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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特征有益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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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们比较各个特征的时候还有第二个观点。特征既是一种自然力量,就可以用两种方式估价:先考虑一种力量和别的力量的关系,再考虑它对本身的关系。从一种力量和别的力量的关系来看,能抵抗别的力量,消灭别的力量,就更强。从它对本身的关系来看,作用不是使自己消亡而是使自己发展,就更强。因此一种力量有两个尺度,因为它受到两种考验,先是别的力量对它发生作用,然后它对自己也发生作用。我们所做的第一个考察,使我们看到特征所受的第一个考验,结果是特征等级的高低取决于特征存在的久暂,取决于受到同样的破坏因素袭击的时候,特征保持完整的程度如何,抵抗的时间长短如何。我们要做的第二个考察,将要使我们看到特征受到第二个考验,特征位置的高低取决于不受外界影响的时候,是否因具备这些特征的个体或集体趋于消灭或发展,而特征本身也趋于消灭或发展,并且要看消灭或发展的程度如何。在第一个考察中,我们一级一级地往下,走向构成事物元素的基本力量,你们已经看到结果是艺术与科学有关。在第二个考察中,我们将要一级一级地往上,走向构成事物的目标的高级形式,你们将要看到结果是艺术与道德有关。过去我们按照特征重要的程度考察特征;现在要按照特征的有益的程度考察特征。

    二

    先考察人的精神生活以及表现精神生活的艺术品。人具备的性格显然是多多少少有益的,或者是有害的,或者是混杂的。我们天天看到一些个人和一些社会发达、增长、失败、倾覆、消灭;倘从总的方面考察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失败总是由于总的结构有缺陷,某个倾向发展过度,地位与能力比例不称;他们的成功总是由于内在的平衡非常稳固,欲望有节制,或者某种力量很强。在人生险恶的波涛中,性格是秤砣或浮标,有时使我们沉到水底,有时把我们托在水面。这样就建立起第二个等级;各种特征在等级上所占的位置,取决于对我们有益或有害的程度,取决于特征为了保持我们的生命而给予的助力的大小,或者为了毁灭我们的生命而给予的阻力的大小。

    所以问题是在于生活。对个人来说,生活有两个主要的方向:或者是认识,或者是行动;因此我们在人身上发现两种主要机能,智力与意志。由此可以推论,一切意志与智力的特征能帮助人的行动与认识的,便是有益的,反之是有害的。-在哲学家与学者身上,有益的特征是对于细节有正确的观察力和记忆力,对于一般的规律领会迅速,态度审慎谨严,能把一切假定加以长时期的与有系统的检验。在政治家与事业家身上,有益的特征是永远的警觉和永远可靠的掌舵的机智,通情达理,头脑不断地适应事物的变化,心中仿佛有个天平时时刻刻在衡量周围的力量,想象力只以实际的发明为限,冷静的本能使他能掌握可能的局势与实在的局势。在艺术家身上,有益的特征是微妙的感觉,敏锐的同情,能够使事物在内心自然而然地再现,对于事物的主要特征与周围的和谐能够有一触即发的和独特的领会。无论哪一种精神劳动都需要诸如此类的一套特殊才能。这些也就是帮助一个人达到目标的力量;而每种力量在各自的领域内都是有益的,因为一旦缺少这种力量,或是力量退化或是力量不足,就会使那个领域萧条、贫瘠,成为不毛之地。-同样,意志也是这一类的力量;它本身是有益的。我们都佩服那种顽强的决心,不屈不挠,坚持到底,不怕肉体的剧烈的痛楚,不怕长期纠缠的精神磨难,不怕突如其来的震动,不怕诱惑,不怕软骗硬吓,扰乱精神或者疲劳身体的任何考验。不管支持这决心的是殉道者的幻象,是苦行哲学家的理智,是野蛮人的麻木,是天生的固执或后天的骄傲,决心总是了不起的。不仅一切有关智力的部分,如明察、天才、智慧、理性、机智、聪明,并且一切有关意志的部分,如勇敢、独创、活跃、坚强、镇静,都是构成理想人物的片段,因为根据我们的定义,那些都是有益的特征的纲目。

    现在要考察个人在团体中的作用。哪一种素质能使个人的生活有益于他所隶属的社会呢?有益于个人的内部性能,我们已经知道了;但使个人有益于别人的内部动力又在哪里呢?

