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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效果集中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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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特征本身已经考察过了,现在要考察特征移植到艺术品中以后的情形。特征不但需要具备最大的价值,还得在艺术品中尽可能地支配一切。唯有这样,特征才能完全放出光彩,轮廓完全凸出;也唯有这样,特征在艺术品中才比在实物中更显着。要做到这一点,必须作品的各个部分通力合作,表现特征。不能有一个元素不起作用,也不能用错力量,使一个元素转移人的注意力到旁的方面去。换句话说,一幅画、一个雕像、一首诗、一所建筑物、一曲交响乐,其中所有的效果都应当集中。集中的程度决定作品的地位;所以衡量艺术品的价值,在以上两个尺度之外还有第三个尺度。

    二

    先以表现人的精神生活的艺术为例,尤其是文学。我们首先要辨别构成一个剧本、一篇史诗、一部小说的各种元素,表现活动的心灵的作品的元素。-第一是心灵,就是说具有显着的性格的人物;而性格之中又有好几个部分。一个儿童像荷马说的“从女人的两膝之间下地”的时候,就具备某一种和某一程度的才能与本能,至少是有了萌芽。他像父亲,像母亲,像上代的家属,总的说来是像他的种族;不但如此,从血统中遗传下来的特性在他身上有特殊的分量和比例,使他不同于同国的人,也不同于他的父母。这个天生的精神本质同身体的气质相连,两者合成一个最初的背景;教育、榜样、学习,童年与少年时代的一切事故一切行动,不是与这个背景对抗,便是加以补充。倘若这许多不同的力量不是互相抵消,而是结合,集中,结果就在人身上印着深刻的痕迹,成为一些突出的或强烈的性格。-在现实世界中往往缺少这一步集中的工作,在大艺术家的作品中却永远不会缺少;因此他们描写的性格虽则组成的元素与真实的性格相同,但比真实的性格更有力量。他们很早而且很细到培养他们的人物;等到那个人物在我们面前出现,我们只觉得他非如此不可。他有一个广大的骨架支持;有一种深刻的逻辑做他的结构。这种构造人物的天赋以莎士比亚为最高。仔细研究他的每个角色,你随时会发觉在一个字眼、一个手势、思想的一个触机、一个破绽、说话的一种方式之间,自有

    一种呼应,一种征兆,泄露人物的全部内心,全部的过去与未来。这是人物的“底情”。一个人的体质,原有的才能与倾向或后天获得的才能与倾向,年代久远的或最近的思想与习惯的复杂的发展,人性中所有的树液,从最老的根须起到最后的嫩芽为止经过无穷变化的树液,都促成一个人的语言与行动,等于树液流到终点不能不向外喷射。必须有这许多力量,加上各种效果的集中,才能鼓动科利奥兰、麦克白、哈姆莱特、奥赛罗一类的人物,才能组织、培养、刺激主要的情欲,使人物紧张、活跃。-在莎士比亚旁边,我可以提出一个近代作家,差不多是当代的作家,巴尔扎克;在我们这个时代所有操纵精神宝藏的人中间,他资本最雄厚。一个人的成长,精神地层的累积,父母的血统,最初的印象、谈话、读物、友谊、职业、住所等的作用如何交错,如何混杂,无数的痕迹如何一天一天印在我们的精神上面,构成精神的实质与外形:没有人比巴尔扎克揭露得更清楚。但他是小说家与博学家,不像莎士比亚是戏剧家与诗人;所以他并不隐**物的“底情”而是尽量罗列。他的长篇累牍的描写与议论,叙述一所屋子,一张脸或一套衣服的细节,在作品开头讲到一个人的童年与教育,说明一种新发明和一种手续的技术问题,目的都在于揭露人物的内幕。但归根结蒂,他的技巧和莎士比亚的一样,在塑造人物,塑造于洛、葛朗台老头、菲利普・勃里杜、老**、间谍、**、大企业家的时候,他的才能始终在于把构成人物的大量元素与大量的精神影响集中在一个河床之内,一个斜坡之上,仿佛汇合大量的水扩大一条河流,使它往外奔泻。

