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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无常。
当佛陀提出这个经典命题之时,其含义远比我们普通人所想的深奥。春花秋叶,桑田沧海,除了变是不变的,世间还有什么是永恒的?甚至我们自己,每一刻都有旧的细胞死去,新的细胞诞生,这一刻的我不是前一刻的我,今天的我不是昨天的我,每一个“我”都只是四大与五蕴在瞬息间的因缘和合罢了。
世界有成住坏灭,人生有生老病死,这层意义上的无常总是被人们感受得更直接些。古人与今人不同,哪怕你贵为帝王将相、王子皇孙,对疾病也没有比布衣百姓更强的抵抗力,轻易就会在某种伤病的袭击下失掉性命。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时代,疾病的力量总是使人们对命运生出更多的无常感来。
谁能想到,崔戎甫至兖州不及一月便暴病身故,李商隐以幕僚身份为崔戎撰写的谢表墨迹尚未尽干。世事与生命如此无常,而任何一位大人物的生杀升沉所影响的何止是自己与家人呢?崔戎一死,兖海幕府风流云散,昨天还一同工作、一同宴饮、一同畅谈未来的同僚今天便要各谋生计,各奔东西。胸怀尚热,酒杯未冷,天地乾坤却突然变了。
李商隐为崔戎的命运而悲,亦为自己的命运而悲,无论如何,他以最后的恪尽职守报答了崔戎的知遇之恩。他虽是兖海幕府里年资最浅的一个,却执起五色笔来,将崔戎的遗言写成奏表,上呈长安,向朝廷也向自己的伯乐,做最后的交代。
这一篇《代安平公遗表》用典一如既往地繁复,偶俪一如既往地精工,只是多了一分用技巧表达不来的深沉。“风叶露华,荣落之姿何定;夏朝冬日,短长之数难移”,这已不再是脱胎于《庄子》《列子》的凄美辞采,而是一个年轻人对无常命运的过早亲历,是切肤之痛、入骨之寒。
翌年年初,李商隐第四次赴长安科考,第四次落第而归。其时途经恩主崔戎在长安的故宅,只见到门庭冷落车马稀,而那宾客盈门、车马喧腾的盛况不过是一夕之前的光景。
这实在是意料中的场面,因为权力场的定理就是这样,人们追逐的只是权势,而不是你身上除权势之外的任何特质。有几个人真心钦慕你的人品,叹赏你的才华,或与你以道义为友呢?机关算尽、尔虞我诈的权力场,永远都是势利小人翻云覆雨的地方,只偶尔才容得下几个正人君子罢了。除了李商隐这般正直善感的人,还有谁会对崔戎故宅的冷落萧条感到吃惊呢?
李商隐也不该吃惊,他早已熟读《史记》《汉书》,怎会不晓得翟公的故事:翟公为官时宾客盈门,罢官后门可罗雀,复官后门客们又想投奔,翟公便在门上大书:“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这是人情世故的千古至理,李商隐的确曾从书本上读过。
也许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吧,当书上的故事变成现实的活剧,一时间他实在无法接受。
这是李商隐在权力场上感受到的第一次震撼,此前所有圣贤书里的谆谆教诲,所有父母师长的耳提面命,所有对世界“本应如此”的信念,突然被眼前这“本非如此”的赤裸裸的真实击得粉碎。这样的痛楚与惶惑,是每一个时代里的年轻人都会遭遇的。
在崔戎故宅,李商隐与崔戎的同族子侄崔明把酒话旧,旧事与新闻不断在两人心中激荡冲突。人类社会进化几千年,野蛮还是同样野蛮,只是换了种野蛮的方式:从前的野蛮是茹毛饮血、生吞活剥,今时的野蛮是钩心斗角、唯利是图。来来来,请君杯莫停,若不用酒醉来模糊双眼,哪敢直视这血腥荒谬的世界?
