉像衣襟上的一物,微诧。
那是一只蓝色的狐狸,毛色苍老干枯,静静伏在玉像的膝盖上,已经死去多时。三人不知道这座被封死的古墓里哪来的狐狸,下意识地想拿走这个东西,却发现那只蓝狐虽然已经枯饿而死,化为白骨的爪子却依然死死抱住了慕湮的手腕,竟是不能扯开。
“算了,”西京低叹,“就这样带走吧。”
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这座漆黑封闭的古墓,想象着慕湮师父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时光是如何渡过,心里依旧有止不住的震动,竟是不能再深想,硬生生转开了头去。
在看到少主和西京一行从古墓深处搬出裹着驼绒的东西,九叔忍不住的惊诧,却想起音格尔此前的叮嘱,终究没有发问。
“立刻从地道离开,我已安排人手在赤水旁接应,”音格尔转头看着莫离,“莫离,你连夜回空寂大营,带着那里的族人立刻离开空寂城!一刻都不能停留!”
“怎么?出什么事情了?”莫离失惊——几个月前盗宝者的部队入驻空寂城,和飞廉领导的沧流军队一起对抗破军,一直相处的还算顺利,没有道理忽然间说撤就撤,连招呼也不打上一个。
“不要问为什么!”音格尔的语气转为严厉,“立刻去!否则来不及了!”
“是!”莫离一震,立刻低头领命,迅速离开。
“少主,已经来不及了吧?”在高大的西荒盗宝者离开后,慕容修微微叹了口气,“飞廉那边,应该也已经开始行动、清剿空寂城里的盗宝者了——出了这样的事情,总要给族人有一个交代;即便是为了把戏演得像一点,也一定要实打实的来一场追杀,否则帝都那边也不会轻信这个消息。”
“闭嘴!”音格尔脸色苍白,被这个中州商人漠视生死的语气激怒。然而慕容修却是正色:“少主息怒,要知道凡事总是有得有失——盗宝者的血,绝不会白流。”
“走吧!”西京不想再听下去,低叹。
一行人抬起毯子裹着的玉石雕像,从地道静静离开——远处的出口处,早已有一辆马车停在夜色里等待,只等一行人得手,便立刻飞驰向乌兰沙海的铜宫。
后世中被成为“诸神黄昏”的惊天计划,由此正式启动。
深夜,狼朗受命来到空寂城,发现飞廉居然还在军中等着他。
“有什么事那么急?”狼朗踏入帐中,看到里面灯火通明,包括卫默、青络在内的几位将领居然都到了,不由诧异地调侃,“我说飞廉,你怎么又搞这种半夜紧急会议的事情?新婚没几天就冷落明茉,实在也说不过去吧?”
“狼朗,出大事了!”飞廉却霍然抬头,脸上一点玩笑意味也无,“我刚刚接到密报,那群西荒盗宝者并不是真的来帮助我们抗敌的!他们另有图谋,私下还在和帝都叛军勾结。”
“什么?”狼朗吃了一惊,“你说…音格尔他们不怀好心?”
卫默冷笑:“那一群贼无利而不往,又怎可能真心来帮我们对付破军?”
狼朗没心思和他斗气,只是迟疑:“可是…他们图的是什么?我们这一方到了如今地步,已经没有什么利益可图了。”
“我也在想这一点,”飞廉也是摇头,在灯下蹙眉,“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了外头一声响,似有无数的人马在朝着城外奔去,猛烈的撞击着入夜后紧闭的城门——守城的军队也被惊动了,一队人下来查看,却遭到了出乎意料的突袭,一时间火把通明乱成了一团。
“怎么了?”帐中的将领们齐齐失声。
“禀、禀告少将,不知道为什么,那群盗宝者们忽然间想要离开空寂城!”有一名士兵气喘吁吁的过来,“半夜城门不开,他们、他们居然疯了一样的撞开了门夺路而逃!”
帐中将领大惊而起,又见另一个士兵在夜色里匆匆而来——却是守在古墓前的那一队士兵。
“禀告少将!”那个人奔得气喘吁吁,脸色苍白,“盗宝者…盗宝者偷偷挖掘了古墓!守墓的队伍发现后,正在拼命的追他们回来!”
“什么!”帐中人一起大惊,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霍然站起,相顾失色——原来,这群盗宝者千里迢迢从乌兰沙海下来,并不是真的为了援助他们对抗破军!他们真正的目的,竟然是那座足以震慑破军的古墓!
“该死的狗杂种!居然想拿这个去换取荣华富贵!”飞廉铁青了脸,吐出平日罕有的严厉命令,“立刻点起人马,追!把这群强盗都给我击毙,一个也不许逃掉!”