    文学作品的第二组元素是遭遇与事故。人物的性格决定以后,性格所受的摩擦必须能表现这个性格。-在这一点上,艺术又高出于现实,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事情不是永远这样进行的。某个伟大而坚强的性格,由于没有机会或者没有刺激的因素,往往默默无闻,无所表现。-倘若克伦威尔不遇到英国革命,很可能在家庭里和地方上继续过他四十岁以前的生活,做一个经营衣庄的地主,市内的法官,严厉的清教徒,照管他的牲口、饲料、孩子,关切自己的信仰。法国革命倘若迟三年爆发,米拉博只是一个贪欢纵欲,有失身份的贵族。另一方面,某个庸俗懦弱,经不起大风浪的性格,尽可应付普通的生活。假定路易十六是布尔乔亚出身,有一份小小的产业,或者当个职员,或者靠利息过活:他多半能受人尊重,安分守己地过一辈子;他会老老实实地尽他的日常责任,认真办公,对妻子和顺,对儿女慈爱,晚上教他们地理,星期日望过弥撒,拿铜匠的工具消遣一番。一个已经定型的人入世的时候,有如一条船从船坞中滑进大海;它需要一阵微风或大风,看它是小艇或大帆船而定:鼓动大帆船的巨风势必叫小艇覆没,推进小艇的微风只能使大帆船在港口里停着不动。因此艺术家必须使人物的遭遇与性格配合。-这是第二组元素与第一组元素的一致;不消说,一切大艺术家从来不忽视这一点。他们所谓线索或情节,正是指一连串的事故和某一类的遭遇,特意安排来暴露性格,搅动心灵,使原来为单调的习惯所掩盖的深藏的本能,素来为不知道的机能,一齐浮到面上,以便像高乃依那样考验他们意志的力量和英雄精神的伟大,或者像莎士比亚那样揭露他们的贪欲、疯狂、暴怒,以及在我们心灵深处盲目蠢动,狂嗥怒吼,吞噬一切的妖魔。同一个人物可以受到各种不同的考验,许多考验可以安排得越来越严重,这是一切作家用来造成**的手法;他们在整个作品中运用,也在情节的每个片段中运用,最后把人物推到大功告成或者下堕深渊的路上。-可见集中的规律对于细节和对于总体同样适用作家为了求某种效果而汇合一个场面的各个部分,为了要故事收场而汇合所有的效果,为了表现心灵而构成整个的故事。总的性格与前前后后的遭遇汇合之下,表现出性格的真相和结局,达到最后的胜利或最后的毁灭。剩下最后一个元素,就是风格。实在说来,这是唯一看得见的元素;其他两个元素只是内容;风格把内容包裹起来,只有风格浮在面上。-一部书不过是一连串的句子,或是作者说的,或是作者叫他的人物说的;我们的眼睛和耳朵所能捕捉的只限于这些句子,凡是心领神会,在字里行间所能感受的更多的东西,也要靠这些句子做媒介。所以风格是第三个极重要的元

    素,风格的效果必须和其他元素的效果一致,才能给人一个强烈的总印象。-但句子可以有各种形式,因此可以有各种效果。它可能是韵文;长短可能一律,可能不一律,节奏与押韵有各种不同的方式;只要看韵律学内容的丰富就明白。另一方面,句子可能是散文,有时可能前后连成一整句,有时包括一些整句和一些短句;只要看语法学内容的丰富就明白。-组成句子的单

    字也有特性;按照字源和通常的用法,单字或是一般性的、高雅的,或是专门的枯燥的,或是通俗的、耸动听闻的,或是抽象的暗淡的,或是光彩焕发、色调鲜艳的。总之,一句句子是许多力量汇合起来的一个总体,诉之于读者的逻辑的本能,音乐的感受,原有的记忆,幻想的活动;句子从神经、感官、习惯各方面激动整个人。-所以风格必须与作品别的部分配合。这是最后一种集中;大作家在这方面的技术层出不穷,随机应变的手段非常巧妙,创新的能力用之不竭;他们对于每一种节奏,每一种句法,每一个字眼,每一个声音,每一种字的连接,声音的连接,句子的连接,都是清清楚楚感觉到它的效果,有意识地运用的。这里艺术又高于现实;因为风格经过这样选择,改变,配合以后,假想的人物比真实的人物说话说得更好,更符合他的性格。-不必深入写作技术的奥妙,涉及方法的细节,我们也不难看出诗是一种歌唱,散文是一种谈话,六韵脚十二音步的诗句气势雄伟,声调庄严,抒情诗的简短的分节,音乐气氛更浓,情绪更激昂;干脆的短句口吻严厉或者急促;包括许多小句的长句声势浩大,有雄辩的意味;总之,我们不难看出一切风格都表示一种心境,或是松弛或是紧张,或是激动或是冷淡,或是心神明朗或是骚乱惶惑,而境遇与性格的作用或者加强或者减弱,就要看风格的作用和它一致或者相反而定。-倘若拉辛用了莎士比亚的文体,莎士比亚用了拉辛的文体,他们的作品就变得可笑,或者根本不会产生。十七世纪的文字清楚明白、中庸有度、精纯、连贯,完全适合宫廷中的谈话,却无法表现粗犷的情欲,幻想的激动,不可抑制的内心的风暴,像在英国戏剧中爆发的那样。十六世纪的文字忽而通俗,忽而抒情,大胆,过火,佶屈聱牙,前后脱节,放在法国悲剧的文质彬彬的人物嘴里就不成体统。要是那样,我们就没有拉辛和莎士比亚,而只能有德莱顿、奥特韦、迪西、卡西米・德拉维涅一流的作家。-这便是风格的力量,也便是风格的条件。人物的特性固然要靠情节去诉之于读者的内心,但必须用语言诉之于读者的感官;三种力量〔人物、情节、风格〕集中以后,性格才能完全暴露。艺术家在作品中越是集中能产生效果的许多元素,他所要表白的特征就越占支配地位。所以全部技术可以用一句话包括,就是用集中的方法表白。