那一首充满诚挚与讥嘲的五言律诗,《过故崔兖海宅与崔明秀才话旧因寄旧僚杜、赵、李三掾》,就是在这个时候写成的:
绛帐恩如昨,乌衣事莫寻。
诸生空会葬,旧掾已华簪。
共入留宾驿,俱分市骏金。
莫凭无鬼论,终负托孤心。
首联“绛帐”用东汉大儒马融的故事:马融讲学颇具排场,自己端坐于高堂之上,以一幕绛纱帷帐隔开前后,前授生徒,后列女乐。这里用绛帐之典,是将崔戎当作自己的恩师看待,而不仅仅视为幕府之主。幕主辟用僚属,这只是单纯的雇佣关系而已;但崔戎对僚属既有礼遇,更有指点与提携的恩遇,李商隐对此深怀感激。
“乌衣”用乌衣巷的故事:晋室南渡,王导、谢安两大家族聚居于建康(今南京)乌衣巷,使这里成为俊彦云集的所在。刘禹锡的名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说的就是这里。“绛帐恩如昨,乌衣事莫寻”,这是说崔戎亡故虽已多时,但想起他当初施与自己的恩情,仿佛还只是昨天的事情。然而毕竟世易时移,当初人才鼎盛、俊彦纷纷的崔戎幕府,再也寻不到往日繁华的踪迹。
颔联是说崔戎的门生故吏在会葬了恩师幕主之后便星散而去,重新谋求个人的生路与发展,其中已经有人在这短短不及一年的时间里谋到了不错的职位。
颈联“留宾驿”用西汉名臣郑当时的故事:郑当时年轻时以豪侠仗义自诩,广交天下能者,尤其喜欢结交年高德劭的人。汉景帝时,郑当时担任太子舍人的职务,每逢休息日,他就会在长安四郊调配驿马,忙不迭地接待或拜访四方宾客,夜以继日,生怕对任何人有失周到。
“市骏金”用战国时燕昭王的故事:燕昭王即位之后,立志延揽贤才以兴复国家,谋臣郭隗便向他讲了一个千金买马骨的奇闻:“古代有一位君王,以千金高价求购千里马,三年而未能如愿。宫中有一名掌管扫除的小吏向君王自荐,说自己有办法买到千里马。得到君王的委任之后,这名小吏在三个月后就找到了一匹千里马,只可惜马已经死了。小吏以五百金买回马骨,向君王交差。君王大怒道:‘我要的是活马,你怎能在一匹死马身上就浪费掉五百金呢!’小吏从容答道:‘如果天下人知道君王真爱千里马,一匹死马尚愿以重金相购,何况活马。君王不必心急,很快就会有人主动进献千里马的。’果然,此后不到一年时间,被主动进献来的千里马就有三匹。大王若有心招揽贤人,不妨从我郭隗开始,如果天下人看到连我郭隗这种才能的人都受到大王的礼遇,那些比我更贤能的人定会不远千里前来求见您的。”
“共入留宾驿,俱分市骏金”,是说崔戎虽为幕主,却能礼贤下士,无论李商隐自己还是收到他这首寄诗的三位同僚,当初一同受着崔戎的眷顾与厚遇,这份恩德岂是须臾即可忘怀的?