    有一种超乎一切之上的动力,就是爱,因为爱的目的是促成另外一个人的幸福,把自己隶属于另外一个人,为了增进他的幸福而竭忠尽智。你们一定承认爱是最有益的特性,在我们所要建立的等级上显然占着第一位。我们看到爱的面目就感动,不论爱采取什么形式,是慷慨,还是慈悲,还是和善,还是温柔,还是天生的善良;我们的同情心遇到它就起共鸣,不管它的对象是什么:或者是构成男女之间的爱情,一个人委身给一个异性,两个生命融合为一;或者是构成家庭之间的各种感情,父母子女的爱,兄弟姊妹的爱;或者是巩固的友谊,两个毫无血统关系的人互相信任,彼此忠实。-爱的对象越广大,我们越觉得崇高。因为爱的益处随着应用的范围而扩张。在历史上,在人生中,我们最钦佩的是为了大众服务的精神:我们钦佩爱国心,像阿尼巴莱时代的罗马,塞米斯托克利斯时代的雅典,一七九二年的法国,一八一三年的德国所表现的;我们钦佩大慈大悲的心肠,鼓动佛教或***的传道师到野蛮民族中去的慈悲心;我们钦佩那种无比的热情,使多多少少不求名利的发明家,在艺术、科学、哲学,实际生活中促成一切美妙或有益的作品和制度;我们钦佩一切崇高的美德,在诚实、正直、荣誉感、牺牲精神,为一切高瞻远瞩的世界观献身,等等的名义之下,发展人类的文明;在这方面,以马克・奥雷勒为首的斯托葛派哲学家曾经留下不少教训和榜样。相反的特征在这样一个阶梯上如何占据相反的位置,是用不着说明的了。这个等级早已有人发现;古代哲学的高尚的教训,凭着非常正确的判断,简要的方法,已经确定善恶的等第;西塞罗以纯粹罗马人的理性,在他的《论责任》中就有概括的叙述。固然后世还多少加以引申,但也羼入许多错误的见解。在道德方面正如在艺术方面一样,我们应当永远向古人吸取教训。那时的哲学家说,斯托葛派的理智与心灵取法于朱庇特的理智与心灵;那时的人还可能希望朱庇特的理智与心灵取法于斯托葛派的理智与心灵呢。

    三

    文学价值的等级每一级都相当于这个道德价值的等级。别的方面都相等的话,表现有益的特征的作品必然高于表现有害的特征的作品。倘使两部作品以同等的写作手腕介绍两种同样规模的自然力量,表现一个英雄的一部就比表现一个懦夫的一部价值更高。你们将要看到,在组成思想博物馆的传世悠久的艺术品中,可以按照我们的新原则定出一个新的等级。

    在最低的等级上是写实派文学与喜剧特别爱好的典型,一般狭窄、平凡、愚蠢、自私、

    懦弱、庸俗的人物。在日常生活中出现的,或者叫人看了可笑的,的确是这等人物,亨利・莫尼耶的《布尔乔亚生活杂景》可以说集其大成。几乎所有精彩的小说,都在这类人物中挑选配角:例如《堂吉诃德》中的桑绰,流浪汉体小说中的衣衫褴褛的骗子,菲尔丁笔下的乡绅,神学家和女佣,沃尔特・司各特笔下的省俭的地主,尖刻的牧师;而在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和现代英国小说中蠕动的一切下等角色,还给我们看到另外一些标本。这些作家有心描写人的本来面目,所以不能不把人物写成不完全的,不纯粹的,低级的,多半是性格没有发展成熟,或者受着地位限制。在喜剧方面只消提到丢卡雷、巴西尔、阿诺夫,阿巴公、塔丢佛、乔治・唐丹,以及莫里哀喜剧中所有的侯爵,所有的仆役,所有的酸溜溜的家伙,所有的医生。揭露人类的缺陷原是喜剧的特色。-但伟大的艺术家一方面因为要适合艺术品种的条件,或者因为爱真实,不能不刻画这一类可悲的角色,一方面用两种手段掩盖人物的庸俗与丑恶。或者以他们为配角和陪衬,烘托出主要人物:这是小说家最常用的手法,在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中,就有这种人物可供研究。或者艺术家使我们对那一等人物起反感,叫他一次又一次地倒霉,让读者存着斥责与报复的心把他取笑;作者有心暴露人物因为低能而吃苦,鞭挞他身上的主要缺点。于是心怀敌意的群众感到满足了;看到愚蠢与自私受到打击,和看到好心与精力发挥作用一样痛快:恶的失败等于善的胜利。这是喜剧作家的主要手法,但小说家也常用;用得成功的例子不但有《可笑的女才子》《女子教育》《才女》,以及莫里哀的许许多多别的剧本,也有菲尔丁的《汤姆・琼斯》、狄更斯的《马丁・查斯尔威特》、巴尔扎克的《老**》。-可是这些猥琐残缺的心灵终究给读者一种疲倦、厌恶,甚至气恼与凄惨的感觉;倘若这种人物数量很多而占着主要地位,读者会感到恶心。斯特内、斯威夫特,复辟时期的英国喜剧作家,许多现代的喜剧与小说,亨利・莫尼耶的描写,结果都令人生厌;读者对作品一边欣赏或赞成,一边多多少少带着难堪的情绪:看到虫蛆总是不愉快的,哪怕在掐死它们的时候;我们要求看到一些发育更健全,性格更高尚的人物。