    三

    按照这个原则,我们可以把文学作品再列一个等级。别的方面都相等的话,作品的精彩的程度取决于效果集中的程度。这个规则应用各个派别,在同一类艺术的发展阶段中所确定的等级,正是历史与经验早已确定的等级。

    一切文学时期开始的阶段必有一个草创时期;那时技术薄弱、幼稚;效果的集中非常不够;原因在于作家的无知。他不缺少灵感;相反,他有的是灵感,往往还是真诚的强烈的灵感。有才能的人多得很;伟大的形象在心灵深处隐隐约约的活动;但是不知道方法;大家不会写作,不会分配一个题材的各个部分,不会运用文学的手段。-这就是中世纪时初期法国文学的缺点。你们读《洛朗之歌》《勒诺・特・蒙朵旁》《丹麦人奥伊埃》,立刻会感到那个时代的人具有独特而伟大的情感:一个社会建立了;十字军的功业完成了;诸侯的高傲独立的性格,藩属对封建主的忠诚,尚武与英勇的风俗,肉体的健壮与心地的单纯,给当时的诗歌提供的特征不亚于荷马诗歌中的特征。但当时的诗歌只利用一半;它感觉到那些特征的美而没有能力表达。北方语系的诗人是世俗的法国人,就是说他出身的种族素来缺少风趣,他所隶属的社会是被独占的教会剥夺高等教育的社会。他只会干巴巴的,赤裸裸的叙述;没有荷马与古希腊的壮阔与灿烂的形象;一韵到底的诗句好比把同一口钟敲到二三十下。他控制不了题材,不懂得删节、发展、配合,不会准备场面,加强效果。作品没有资格列入不朽的文学,已经在世界上消灭了,只有考古家才关心。即使有所成就也只靠一些孤零零的作品:例如《尼伯龙根之歌》,因为在德国,古老的民族性不曾被教会压倒;至于意大利的《神曲》是凭了但丁的苦功,天才和热情,才在神秘而渊博的长诗中把世俗的情感和神学理论出人意外地结合为一。-艺术在十六世纪复活的时节,其他的例子又证明,同样的缺少集中在初期达到同样不完全的后果。英国最早的戏剧家马洛是个天才;他和莎士比亚一样感觉到情欲的疯狂,北方民族的忧郁与悲壮,当代历史的残酷;但他不会支配对白,变动事故,把情节分出细腻的层次,把各种性格加以对立;他用的方法只有连续不断的凶杀和直截了当的死亡;他的有力的但是粗糙的剧本如今只有一些好奇的人才知道。要他那种悲壮的人生观在大众面前清清楚楚地显露,必须在他之后出现一个更大的天才,具备充分的经验,把同样的精神重新酝酿一番;必须来一个莎士比亚,经过一再摸索,在前人的稿本中注入有变化的、丰满的、深刻的生命,而那是初期的艺术办不到的。