“是!”帐里发出了一片暴烈的应合。
在下属各自提兵出阵去讨伐那一群卑鄙的盗宝者后,飞廉一个人呆在帐子里,看着跳动的火光,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外面人声鼎沸,不停传来刀兵的交击和嘶哑的惨叫,盗宝者和追杀而去的镇野军团激烈交战。
空寂大营里这一次动乱,恐怕要持续到天明。天明之后,那些盗宝者的尸体、便会被钉在空寂城高高的墙头,而那一群人将会带着从古墓里得到的东西、远走高飞——不到三日,空寂古墓被盗的事情将传遍云荒,也会传入帝都那个人的耳朵里。
这个庞大而惊人的计划,他只能残余到这里。
——剩下的事,就已经不再是他能够预料和控制的了…包括空寂大营的安危。
“为什么叹气?”忽然间,身后有温柔的问话,柔软的手按在了他的肩头,“飞廉,你在为那些盗宝者的事情担心么?”
他的新婚妻子在灯下对他微笑,手里端着熬好的汤。历经波折,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懵懂娇惯的少女,褪去了昔日的那一层耀眼光芒,反而显得温婉沉静起来,看着自己的丈夫,眼里有担忧的神色。
“不,不是为了他们,”飞廉笑了笑,拿过她手里的汤,一饮而尽,“是为了其他事。”
“是么?”明茉轻声问,“可是…如果古墓被盗,空寂大营就会面临很大危险——博古尔沙漠那边的帝都军队会大举进攻,我们…能支撑得住么?为何你不为这个担心呢?难道还有更大的事情?”
飞廉愕然抬头,看着自己年轻美丽的妻子——这个门阀贵族出身的大小姐、居然还是这样一个聪敏的女子。
“是的,失去古墓的庇佑的确是一个严峻的问题,”他点了点头,“即便是得到了西荒几个部落的支持,我们的力量也无法和破军对抗…但是,事有轻重,如果不能完成‘那个计划’的话,空寂大营、甚至整个云荒迟早都会灭亡。”
“那个计划?”明茉吃惊。
“不要再问了…这是我和破军之间的事情。”飞廉摇了摇头,对妻子微微笑了一下:“你回去休息吧,我还要在这里等待最后的结果。”
破军…再度听到这个名字,她依然微微颤栗了一下。
然而,这一次不是因为爱慕和思念,而是因为入骨的恐惧——为什么…为什么无论逃到了哪里,她的人生都无法摆脱那个人的影响呢?
果然,刚到第二日,空寂大营发生动乱,盗宝者盗掘空寂古墓之事便传了出来。空寂城头血淋淋地钉满了未曾逃脱的盗宝者的尸体,一个个遍布刀痕、死态可怖,然而他们的少主却已经带着从古墓里挖出的珍宝顺利逃离。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在那一夜里,有一具鲛人的尸体也被静静地安葬入赤水。
“湘,安息吧。”夜色里,复国军女战士站在沙漠边缘,轻轻对着冰冷水底那一具无头的尸体道,手里的匕首微微颤抖,“相信我,我们一定不会让你白死的!”
碧轻轻抚摩同僚和女伴的尸体,泪落成珠。
——怀里那颗被斩下的头颅独眼圆睁,尤自透出愤怒和不干的神色,死不瞑目。
“我们一定会把你的心带回大海,”碧用刀插入了同僚的心脏,剜出鲛人的心,用鲛绡小心的裹起收入怀里,“在复国那一日,你的心也会跟随我们一起回归碧落海…我们绝不会忘记今日你所做出的一切。”
赤水旁,鲛人女战士低声哽咽,静静祈祷,直到同僚的尸体沉入水底。
“走吧。”身后的同伴发出了低低的劝告,按住她剧烈颤抖的双肩,“我们要马上去乌兰沙海的铜宫安排接下来的事情…否则我们的计划就要来不及了。”
“你应知道,她是心甘情愿做出这样牺牲,以一个战士的姿态死去的。”
“而我们,一定要让她死得有价值。”
远离云荒大陆万里的碧落海上,黑色的波涛在呼啸。
哀塔顶上站着的红衣女祭长袍飞扬,乱发舞动如蛇。她已经在这里对着天地祈祷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祝诵声连绵不断响起,直到声音嘶哑、口角流血,却始终不敢停下来。这是一个可怕的术法,包括了“斩血”和“黑天”两步——
而每一步,都是惊天动地的骇人术法。
在第四十九天的时候,她返回了黑暗的塔心室,凝望着那个被钉在符咒中心的人。地上纵横着他的血,画成了一轮密密的咒术围绕着他,渐渐干涸。那些从他身体里涌出的血液无声无息地从哀塔四周沁出,渗入了广袤无垠的大海、与之融为一体。
在斩血这一步完成后,他身体的衰竭已然达到了极点:长发变成了苍白,肌肤变得枯萎,一切都已经和昔年那个宛若天人的俊美海皇迥异——然而,只有那双眼睛,还是这样的清澈湛碧,宛如一泓冷月下的深泉。
“海皇,”她跪在他的身侧,将头俯在他耳畔,以便让自己的声音可以抵达他衰弱的神智,“还要继续么?”