    在这一个等级上应当列入一批坚强而不健全,精神不平衡的人物。某一种情欲,某一种机能,某一种精神素质或某一种性格,在他们身上发展得其大无比,有如一个畸形的器官,妨碍了其余的部分,造成种种损害和痛苦。戏剧或探求哲理的文学通常都采取这样的题材;因为一方面,这等人物最能提供动人与惊骇的事故,感情的冲突与剧烈的转变,内心的惨痛,合乎戏剧家的需要;另一方面,思想家又觉得他们最能表达思想的作用,生理结构的后果,在我们身上暗中活动而成为我们生命的盲目主宰的一切暧昧的力量。这些人物见之于希腊、西班牙和法国的悲剧,见之于雨果和拜伦的作品,见之于多数大小说家的作品,从《堂吉诃德》起一直到《少年维特之烦恼》与《包法利夫人》。他们都表现人与自己的冲突,与社会的冲突,表现某种情欲或某种观念占了统治地位:在古希腊是骄傲,仇恨,战争的疯狂,危险的野心,子女的复仇,一切自然而自发的情感;在西班牙和法国是骑士的荣誉感,狂热的爱情,宗教的热忱,一切君主时代的和当时所提倡的情感;在现代的欧洲是人不满意自己,不满意社会的精神苦闷。这一类暴烈而痛苦的心灵,在两个最洞达人情的作家,莎士比亚和巴尔扎克笔下,发展得最有力量,最完全,最显着。他们老是爱描写那种巨大无比,但对人对己都有害的力量。十有九次,他们的主角是一个狂人或恶棍,具有极优秀极高强的能力,有时还有极慷慨极细腻的感情;但因为缺少智慧的控制,这些力量把人物引上毁灭自己的路,或者发泄出来损害别人:出色的机器炸毁了,或者在半路上压坏旁边的人。莎士比亚创造的高利奥朗、霹雳火、哈姆莱特、李尔王、泰门、利翁提斯、麦克白、奥赛罗、安东尼、克莉奥佩特拉、罗密欧、朱丽叶、苔丝迪梦那、奥菲利娅,都是最悲壮最纯粹的人物,鼓动他们的是盲目愤激的幻想,近于疯狂的敏感,血与肉的压力,想入非非的幻觉,不可遏制的愤怒与爱情;另外还有一批变态的凶猛的人,像狮子一般冲入人群,如伊阿谷、理查三世、麦克白夫人,以及一切从血管里挤出“人性中最后一滴**”的人。在巴尔扎克的作品中也能找到两组相应的人物,一方面是偏执狂,于洛、格拉埃斯、高里奥、邦斯、路易・郎倍、葛朗台、高勃萨克、沙拉齐纳、法朗霍番、甘巴拉,或是醉心于收藏,或是沉湎女色,或是艺术家,或是守财奴;另一方面是吃人的野兽,纽沁根、伏脱冷、杜・蒂埃、菲利普・勃里杜、拉斯蒂涅、特・玛赛、男的玛奈弗、女的玛奈弗、放高利贷的、骗子、**、野心家、企业家,全是力量强大的妖魔似的东西,和莎士比亚的人物同出一胎,

    不过临盆的时候更费力,所接触的空气被历代的人呼吸过而变坏了,他们的血液不是年轻的了,凡是古老的文化所有的残废、痼疾、斑点,他们身上无不具备。-这些是最深刻的文学作品,把人性的重要特征,原始力量,深藏的底蕴,表现得比别的作品更透彻。我们读了为之惊心动魄,好比参透事物的秘密,窥见了控制心灵,社会与历史的规律。然而留在心中的印象很不舒服;苦难与罪恶看得太多了;情欲过分发展与过分冲突之下,造成太多的祸害。我们没有进入书本以前只从表面看事物,漫不经意,心中很平静,有如布尔乔亚看一次例行的单调的阅兵式。但作家搀着我们的手带往战场;于是我们看见军队在枪林弹雨中互相冲击,尸横遍地。