    一切文学时期终了的阶段必有一个衰微的时期;艺术腐朽,枯萎,受着陈规惯例的束缚,毫无生气。这也是缺少效果的集中;但问题不在于作家的无知。相反,他的手段从来没有这样熟练,所有的方法都十全十美,精练之极,甚至大众皆知,谁都能够运用。诗歌的语言已经发展完全:最平庸的作家也知道如何造句,如何换韵,如何处理一个结局。这时使艺术低落的乃是思想感情的薄弱。以前培养和支配大作品的伟大的观念淡薄了、消失了;作家只凭回忆和传统才保存那个观念,可是不再贯彻到底,而引进另外一种精神使观念变质;他加入性质不相称的东西,以为是改进。-欧里庇得斯时代的希腊戏剧,服尔德时代的法国戏剧,便是这个情形。形式和从前一样,但精神变了:这个对比叫人看了刺眼。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的道具、合唱、韵律,代表英雄和神明的角色,欧里庇得斯全部保留。但他降低人物的水平,使他们具有日常生活的感情和奸诈,讲着律师和辩士的语言;作者揭露他们的恶癖、弱点,叙述他们的怨叹。拉辛与高乃依的全部规矩礼法,全部技巧,全班人物,贵族身边的亲

    信,高级的教士、亲王、公主,典雅的骑士式的爱情,六韵脚十二音步的诗句,概括而高尚的文体、梦境、神示、神明:服尔德都一一接受,或者自己提出来作为写作的准则。但他向英国戏剧借用激动的情节;企图在作品上涂一层历史的油彩,加入哲学的与人道主义的思想,在字里行间攻击国王与教士;他在古典悲剧中是一个弄错方向弄错时间的革新家和思想家。在欧里庇得斯和服尔德笔下,作品的各种元素不再向同一个效果集中。古代的衣饰妨碍现代的情感,现代的情感戳破古代的衣饰。人物介乎两个角色之间,没有确定的性格;服尔德的人物是受百科全书派启发的贵族;欧里庇得斯的人物是经过修辞学家琢磨的英雄。在此双重面目之下,他们的形象飘浮不定,没法叫人看见,或者应当说根本没有生存,至多每隔许多时候露一次面。读者对这种不能生存的文学不感兴趣,他要求作品像生物一样,所有的部分都是趋向同一效果的器官。

    这样的作品出现在文学时期的中段:那是艺术开花的时节;在此以前,艺术只有萌芽;在此以后,艺术凋谢了。但在中间一段,效果完全集中;人物、风格、情节,三者保持平衡,非常和谐。这个开花的季节,在希腊见之于索福克勒斯的时代,也许在埃斯库罗斯的时代更完美,如果我没有看错;那时的悲剧忠于传统,还是一种酒神颂歌,充满真正的宗教情绪,传说中的英雄与神明完全显出他们的庄严伟大,人的遭遇由主宰人生的宿命和保障社会生活的正义支配;用来表达的诗句像神示一般暗晦,像预言一般惊心动魄,像幻境一般奇妙。在拉辛的作品中,巧妙的雄辩,精纯高雅的台词,周密的布局,处理恰当的结尾,舞台上的体统,公侯贵族的礼貌,宫廷和客厅中的规矩和风雅,都互相配合,趋于一致。在莎士比亚的错综复杂的作品中也可发现同样的和谐;因为描写的是原封不动的完全的人,所以诗意浓郁的韵文,最通俗的散文,一切风格的对比,他不得不同时采用,以便轮流表达人性的崇高与下贱,女性的温柔体贴,性格刚强的人的强悍,民间风俗的粗野,上层阶级的繁文缛礼,琐琐碎碎的日常谈话,紧张偏激的情绪,俗事细故的不可逆料,情欲过度的必然的后果。方法无论如何不同,在大作家手下总是往同一个方向集中:拉封丹的寓言、波舒哀的悼词、服尔德的短篇小说、但丁的诗、拜伦的《唐・璜》、柏拉图的对话录,不论古代作家、近代作家、浪漫派、古典派,情形都一样。大师们的榜样并没提出固定的风格、形式,处理的方法,叫后人接受。倘若某人走某一条途径获得成功,另一个人可以从相反的途径获得成功;只有一点是必要的,就是整部作品必须走在一条路上;艺术家必须竭尽全力向一个目的前进。艺术和造化一样,用无论什么模子都能铸出东西来;可是要出品生存,在艺术中也像在自然界中一样,必须各个部分构成一个总体,其中最微末的元素的最微末的分子都要为整体服务。

