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幽灵男孩的一个意外收获是人们会不经意地将他们的秘密世界展示给我。他们走过房间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像打机关枪般放屁;我也看到他们总是照镜子,仿佛希望看到自己的脸能够魔幻般变得漂亮。我知道有人抠鼻孔,有人什么都会吃,有人会调整他们的紧身内衣,然后把手伸进裤裆里挠几下。有人在屋子里来回走的时候会喃喃自语或者低声咒骂。有时为了在争吵中争得上风,谎言往往被说成事实。
人们也在其他方面展示着自己:他们的碰触是温柔体贴,还是粗暴冷漠;他们走进房间的时候是不是拖着沉重的脚步。如果一个人没有耐心,那他帮我清洗或喂我吃饭的时候会叹气;如果一个人生气了,他帮我脱衣服的时候会比平常粗暴一些。喜悦就像弱电流通过一样,仅会发出嘶嘶的声音,而焦虑则有太多迹象了,如为了掩盖忧虑而啃手指甲,或者一遍遍把头发拢到耳后等。
然而,最难掩盖的可能就是悲伤了,不管人们觉得自己掩饰得多好,悲伤总会以某种方式渗漏出来。你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发现这些痕迹,但多数人不会去注意这些痕迹,所以好像很多人最后都感到孤独。我觉得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中有些人会跟我谈:同另一个生物倾诉——不管他多么死气沉沉——也比没人倾诉要好。
塞尔玛就把我当成了心腹知己。我刚来护理中心的时候,她就在这里做护工了。每天傍晚她总是陪着我和一些其他的小孩子等着家长。这种时候,我都会坐在那里听走廊尽头白色大门被推开时的尖利声音。然后脚步声开始回响在大厅里,我便努力去猜这是谁。高跟鞋的嗒嗒声告诉我这是柯琳的妈妈;军靴沉重的声音告诉我这是约瑞卡的爸爸;而我爸爸稳健的脚步说明他至今仍那么健壮,妈妈走路几乎没有声音,除了她走路太快带来的低沉的簌簌声。有时候,我能猜对所有人,有时候却一个都猜不对。
每天傍晚,其他小孩子都陆续被接走,这栋楼就慢慢静下来了:电话不响,也没人再喧哗,空调关掉之后我的耳朵都在抗议,这时脑子里的空白就由白色噪声(1)填补。很快,就只剩下塞尔玛和我在等人了,我一直很庆幸她陪着我,因为爸爸来晚时她也不会生气。一天傍晚,我们正坐在一起,这时收音机里响起了一首歌,塞尔玛听着这首歌开始发呆,我可以感觉得到她今天很难过。
“我好想他。”她突然开口说道。虽然我的头垂到了胸前,仍能听到她已经开始哭泣。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她丈夫去世了。人们低声谈论过。
“他是个好男人。”她轻声说道,“我一直都想他,每天都是。”
塞尔玛换了个姿势,椅子嘎吱地响了一声。她声音失控,哭得也更严重。
“我总在想他最后的日子,一直想他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感觉怎么样?他害怕吗?他疼吗?我做得够不够?我脑子一遍遍地想这些问题。我就是没办法不想他。”
她哭得更大声了。
“要是当时多跟他说几次我爱他就好了。”她说,“我说得不够多,现在再没有机会说了。我永远都不能再告诉他了。”
塞尔玛坐在我旁边又哭了一会儿。我感到自己肚子里也如刀绞。她是个好人,悲伤不应降临在她身上。我希望我能告诉她,她是个好妻子——我知道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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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收音机或电视机未调好频道前发出的噪音。——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