    再往上一级就是完美的人物,真正的英雄了;在刚才提到的戏剧与哲理小说中就有好几个。莎士比亚和他同时的作家,创造过不少纯洁、慈爱、贤德、体贴的女性形象;几百年来,他们这些概念以种种不同的形式在英国小说英国戏剧中不断出现,狄更斯的阿格尼斯和埃斯特便是米兰达和伊摩贞的后代,即使在巴尔扎克的作品中,也不缺少高尚与纯洁的人物:玛葛丽德・格拉埃斯、欧也妮・葛朗台、特・埃斯巴侯爵、乡下医生,便是这一类的模范。在广大的文学园地中,不少作家特意描写崇高的情感和卓越的心灵:高乃依在包里欧格德、熙特、荷拉斯三兄弟身上表现理性很强的英雄精神;理查孙在巴末拉、克拉立萨、葛兰狄孙身上宣扬清教徒的道德;乔治・桑在《摩帕拉》《田里捡来的法朗梭阿》《魔沼》《约翰・特・拉・洛希》和许多近年的作品中,描写天性的慷慨豪侠。有时候,一流的艺术家,如歌德在《海

    尔曼与陶乐赛》中,尤其在《依斐姬尼》中,丁尼生在《阿塔尔王组诗》和《公主》中,想重登理想天国的最高峰。但我们就是从那个高峰上掉下来的,作者所以能重新攀登,只是靠了艺术家的好奇心,孤独者的幻想与考古家的学问。至于别的作家想叫完美的人物出台的时候,不是站在道德家的立场上,就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在第一种情形之下,是替一种理论作辩护,显然带一股冷冰冰的或者抱着成见的色彩;在第二种情形之下,又掺杂凡人的面目,本质方面的缺点,地方性的偏见,过去的,未来的或可能的过失,使理想的人物和现实的人物更接近,但是美丽的光彩也减少了。已经衰老的文化不适宜于理想人物;他是在别的地方出现的,在史诗和通俗文学中出现,在少不更事与愚昧无知而幻想能够自由飞跃的时代出现。-三类人物和三类文学各有各的时代;一类诞生在文化的衰老期,一类诞生在文化的成熟期,一类诞生在文化的少年期。在极有修养极讲究精练的时代,在上了年纪的民族中间,在希腊争捧名妓的时代,在路易十四的客厅和我们的客厅中间,出现一批最低级最真实的人物,出现喜剧文学和写实文学。在壮年时代,社会发展极盛的时候,人类正踏上伟大的前途的时候,在五世纪〔公元前〕时的希腊,十六世纪末期的西班牙和英国,十七世纪和现在的法国,出现一批坚强的与痛苦的人物,出现戏剧文学或哲理文学。在一方面成熟而另一方面衰落的过渡时代,例如,现代正当两个时代互相交错混杂之际,就在本时代的作品以外产生另一时代的作品。-但真正理想的人物只能在原始和天真的时代大量诞生;直要追溯到远古时代,在各个民族初兴的时候,在人类的童年梦境中,才能找到英雄与神明。每个民族有每个民族的英雄与神明;在自己心中发现了英雄与神明,再用传说培养;等到民族踏进未曾开发的新时代与未来的历史,那些人物的不朽的形象便在民族眼前逐渐放出光彩,犹如指导与保护民族的善良的精灵。这便是真正的史诗中的英雄:《尼伯龙根之歌》中的齐格弗里德,我们的《纪功诗歌》中的洛朗,西班牙《歌谣集》中的熙德,《列王纪》中的洛斯当,阿拉伯的安塔,希腊的尤利斯和阿喀琉斯。-比这个更高的,在更上一层的天上,是一般先知,救主和神明;描写这等人物的作品在希腊是荷马的诗篇,在印度是吠陀颂歌,古代史诗和佛教传说,在犹太和***中是《诗篇》《福音书》《启示录》,以及一批倾吐内心的作品,最后而最纯粹的两部便是《圣方济各的小花》与《仿效基督》。在这个阶段上,人改变了容貌,充分显出他的伟大;他有如神明一般

    无所不备;如果他的精神,他的力量,他的仁慈还有所限制,那是以我们的目光,我们的观点而论。在他的时代他的种族看来,他并没有限制;凡是他的幻想所能想象的,都靠着信仰实现了。人站在高峰的顶上;而在他旁边,在艺术品的峰顶上,就有一批崇高而真诚的作品,胜任愉快地表现他的理想。