    四

    现在只要考察表现人体的艺术,辨别其中的元素,尤其要辨别手法最多的艺术,绘画的元素。-我们在一幅画上首先注意到的是人体,在人体上我们已经分出两个主要部分:一个是由骨头与肌肉组成的总的骨骼,等于去皮的人体标本;一个是包裹骨骼的外层,就是有感觉有色泽的皮肤。你们马上会看出这两个元素必须保持和谐。柯勒乔那种女性的白皙的皮肤,绝不会在米开朗琪罗那种英雄式的肌肉上出现。-第三个元素,姿势与相貌,亦然如此;某些笑容只适合某些人体;鲁本斯笔下营养过度的角斗家,一味炫耀的苏珊,多肉的马德莱娜,永远不会有芬奇人物上的深思,微妙与深刻的表情。-这不过是最简单最浮表的协调,还有一些深刻得多而同样必要的协调。所有的肌肉、骨头、关节,人身上一切细节都有独特的效能,表现不同的特征。一个医生的足趾与锁骨,跟一个战士的足趾与锁骨不同。身体上任何细小的部分都以形状、色彩、大小、软硬,帮助我们把人体分门别类。其中有无数的元素,元素的作用都应当趋于一致;倘若艺术家不知道某一部分元素,就会减少他的力量;倘若把一个元素引上相反的方向,就多多少少损害别的元素的作用。就因为此,文艺复兴期的大师才下苦功研究人体,米开朗琪罗才做了十二年的尸体解剖。这绝不是学究气,绝不是拘泥于死板的观察;人体外部的细节是雕塑家与画家的宝库,正如心灵是戏剧家与小说家的宝库。一根凸出的筋对于前者的重要,不亚于某种主要习惯对于后者的重要。他不但为了要肉体有生命而注意那根筋,并且还用来创造一个刚强的或妩媚的人体。筋的形状、变化、用途与从属关系,在艺术家心中印象越深,他越能在作品中运用得富于表情。仔细研究一下鼎盛时期作品上的人物,就能发现从脚跟到脑壳,从弯曲的脚的曲线到脸上的皱纹,没有一种大小,没有一种形状,没有一种皮色,不是各尽所能,尽量衬托出艺术家所要表现的特征的。

    这里又出现一些新的元素,其实是同样的元素从另一角度考察。勾勒轮廓的线条,或是在轮廓以内勾勒出凹陷部分或凸出部分的线条,也各有各的作用;直线、曲线、迂回的线、断裂的线、不规则的线,对我们发生不同的作用。组成人体的大的部分亦然如此;彼此的比例也有一种特殊意义;头部与躯干之间的大小关系,躯于与四肢之间的大小关系,四肢相互之间的大小关系,各各不同,从而给人种种不同的印象。身体也有它的一套建筑程式,除了器官的联系连接各个部分以外,还有数学的联系决定身体的几何形体和身体的抽象的协作。我们可以把人体比作一根柱子;直径与高度的某种比例使柱子成为爱奥尼亚式或多里安式,姿态或者典雅或者笨重;同样,头的大小与全身的大小的某种比例,决定佛罗伦斯人的身体或罗马人的身体。柱头不能大于柱身直径的若干倍;同样,人体必须若干倍于头,也不能超过头的若干倍。以此类推,身上一切部分都有它们的数学尺度;当然不是严格的限制,但虽有变化,相差不会太远;而变化的程度就表现不同的特征。艺术家在此又掌握一种新的力量;他可以像米开朗琪罗那样挑选头小身长的人体,可以像弗拉・巴尔托洛梅奥那样采用简单而壮阔的线条,也可以像柯勒乔那样采用波浪式的轮廓和曲折起伏的线条。画面上的各组人物或者保持平衡,或者散漫凌乱,姿势或直或斜,远近有各种不同的层次,高低有各种不同的安排:这些变化使艺术家构成各式各样的对称。一幅画或者画在壁上或者画在布上,不是一个方形便是一个长方形,或是穹窿上的尖弓形,总之是一块空间,

    一组人物在这个空间等于一座建筑物。你们从版画上研究一下班迪内利的《圣塞巴斯蒂安的殉难》或者拉斐尔的《雅典学派》,就能感觉到一种美,希腊人用一个富有音乐性的名词称之为节奏匀称。再看两个画家对同一题材的处理,提香的《安提俄珀》和柯勒乔的《安提俄珀》,你们会感觉到线条所组成的几何形体能产生如何不同的效果。这又是一种新的力量,应当与别的力量趋于一致,倘使忽略了或者转移到别的方向,特性就不能充分表现。

