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白对这些人与贾教授无形的对抗又气又恼。他凭直觉认为贾教授是无所不知的圣人。并且他学了七年的和声学,假如在作品中去打破它,不是成心和自己过不去?巴哈的赋格他从来没背下来过,即使考核时他也总不得已地照谱子弹,为此被减了很多分。但那是圣经中的圣经,是不可企及的,既然不可企及,就不要多想。人家已经干过了不可企及的事,你就不要想再去干什么新的了,你再干也是白费,也超不过巴哈。超不过巴哈你就成不了大师,成不了大师你就超不过巴哈。超不过巴哈你就只有惭愧,你只有惭愧但不能超过巴哈。石白觉得自己对这些问题理解得比森森孟野透彻得多。争执是无聊的,所谓“创新”也毫无意义。你认为的创新不过是西方玩儿剩下的东西,玩儿剩下的再玩儿就未免太可笑,玩儿没玩儿过的又玩儿不出来,不如去背巴哈,反正模仿巴哈不会受到方向性抨击。
石白是个心跳本不剧烈但每天去追求剧烈心跳的天才。谁都说他呆,但他对音乐的任何一本理论书都狂热地崇拜。他对音乐的狂热似乎全球无一人可比,他从不迈出琴房去做无意义的聊天,但他每门成绩都勉强得“良+”或“良—”。他既不参加班会也不参加任何活动,更不去无目的地游山玩水,即便看完一场电影,坐在食堂里,他也要神情严肃地和你讨论电影的主题展开、时代背景、作家生辰、演员技巧。他在这方面的知识少得可怜,但说起来又字字铿锵有力。那股认真劲只能使人毛骨悚然。
他除了音乐书,别的什么书也不看,但每部作品前又都要加上文学语言注释。李鸣每次看到他那么苍白消瘦地追求狂热,都禁不住要可怜他。
那次钢琴考试他又得了四分,大概又是因为背不下巴哈。他大为恼火,问李鸣为什么他得了四分而李鸣不常练琴却能得五分?这问题让“懵懂”帮着解答了。在下一次钢琴考试前,她带着他去逛了四个美术馆,看了十个当代最新画展。第二天他满怀激情与信心走进钢琴考场,结果又得了个四分。为这事,他发誓再不与“懵懂”打交道。
小个子对他的行为大为诧异:“你怎么能这样?”他们那时是在去“采风”的路上,搜集民歌并游览名胜。
“别管我。”石白只是看着自己的游览图,把上面的名胜用笔圈起来,每走到一个地方,不管刮风下雨,掏出照相机就照,甚至连光圈距离都不调。
“难道不是名胜,再好看的风景也不照了?”小个子怒气冲冲,他没带相机,指望着和石白一起照相。
“别废话,你懂个屁。”石白嚓地一声按动快门,然后用笔在游览图的某一个圈上又打了一个对勾。
“你简直是胡闹。”小个子嘟嘟喏喏,“这个人真怪,天下第一白痴。”
“你才是白痴,只知道浪费胶卷。”
小个子气得直跺脚。当游艇在一个著名的河上开时,石白根本无兴致和大家说笑。河两边的名胜与讲解员的滔滔不绝,使他无暇顾及天空和脚下,只是抬眼看看岸边,又低头写下讲解员的话,然后匆匆看一眼游览图上的圈,打个对勾。
为此,有个叫莉莉的小提琴手爱上了他。说他从身上能闻到一股神圣的气味。并且据说石白长得有点儿象聂耳,不过可能比聂耳要高十几公分。
莉莉长得象个运动员,肩宽腰细,两腿细长笔直。整天穿着一双回力鞋,没有什么事她不敢干。她常常夜里十二点钟从学院的高围墙上翻下来,偷偷溜回宿舍,或者晚上在阳台上只穿着胸罩短裤练习体操。那个阳台设在女生宿舍与琴房之间,因此总有男生要路过。每当男生走来,她就用浴巾围住身体,只露出个瘦瘦的肩膀和长长的细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到了夏天,她的裙子短得不能再短,有时在琴房就索性只穿胸罩和短裤练琴。
她和石白的相识也是从这儿开始的。那是个炎热的夏天中午,莉莉正穿着她的“三点式”练琴,没锁门,门突然被石白推开了。石白和莉莉是一个琴房的,他是来取谱子,结果被吓了一大跳,连忙退了出去。莉莉想他反正不会再回来,就接着拉琴,没想到石白又把门推开,恭敬地说了声“对不起”,然后飞快地缩回脑袋把门关上。气得莉莉冲着门连踢了两脚,大骂“傻瓜蛋!”。
事后只要一提此事,石白就推推眼睛,连连给她鞠躬。
自从他们成了朋友,莉莉总是说:“陪我出去玩儿玩儿吧。”
“我没时间,真的。”石白央求她,“我快考试了。”
石白不愿去陪莉莉,但愿意让莉莉陪着他,可又不许莉莉出声。搞得莉莉觉得很窝囊。有一次,他让莉莉给他试奏他的小提琴曲,莉莉为了让他在视觉上也满意,特意穿着演出服,一身黑色的长裙和高跟鞋来为他试奏。搞得石白只顾看她站在那儿边拉琴边摇头晃脑地自我表现,根本没听清楚自己的作品。石白一肚子气恼,把眼睛捂住。
“为什么不看着我?”莉莉问。
“你为什么要穿这么一身衣服试奏?为什么要穿这么高的鞋子?”石白喊起来。
“这又碍你什么事?”
“碍了!碍了!我听不见我的作品!”
莉莉把高跟鞋一甩,就甩到石白眼前的钢琴键上。然后光着脚哭着跑到操场去了。
“跟他吹了!”“懵懂”愤愤不平地看着莉莉,她穿着拖地长裙光着脚站在风里,眼睛都哭肿了。
此后莉莉就把琴房里的所有家当都搬到戴齐的琴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