    四

    现在我们来考察人的肉体以及表现肉体的艺术,研究一下哪些是有益肉体的特征。-一切特征中最有益的,没有问题是毫无缺陷的健康,最好是生气蓬勃的健康。病病歪歪,瘦小憔悴,没有气力的身体,当然比较衰弱。所谓活剥鲜跳的人是指具备全部机能的全部器官;任何局部的停顿都是向全部停顿走近一步;疾病是毁灭的开始,趋向死亡的先兆。-根据同样的理由,体格的完整应当归入有益的特征之列;我们对于完美的人体的观念,大可以从这一点上引申出去。在这个原则之下,不但要排斥大的残废,脊骨与四肢的弯曲,病理博物馆中所能陈列的一切丑态,便是技艺、职业、社会生活在人身的比例与外表上促成的轻微的变形,也与完美的人体不相容。铁匠手臂太粗;石匠伛背;钢琴家的手过分伸长,全是隆起的筋与血管,手指扁平;律师、医生、坐办公室的或做买卖的人,疲软的肌肉与拉长的脸到处留着专用脑力和室内生活的痕迹。衣着,尤其近代的衣着,也与身体不利;只有古代的宽松,飘荡,容易脱下而且常常脱下的衣服、便鞋、军人的大褂、妇女的长背心,才不妨碍身体。我们的鞋子把脚趾挤在一起,两边凹进;妇女的胸褡和裙子把身腰束得那么细小。你们看夏天的浴场上有多少奇形怪状的身体,皮肤的色调不是生硬便是苍白;皮肤久已不接触阳光,组织不紧密了,吹到一点儿风就打寒噤,毛发直竖,过不了露天生活,没法与周围的东西调和;此种皮肉与健康的皮肉的分别,正如新出坑的石头与长期日晒雨淋的岩石的分别:两者都失去原来的色调,好似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我们把这个原则一直引申出去,直要把文明在人身上造成的一切变态去掉以后,才能发现真正完美的人体。

    再看肉体的动作。一切肉体活动的能力,我们都认为是有益的特征;体力必须能尽量发挥,做各种练习,在各个方面应用;骨骼必须具备适当的结构,四肢要有适当的比例,胸部要有适当的宽度,关节要相当柔软,肌肉要相当坚韧,才宜于奔驰、跳跃、负重、攻击、搏斗,不怕用劲,不怕疲劳。我们要训练肉体具备这些完美的特性,不让一种性能占先而妨碍另外一种;要所有的性能都达到最高度,同时保持平衡与和谐:不能使这个力量的强大促成那个力量的衰弱,不能使身体为了求发展而反萎缩。-不但如此,在运动家的才能与体育锻炼以外,我们还加上心灵,就是意志,聪明与感情。精神的生命是肉体生命的终极,肉身开的花:缺少精神,肉体就残缺不全,像流产的植物一样无法开花结果;一个无论如何完美的身体,必须有完美的灵魂才算完备。我们要在从此以下一大段都是说艺术家应当如何表现完美的人体身体各部的和谐中间,姿态中间,头的形状与面部的表情中间,表现这灵魂,要使人感觉到心灵的自由与健全,或者卓越与伟大。看的人可以体会到身体所具备的智力、精力、高尚的品质,但不过是体会到而已。我们揭露这些特性,但并不加以突出的表现,否则会损害我们所要表现的完美的肉体。-因为精神生活与肉体生活在人身上处于对立的地位:精神生活一达到相当的高度会轻视肉体生活,或者视肉体为附庸;人认为心灵受着肉体之累,所以他的机器变为附属品;他为了要更自由自在的思想而牺牲肉体,把肉体关在书房里,让它伛腰曲背,一天一天地软弱;他甚至以肉体为羞,过分夸张的***使他把肉体几乎全部掩盖;他不认识肉体了,只看见思想的或表情的器官,包裹脑子的脑壳和传达感情的相貌;其余只是用衣服遮盖的赘疣。高度的文化,完全的发展,殚精竭虑的精神活动,不能同一个擅长运动的,裸露的,受过完全的体育锻炼的身体合在一起。深思的额角,细腻的五官,复杂的面相,

    同角斗家与竞走家的四肢发生抵触。-因为这缘故,我们要设想完美的人体,就得以过渡时代、过渡局面中的人为范本;在那个时代那个局面之下,心灵还不曾把肉体放到第二位,思想只是一种机能而非专制的主宰,精神还没有发展到反常与畸形的田地,人的行动的各个部分还保持平衡,生命还在过去的干涸与未来的泛滥之间奔流,气势壮阔而很有节制,像一条美丽的河。