    现在要谈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元素,色彩。-除了用作模仿以外,色彩本身和线条一样有它的意义。一组不表现实物的色彩,像不模仿实物而只构成一种图案的线条一样,可能丰满或贫乏,典雅或笨重。色彩的不同的配合给我们不同的印象;所以色彩的配合自有一种表情。一幅画是一块着色的平面,各种色调和光线的各种强度是按照某种选择分配的;这便是色彩的内在生命。色调与光线构成人物也好,衣饰也好,建筑物也好,那都是色彩后来的特性,并不妨碍色彩原始的特性发挥它的全部作用,显出它的全部重要性。因此色彩本身的作用极大,画家在这方面所做的选择,能决定作品其余的部分。-但色彩还有好几个元素,首先,总局的调子或明或暗;圭多用白,用银灰,用青灰,用浅蓝;他无论画什么都光线充足;卡拉瓦吉用黑,用焦褐,色调浓厚,没有光彩;他无论画什么都是不透明的,阴暗的。-其次,光暗的对比在同一幅画上有许多等级,折中的程度也有许多等级。你们都知道,芬奇用细腻的层次使物体从阴影中不知不觉地浮现;柯勒乔用韵味深长的层次,使普遍明亮的画面上突出一片更强的光明;里贝拉用猛烈的手法,使一个浅色的调子在阴沉的黑暗中突然发光;伦勃朗在似黄非黄而潮湿的气氛中射出一团绚烂的日色,或者透出一道孤零零的光线。-最后,除了光线的强弱以外,色调可能协和,可能不协和,看色调是否互相补充而定;颜色或者互相吸引,或者互相排斥;橙、紫、红、绿,以及别的单纯的或混合的颜色,由于彼此毗连的关系,好比一组声音由于连续的关系,构成一片或是丰满雄厚,或是尖锐粗犷,或是和顺温柔的和谐。例如,罗浮美术馆中韦罗内塞的《以斯帖》:一连串可爱的黄色在若有若无之间忽而浅,忽而深,忽而泛出银色,忽而带红,忽而带绿,忽而近于紫石英,始终调子温和,互相连贯,从长寿花的淡黄和发亮的干草的黄,直到落叶的黄和黄玉的深黄,无不水**融;又如乔尔乔内的《圣家庭》:一片强烈的红色,先是衣饰的暗红几乎近于黑色,然后逐渐变化,逐渐开朗,在结实的皮肉上染上土黄,在手指的隙缝间闪烁颤动,在壮健的胸脯上变成大块的古铜色,有时受着光线照射,有时埋在阴影中间,最后照在一个少女脸上,像返照的夕阳。看了这些例子,你们就懂得色彩这个元素在表情方面的力量。-色彩之于形象有如伴奏之于歌词;不但如此,有时色彩竟是歌词而形象只是伴奏;色彩从附属品一变而为主体。但不论色彩的作用是附属的,是主要的,还是和其他的元素相等,总是一股特殊的力量;而为了表现特征,色彩的效果应当和其余的效果一致。

    五

    我们要按照这个原则把画家的作品再列一个等级。别的方面都相等的话,作品的精彩的程度取决于效果集中的程度。这个规则应用在文学史上能分出一个文学时期的各个阶段,应用在绘画史上能分出一个艺术流派的各个阶段。

    在最初的时期,作品还有缺点。技术幼稚,艺术家不会使所有的效果趋于一致。他掌握了一部分效果,往往掌握极好,极有天才,但不曾想到还有别的效果;他缺乏经验,看不见别的效果,或者当时的文化与时代精神使他眼睛望着别处。意大利绘画的最初两个时期便是这种情形。-以天才和心灵而论,乔托很像拉斐尔;创新的才能和拉斐尔一样充沛,一样自然,创造的境界一样独到,一样美;对于和谐与气息高贵的感受同样敏锐;但语言还没有形成,所以乔托只能期期艾艾,而拉斐尔是清清楚楚说话的。乔托不曾在佛罗伦斯学习,没有佩鲁吉诺那样的老师,不曾见识到古代的雕像。那时的艺术家对于活生生的肉体才看了第一眼,不认识肌肉,不知道肌肉富于表情;他们不敢了解,也不敢爱好美丽的肉体,免得沾染异教气息;因为神学与神秘主义的势力还非常强大。一个半世纪之内,绘画受着宗教传统与象征主义的束缚,没有用到绘画的主要元素。-然后开始第二个时期,研究过解剖学的金银工艺家兼做了画家,在画布上和壁上第一次写出结实的肉体和呵成一气的四肢。但别的技术还不在他们掌握之中。他们不知道线与块的建筑学,不知道用美妙的曲线与比例把现实的肉体化为美丽的肉体。韦罗基奥、波拉伊沃洛、卡斯塔尼奥,画的是多棱角的人体,毫无风度,到处凸出一块块的肌肉,照莱奥纳多・达・芬奇的说法,“像一**的核桃”。他们不知道动作与面容的变化,在佩鲁吉诺,弗拉・菲利波・利比、吉兰达约笔下,在西克斯廷的旧壁画上,冷冰冰的人物待着不动,或者排成呆板的行列,好像要人吹上一口气才能生存,而始终没有人来吹那口气。他们不知道色彩的丰富与奥妙,西尼奥雷利、菲利波・利比、曼特尼亚、波提切利的人物都暗淡、干枯、硬绷绷的凸出在没有空气的背景之上。直到安东内洛・特・梅**输入了油画,融化的色调才合成一片,发出光彩,人物才有鲜明的血色。直要莱奥纳多发现了日光的细腻的层次,才显出空间的深度,人体的浑圆,把轮廓包裹在柔和的光暗之中。只有到十五世纪末叶,绘画艺术的一切元素才相继发现,才能在画家笔下集中力量,通同合作,表现画家心目中的特征。