那个人没有回答她,只是微微闭了闭眼睛表示首肯。
溟火的手微微抬起,颤抖地握住了插在他心口的法杖,却不停地颤栗,难以移动丝毫——只要这一刺下去,就再也无法…再也无法逆转接下来的命运了!
在她迟疑的瞬间,海皇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神冷冽。
“继续!”低沉嘶哑的声音从苍白的唇边吐出,衰弱的人竭尽了全力怒吼。
红衣女祭全身一震,忽然仰起头,静默地看着漆黑的屋顶,仿佛在积累着勇气和力量——塔心室的顶上还有烈火燃烧过的痕迹。那是七千年前、在星尊帝麾师入海之时,为了保留海国一脉,她不惜以身赴火向天地神明祈祷时留下的痕迹。
七千年的封印和禁锢,换来了今日的重生。然而,刚刚获得自由不久的她、居然要再一次亲手施行这样可怖的咒术么?
“纯煌,纯煌啊…”她握着法杖,在心里喃喃,回忆多年前那个温柔亲切的王者的脸,“请给予我力量…让我可以完成这一场艰难的跋涉。”
大海在怒吼,黑色的波浪仿佛一座座小山,朝着哀塔聚集。
“海皇苏摩…告诉我,你最后的愿望是什么?”在天地涛生里,红衣的女祭终于平静下来,睁开了眼睛,静静地俯视着符咒中心那个枯萎的鲛人,“一旦法杖钉入您的心脏,咒术就开始生效——您将在这个术法里渐渐耗尽全部的生命和力量。鲛人没有轮回,也没有来生,一旦做出了决定便无可挽回…请您再次告诉我,是否心意已决?”
那双深碧色的眼睛里闪过了微弱的笑意,有亮光一闪即逝。
“愿望?”那一瞬,脑海里浮现出无数碎片,那些记忆在一瞬间几乎动摇了他此刻的决心。然而,随即他就紧闭了眼睛,不想再去回顾那些往事,低声吐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想回到大海之中。”
“好。”溟火闭上了眼睛,细碎的珍珠从她眼角铮然而落。纤细的手指渐渐不再颤抖,握紧了那支尖利的法杖,猛然一抬头,低低吐出了一串的咒语:“九天之上的神啊,听从我的祈祷:海皇已经切断了所有命运的丝线,如今,请让他回到大海之中!”
红衣女祭拄杖垂首,声音渐渐凄厉无比:“让天地间一切水的力量、都经由他来支配!让他在愤怒的风暴里重生,化为七海的怒潮席卷天下!——为此,我们献上所有的血!”
随着最后一个字,法杖用力往下一刺,洞穿了胸臆!
随着那最后夺去性命的一刺,一道黑色的光忽然从海皇即将被洞穿的心口里涌了出来!仿佛体内有某个深藏的魔物被驱逐到无路可退,仓惶地想从这个躯体中逃离——然而,那个黑影却在接触法杖的瞬间发出了惨叫,拼命挣扎,在金色的法杖光芒之下滋滋地融化。
“净化之光,请扫除所有阴暗吧!”溟火看到了那个可怖的黑影,却并无惊讶,只是闭上了眼睛发出了最后祈祷,“让他内心的所有阴暗邪恶都扫荡一空,让他的血回复到最初的洁净纯粹——让我,给您献上最高贵无暇的祭品!”
那一缕黑影被钉死在金杖上,在净化的光芒之下嘶声挣扎,却如冰雪一般的消融。
苏摩垂下眼睑看着这一刻,脸上浮现出一丝奇特的笑容,眉心那个火焰状的刻痕悄无声息的消失——阿诺,看来,在这一场上百年的争斗里,到最后,赢的还是我。
血无穷无尽的从鲛人的心脏深处涌出,从哀塔四面渗入了黑色的海面,渐渐融为一体。怒吼的大海忽然安静,然后,仿佛受到了某种控制,忽然间向着天上拍击而去!
巨大的黑色巨浪如同一只只愤怒的巨手,向着天空不停击打,一波比一波高、一波比一波猛烈,苍穹之下回荡着可怖的巨大涛声,仿佛七海在一瞬间沸腾,想要扑向天宇、把这一片苍天用黑色的波浪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