    五

    按照这个人体价值的等级,我们可以列出表现人体的艺术品的等级。一切条件都相等的话,作品的精彩程度取决于有益人体的特征表现的完美的程度。

    在最低的一级上是有心取消那些特征的作品。这种艺术从古代异教精神衰落的时候出现,延续到文艺复兴为止。在康茂德〔罗马皇帝,一六一-一九二〕和戴克里先〔罗马皇帝,二四五?-三一六?〕的时代,雕塑已经大为退步:一般帝皇或执政的胸像毫无清明恬静与庄严高贵的气息;懊丧、迷惘与疲倦的神气,虚肿的面颊与伸长的头颈,个人特有的抽搐的肌肉,职业造成的损伤,代替了和谐的健康与活跃的精力。往后是拜占廷的绘画与宝石镶嵌:基督和圣母都身体瘦小、狭窄、僵硬,等于裁缝用的人体模型,有时只剩一副骨骼;凹下去的眼睛,鱼白色的大角膜,薄嘴唇,瘦长脸,窄额角,软弱而不会动弹的手,给人的印象是一个痴呆混沌,整天苦修的痨病鬼。-中世纪的全部艺术病状相同,不过病势略轻罢了。从教堂里的雕像,彩色玻璃和初期绘画上看,好像人种退化,血液枯竭了:圣徒形销骨立,殉道者身体支离破碎,圣母胸部平坦,脚长得太长,手上全是节子,干枯的隐士只有一个躯壳,基督像被人踩死的血淋淋的蚯蚓,迎神赛会的队伍中都是暗淡、冰冷、凄凉的人物,身上留着一切苦难的伤害与被压迫的恐怖。-将近文艺复兴的时期,伛偻憔悴的躯干重新抽芽,但不能立即振作,树液还不纯粹。健康与精力只能逐步恢复;直到一个世纪才能治好根深蒂固的瘰疬。在十五世纪的画家笔下,还有许多标记指出人类年深月久的痨瘵和饥饿:梅姆林留在布鲁日医院中的作品,人物的脸像僧侣一般冷淡,头颅太大,鼓起的额角装满着神秘的幻想,手臂细小静止的生命单调之极,像保存在阴暗的修院中的一朵暗淡无神的花;在贝多・安吉利科笔下,绚烂夺目的祭服和长袍掩盖着瘦小的身体,只能说是受到圣宠的幽灵,胸部扁平,脸特别长,额角特别凸出;在丢勒笔下,大腿和手臂太细,肚子太大,脚非常难看,打皱与疲倦的脸上神色不安,血色全无,浑浑噩噩的亚当与夏娃叫人看了真想替他们穿上衣服。几乎所有那个时期的画家,表现头的形状都像托钵僧和患脑水肿的人,勉强存活的丑恶的儿童好比蝌蚪,脑袋奇大无比,底下却是软绵绵的躯干和扭曲的四肢。便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第一批大师,古代异教精神的真正的复兴者,莱奥纳多・达・芬奇的前辈,佛罗伦斯的解剖学家,安东尼奥・波拉伊沃洛、韦罗基奥、卢卡・西尼奥雷利,都还摆脱不了先天的缺陷:在他们的人物上,庸俗的头,难看的脚,凸出的膝盖和锁骨,一块块隆起的肌肉,勉强而且为难的姿势,说明精力与健康虽然重登宝座,还不曾把所有的伙伴一同带回来,还缺少自在和恬静的神气。-等到代表古代美的女神全部从放逐中召回,她们在艺术上应有的势力也只及于意大利,在阿尔卑斯以北,她们的影响是断断续续的,或者是不完全的。日耳曼民族对这种影响只接受一半,而且还得像佛兰德斯那样信旧教的民族;**国家,像荷兰,完全不受影响。他们对于真实的感受比对于美的感受更亲切;他们喜爱重要的特征甚于有益的特征,喜爱精神生活甚于肉体生活,喜爱深刻的个性甚于正常的一般典型,喜爱紧张骚动的梦境甚于清明和谐的观点,喜爱内在的诗意甚于感官的外表的享受。这个种族的最大的画家伦勃朗,从来不回避肉体的丑恶与残废:他画

    出高利贷者和犹太人,肥胖的脸上布满肉裥;化子和流浪汉伛着背,拐着腿;**的厨娘,衰老的皮肉留着胸褡的痕迹;他还画出向内弯曲的膝盖,松软的肚子,医院里的人物,旧货铺里的破布,犹太人的故事,仿佛替鹿特丹的贫民窟写照;还有波提乏的女人诱惑约瑟,从床上跳下,使观众懂得约瑟逃跑的场面;总之,不管现实如何难堪,伦勃朗以大胆的和痛苦的心情把现实全部抓在手里。这样一种绘画成功的时候就越出绘画的范围;像贝多・安吉利科、丢勒、梅姆林的作品一样,绘画变为一首诗。艺术家所表现的是一种宗教情绪,一些哲理的参悟,一种人生观;他把造型艺术固有的对象、人体,牺牲了;他把人体隶属于一个观念或者隶属于艺术的别的因素。在伦勃朗心目中,一幅画的中心不是人,而是阴暗的斗争,是快要熄灭的,散乱摇晃的光线被阴暗不断吞噬的悲剧。但若撇开这些非常的或怪僻的天才不谈,单从人体是造型艺术的真正对象着眼,就得承认雕塑上或绘画上的人物只要缺少力,缺少健康,缺少完美的人体的其他因素,就应该列入艺术的最低一级。