    另一方面,十六世纪后半期,正当绘画衰微的时候,产生过杰作的短时期的集中趋于涣散,无法恢复。以前的不能集中是由于艺术家不够熟练;此刻的不能集中是由于艺术家不够天真。卡拉齐三兄弟徒然用尽苦功,耐性研究,徒然采取各派的特长;事实上正是这些不伦不类的效果的拼凑,降低作品的地位。他们的思想感情太薄弱,不能构成一个整体;他们东抄西袭,借用别人的长处,结果却毁了自己。他们受渊博之累,把不可能合在一处的效果汇合在一件作品之上。阿尼巴・卡拉齐在法尔内塞别墅中画的赛法尔,肌肉像米开朗琪罗的斗士,肩背和大量的肉像威尼斯派,笑容和脸颊像柯勒乔;但是妩媚肥胖的运动家只能叫人看了不快。在罗浮美术馆中的圭多的圣塞巴斯蒂安,上半身像古罗马的美男子安蒂奥努斯,明亮的光线近于柯勒乔,似蓝非蓝的色调近

    于普吕东,一个练身场上的青年人显得多情与可爱,也令人不快。在此颓废时期,面部的表情到处与身体的表情抵触;你们可以看到,紧张的肌肉和强壮的身体配上安静和虔诚的表情,神气像交际场中的妇女、小白脸、**、青年侍卫、仆役;神明与圣徒只是枯燥乏味的空谈家,水仙与圣母只是客厅中的女神;人物往往介乎两个角色之间,连一个角色都担当不了,结果是完全落空。同样的杂凑曾经使佛兰德斯绘画在发展的中途耽误很久,就是贝尔纳德・凡・奥莱尔、米赫尔・凡・科克塞廷、梅尔滕・海姆斯凯克、弗兰兹・弗洛里斯、梅尔廷・特・弗斯、奥托・凡尼于斯,想使佛兰德斯绘画变成意大利绘画的时期。直到民族精神出现一个新的**,盖住外来的影响,让种族的本能发挥力量,佛兰德斯艺术才重新振作而达到它的目的。只有在那个时候,经过鲁本斯和他同时的画家之手,独特的整体观念才重新出现;艺术的各种元素本来只凑合在一处互相抵触,这时才汇合起来互相补充,才有传世的作品代替流产的作品。

    在凋零时期与童年时期之间,大概必有一个繁荣时期。它往往出现在整个时期的中段,一个介乎幼稚无知与趣味恶俗之间的极短的时期;有时,以个人而论或者以一件孤独的作品而论,繁荣时期出现在越出常规的一个阶段上。但在无论何种情形之下,杰作总是一切效果集中的产物。意大利绘画史上有各式各种确实的例子可以证明这个事实。大作家的全部技巧在于追求效果的统一;所谓天才无非是感觉的能力特别细腻,但显出这种细腻的,既在于作家所用的方法各各不同,也在于他们的意境首尾一贯。在芬奇的作品中,一方面是风流典雅的人物近于女性,带着不可捉摸的笑容,面部表情很深刻,心情幽怨而高傲,或是极其灵秀,姿态经过特别推敲,或是别具一格;一方面是婀娜柔软的轮廓,韵味深长而带有神秘气氛的明暗,越来越浓的阴影所构成的深度,人体的细腻的层次,远景缥缈的奇异的美:这两组成分完全统一。-至于威尼斯派,一方面是大量的光线,或是调和或是对立的色调,构成一种快乐健康的和谐,色彩的光泽富于肉感;一方面是华丽的装饰,豪华放纵的生活,刚强用力或高贵威严的面部表情,丰满的诱人的肉,一组组的人物动作都潇洒活泼,到处是快乐的气氛;这两个方面也是统一的。-在拉斐尔的壁画上,色彩的素净正好配合结实有力的人物,平稳的构图,单纯严肃的相貌,文雅的动作,恬静高雅的表情。一幅柯勒乔的画好比一所阿尔**的花园:各种光线的奇妙的配合,逶迤曲折的,或是断断续续的泼辣可喜的线条,丰腴柔软,晶莹洁白的女性的身体,形态出乎常规而富于刺激性的人物,表情与手势的活泼、温柔、放肆,都汇合起来构成一个极乐的梦境,好似一个会魔术的仙女和多情的女子为情人安排的。-总之,整个作品从一个主要的根上出发;这个根便是艺术家最初的和主要的感觉,它能产生无数的后果,长出复杂的分枝。在贝多・安吉利科,主要感觉是超现实世界的幻影,对于天国所抱的神秘观念;在伦勃朗是快要熄灭的光线在潮湿的阴影中挣扎,是看了残酷的现实生活而感到的沉痛。不论鲁本斯与勒伊斯达尔、普桑与勒叙厄尔、普吕东与德拉克鲁瓦,