    在伦勃朗周围是一般才具较差的画家,所谓佛兰德斯小名家,如凡・奥斯塔德、特尼斯、赫里特・道、阿德里安・布劳沃、扬・斯滕、彼得・特・霍赫、特博赫、梅曲,还有许多别的。他们的人物普遍都是布尔乔亚或平民;画家在菜市上、街上、屋子里、酒店里,把看到的景象如实描写:肥头胖耳的有钱的镇长,端庄的淋巴质的妇女,戴眼镜的小学教师,正在做活的厨娘,大肚子的旅店老板,快活的酒徒,作坊、农庄、工场、酒店里的笨重、臃肿、迟钝的人。路易十四在他的画廊里看了,说道:“替我把这些丑东西拿掉!”不错,他们描绘的人物,身体都不登大雅,缺少热血,皮色不是苍白便是赭红、身材臃肿、五官不正、俗气、粗野,只配过室内生活和机械生活,一点没有运动家与竞走家的活泼柔软。同时,他们让人物身上留着一切社会生活的束缚的印记,一切行业、地位、衣着的印记,农夫的机械的劳动,布尔乔亚的俨然的功架,在身体的结构和面貌的表情上所造成的一切反常的形态。-但他们的作品有别的长处:一点是我们上面考察过的,就是表现重要的特征,表现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要素;另外一点是我们以后要考察的,就是色彩的和谐与布局的巧妙。另一方面,他们的人物本身叫人看了愉快,不像上一时期的人物精神紧张,带着病态、痛苦、消沉;他们身体强壮,对生活感到满足,在家庭里,在破屋子里逍遥自在;一筒烟一杯啤酒就能使他们快活;他们不骚动,不心烦意乱,笑也笑得痛快,或者是一无所思的向前望着,别无所求。倘是布尔乔亚和贵族阶级,他们看到自己衣服簇新,地板抹过油蜡,玻璃窗擦得发亮,觉得心满意足。倘是女佣人、农夫、鞋匠,

    便是化子吧,也觉得他们的破屋子挺舒服,坐在凳子上悠然自得,很高兴地缝鞋子、削萝卜。他们感觉迟钝,头脑安静,绝不心猿意马,想得很远;整个的脸都安详、平静、柔和,或者是一派忠厚样儿:这便是气质冷静的人的幸福,而幸福,就是说精神与肉体的健康,无论在哪里出现总是美的,这儿也不例外。

    比这个更高一级的是气概不凡的形象,精力与体格完全发展的人。这样的人物见之于安特卫普派画家的作品,如克雷耶、赫兰德・泽赫斯、雅克・凡・奥斯特、凡・罗斯、凡・蒂尔登、****・扬桑斯、龙布茨、约尔丹斯,以及站在第一列的鲁本斯。肉体终究摆脱了一切社会生活的约束,发育从来不曾受到阻挠;不是全部裸露就是略加掩蔽,即使穿衣也是奇装艳服,对于四肢不是妨碍而是一种装饰。我们从未见过这样放纵的姿势,火爆的举动,强壮宽厚的肌肉。在鲁本斯笔下,殉道者是雄赳赳的巨人和勇猛的角斗家。圣女的胸部像田野女神,腰身像酒神的女祭司。健康与快乐的热流在营养过度的身上奔腾,像泛滥的树液一般倾泻出来,成为鲜艳的皮色,放肆的举止,放浪形骸的快乐,狂热的兴致;在血管中像潮水般流动的鲜血,把生气激发得如此旺盛如此活跃,相形之下,一切别的人体都黯然失色,好像受着拘束。这是一个理想世界,我们看了会受到鼓动,超临在现实世界之上。-但那个理想世界并非最高的世界。其中还是**占着优势,人还只顾到满足肚子,满足感官的庸俗生活。贪心使眼中火气十足;厚嘴唇上挂着肉感的笑意,肥胖的身体只往**方面发展,不配做各种英武的活动,只能有动物般的冲动和馋痨的满足;过分充血与过分疲软的肉,漫无限制地长成不规则的形状;体格雄伟,但装配的手法很粗糙。他眼界不广,心情暴烈,有时玩世不恭,含讥带讽;他缺少高级的精神生活,谈不上庄严高雅。这里的赫尔克里斯不是英雄而是打手。他们长着牛一样的肌肉,精神也和牛差不多了。鲁本斯所设想的人有如一头精壮的野兽,本能使他只会吃得肥头胖耳或者在战斗中怒号。

    我们所寻求的最高的典型,是一种既有完美的肉体,又有高尚的精神的人。为此我们得离开佛兰德斯,到美的国土中去。-我们到意大利的水乡威尼斯去漫游,就能看到在绘画上近于完美的典型。虽是大块文章的肉,却限制在一个更有节度的形式之内;尽管是尽情流露的欢乐,但属于更细节的一种;酣畅与坦率的**同时也是精练的,不是赤裸裸的;相貌威武,精神活动只限于现世;可是额角很聪明,神色庄严,带着深思熟虑的表情,气质高雅,胸襟宽广。-然后我们到佛罗伦斯去欣赏培养莱奥纳多和训练拉斐尔的学派,它经过吉贝尔蒂、多那太罗、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弗拉・巴尔托洛梅奥、米开朗琪罗等之手,发现了近代艺术最完美的典型。例如巴尔托洛梅奥的《圣文桑》、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的《圣母》、拉斐尔的《雅典学派》、米开朗琪罗的梅迪契坟墓和西斯廷的天顶画:那些作品上的肉体才是我们应当有的肉体;和这个种族相比,其余的种族不是软弱,便是萎靡,或者粗俗,或者发展不平衡。他们的人物非但康强壮健,经得起人生的打击;非但社会的成规和周围的冲突无法束缚他们,玷污他们;非但结构的节奏和姿态的自由表现出一切行为与动作的能力;而且他们的头、脸、整个形体,不是表达意志的坚强卓越,像米开朗琪罗的作品,便是表达心灵的柔和与永恒的和平,像拉斐尔的作品;或者表达智慧的超越与精微玄妙,像莱奥纳多的作品。可是无论在哪一个画家笔下,细腻的表情并不和裸露的肉体或完美的四肢对立,思想与器官也不占据太重要的地位而妨碍各种力量的高度协作,使人脱离理想的天地。他们的人物尽可以发怒、斗争,像米开朗琪罗的英雄;尽可以幻想、微笑,像芬奇的妇女;尽可以悠闲自在,心满意足的活着,像拉斐尔的圣母;重要的绝非他们一时的行动,而是他们整个的结构。头只是一个部分而已;胸部、手臂、接榫、比例,整个形体都在说话,都使我们看到一个与我们种族不同的人;我们之于他们,好比猴子或巴波斯人之于我们。我们说不出他们在历史上究竟属于哪一个阶段;直要追溯到遥远而渺茫的传说,才能找到他们的天地。只有远古的诗歌或神明的家谱,才配做他们的乡土。面对着拉斐尔的《女先知》和《三大德行》,米开朗琪罗的亚当与夏娃,我们不禁想到原始时代的英勇的或恬静的人物,想到那些**,大地与江河的女儿,睁大着眼睛第一次看到蔚蓝的天色,也想到**的战士下山来征服狮子。-见到这样的场面,我们以为人类的事业已经登峰造极了。然而佛罗伦斯不过是第二个美的乡土;雅典是第一个。从古代残迹中留下来的几个雕像,《米洛岛上的维纳斯》,巴台农神庙上的石像,卢多维齐别墅中的于农的头,给你们看到一个更高级更纯粹的种族。比较之下,你们会觉得拉斐尔人物柔和往往近于甜俗;体格有时显得笨;米开朗琪罗的人物的隆起的肌肉和****的力量,把内心的悲剧表现得太明显。肉眼所能见到的真正的神明是在另外一个地方,在一种更纯净的空气之中诞生的。一种更天然更朴素的文化,一个更平衡更细腻的种族,一种与人性更合适的宗教,一种更恰当的体育锻炼,曾经建立一个更高雅的典型,在清明恬静中更豪迈更庄严,动作更单纯更洒脱,各方面的完美显得更自然。这个典型曾经被文艺复兴的艺术家作为模

    范,所以我们在意大利欣赏的艺术,只是爱奥尼阿的月桂移植到另一个地方所长的芽,但长得不及原来的那么高那么挺拔。

    六

    以上说的是双重的尺度;事物的特征和艺术品的价值都根据这个双重尺度分成等级。特征越重要越有益,占的地位就越高,而表现这特征的艺术品地位也越高。-所谓重要与有益原是一个特性的两面,这个特性就是“力”;考察它对别的东西的关系是一面,考察它对本身的关系是另外一面。那个特性的重要程度取决于它所能抵抗的别的力量的大小。有害或是有益,看那特性是削弱自己还是帮助自己生长而定。这两个观点是考察万物的两个最高的观点;因为一个观点着眼于万物的本质,另一个观点着眼于万物的方向。以本质而论,万物无非是一堆粗糙的力,大小不等,永远在发生冲突,但总量和全部的作用始终不变。以方向而论,万物是一组形体,其中蕴蓄的力不断更新,甚至能不断生长。有时,特征是一种原始的机械的力,这种力便是事物的本质;有时,特征是一种后起的,能扩大的力,这种力就表明世界的动向。这样,我们就明白为什么以万物为对象的艺术,不论表现的是万物的内在要素的一个深刻的部分,还是万物的发展的一个高级的阶段,都是高级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