    他们的线条的种类、典型的选择、各组人物的安排、表情、姿势、色彩,都由这个主要观念决定、调度。影响所至,后果不可胜数,而且深不可测,艺术批评家花尽心血也不能全部抒发。天才的作品正如自然界的出品,便是最细小的部分也有生命;没有一种分析能把这个无所不在的生命全部揭露。但自然界的产物也好,天才的创作也好,我们观察的结果虽不能认识所有的细节,毕竟证实了各个主要部分的一致,相互依赖的关系,终极的方向与总体的和谐。

    六

    现在,诸位先生,我们对整个艺术有一个总的看法了,懂得确定每件作品的等级的原则了。-根据以前的研究,我们肯定艺术品是一个由许多部分组成的总体,有时是整个儿创造出来的,例如建筑与音乐,有时是按照实物复制出来的,例如文学、雕塑、绘画;我们也记得艺术的目的是要用这个总体表现某些主要特征。由此得出一个结论:作品中的特征越显着越占支配地位,作品越精彩。我们用两个观点分析显着的特征:一个是看特征是否更重要,就是说是否更稳定更基本;另一个是看特征是否有益,就是说对于具备这特征的个人或集团,是否有助于他们的生存和发展。这两个观点可以衡量特征的价值,也可以定出两个尺度衡量艺术品的价值。我们又注意到,这两个观点可以归结为一个,重要的或有益的特征不过是对同一力量的两种估计,一种着眼于它对别的东西的作用,一种着眼于它对自身的作用。由此推断,特征既有两种效能,就有两种价值。于是我们研究特征怎么能在艺术品中比在现实世界中表现得更分明,我们发现艺术家运用作品所有的元素,把元素所有的效果集中的时候,特征的形象才格外显着。这样便建立起第三个尺度;而我们看到,作品所感染所表现的特征越居于普遍的,支配一切的地位,作品越美。所谓杰作是最大的力量发挥最充分的作品。用画家的术语来说,凡是优秀作品所表现的特征,不但在现实世界中具有最高的价值,并且又从艺术中获得最大限度的更多的价值。我可以用比较通俗的说法说明这个意思。我们的老师希腊人教了我们许多东西,也教了我们艺术的理论。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前前后后经过多少变化,才逐渐在庙堂中塑成恬静的朱庇特、米洛岛上的维纳斯、打猎的狄安娜、卢多维齐别墅中的于农、巴台农神庙中的地狱女神,以及所有那些完美的形象,便是零星残迹到今日也还足以指出我们的艺术的夸张与幼稚。他们精神上的三个阶段,正是使我们归纳出我们的学说的三个阶段。开始他们的神明不过是宇宙中一些基本的深藏的力:哺育万物的大地,躲在泥土之下的泰坦,涓涓无尽的江河,降雨的朱庇特,代表太阳的赫尔克里斯。过了一个时期,这些神明从自然界的暴力中挣扎出来;显出人性;于是战神帕拉斯、贞洁的女神阿尔特米斯、解放之神阿波罗、降伏妖魔的赫尔克里斯,一切有益人类的威力都变成高尚完美的形象,在荷马的诗歌中高踞宝座。但他们还得经过几百年才降落到地面上。直到等到线条与比例被人类长久运用之下,显出它们的能力,能表现神明的观念的时候,人类的手才能使青铜与云石赋有不朽的形体。原始的意境先在庙堂的神秘气氛中酝酿,然后在诗人的梦想中变形,终于在雕塑家的手下完成。

    一九五八年六月至一九五九年五月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