尾联“无鬼论”是指否认人死后有灵的论调。《世说新语》记载有晋代名士阮修的无鬼之论:阮修认为世上并无鬼神,那些声称亲眼见鬼的人都说鬼穿着生前的衣服,若是人死有鬼,难道衣服也有鬼不成?《幽明录》记有阮瞻的故事:阮瞻是“竹林七贤”之一阮咸的公子,平生不信鬼神。于是有鬼通报姓名,求见阮瞻。此鬼颇具才情,与阮瞻相谈甚欢。后来谈到鬼神的话题,两人各执己见,互不相让。见言说无益,此鬼终于勃然作色道:“鬼神之事,古今圣贤都说其有,您为何独说其无呢?”说罢变为鬼形,须臾间即在阮瞻的面前消失。阮瞻大骇,一年后便病逝了。
“莫凭无鬼论,终负托孤心”,这两句诗颇见谴责,是劝说崔戎的旧僚:不要以为世上并无鬼神就罔顾崔戎的恩遇,只顾个人的发展,再不理会崔戎那些尚年少的子侄如何生活,如何在残酷的现实中求得立锥之地。
世界的法则就是如此不堪,人以利合,亦以利散。因着与崔戎话旧,他益发鄙夷那些寡义的同僚。当初在一起的时候,多少个水槛花朝,多少个菊亭雪夜,多少次契阔谈宴,多少次吟诗作赋……那些似乎来之不易的感情与经历,原来是可以被他们随意弃置的,就像是逐渐长大的孩子清理掉曾日夜陪伴自己的玩具。而这一段被他人弃置的过去,却在诗人的心里久久过不去。所有人都长大了、成熟了,懂得了更多的利害关系,唯有他,抱住褪色的玩具留恋不已。
连烈酒都无力排遣的愁绪,除非长歌当哭,再没有其他排遣之法。那首不惜篇幅的《安平公诗》就是李商隐此时的长歌与悲哭:
丈人博陵王名家,怜我总角称才华。
华州留语晓至暮,高声喝吏放两衙。
明朝骑马出城外,送我习业南山阿。
仲子延岳年十六,面如白玉欹乌纱。
其弟炳章犹两丱,瑶林琼树含奇花。
陈留阮家诸侄秀,逦迤出拜何骈罗。
府中从事杜与李,麟角虎翅相过摩。
清词孤韵有歌响,击触钟磬鸣环珂。
三月石堤冻销释,东风开花满阳坡。
时禽得伴戏新木,其声尖咽如鸣梭。
公时载酒领从事,踊跃鞍马来相过。
仰看楼殿撮清汉,坐视世界如恒沙。
面热脚掉互登陟,青云表柱白云崖。
一百八句在贝叶,三十三天长雨花。
长者子来辄献盖,辟支佛去空留靴。
公时受诏镇东鲁,遣我草诏随车牙。
顾我下笔即千字,疑我读书倾五车。
呜呼大贤苦不寿,时世方士无灵砂。
五月至止六月病,遽颓泰山惊逝波。
明年徒步吊京国,宅破子毁哀如何。
西风冲户卷素帐,隙光斜照旧燕窠。
古人常叹知己少,况我沦贱艰虞多。
如公之德世一二,岂得无泪如黄河。
沥胆咒愿天有眼,君子之泽方滂沱。
在这首诗里,李商隐历数当初与崔戎的过从往还,无一句不动容。而在崔戎死后,李商隐于翌年抵京的时候,“明年徒步吊京国,宅破子毁哀如何。西风冲户卷素帐,隙光斜照旧燕窠”,在崔戎故宅竟然见到“宅破子毁”的模样,这是他万万不曾料到的。
当年的风帘锦帐被蛛网代替,烟柳金桂被野草代替,雕栏玉砌今犹在,只是朱颜改。曾在崔宅里载歌载舞的名伶已不知去向,她们唱的歌、他们吟的诗也早已吹散在风里。
他的哀伤,不仅因为目见人心凉薄、世事无常,不仅因为失去了恩主与师长,更因为他失去了一位知己。“古人常叹知己少,况我沦贱艰虞多”,知己古来已少,何况自己这样一个寒微中的沦贱者,觅一个纯以文学、道义相交的知己有多么不易。难得而易逝,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2
这一年的长安城,照例处处散落着浇薄的人情,但也不同寻常地在空气里弥漫着恐慌。萧浣,李商隐的第二位贵人,才从郑州刺史调还中央,连新官帽都未曾焐热便再度被排挤出朝,到遂州担任刺史去了。
坊间盛传着牛李党争的新闻与旧事,朝廷上无论牛党、李党,只要沾了一个“党”字,或硬被安上一个“党”字,即在仓皇中打点行装,出朝外任。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在的朝廷已经是李训和郑注的天下了。这两匹政坛黑马从寒微而至通显,异军突起的势头只能用“奇迹”二字方可形容。
李训、郑注是标准的政坛暴发户,得势之后的所作所为完全展现出了暴发户的极致嘴脸。二人几近疯狂地卖官鬻爵、打击异己,以新党的姿态高调排斥旧党,将牛、李二党的几乎所有骨干纷纷逐出京城,撵至核心权力圈的千里之外,因而史书上悲戚地记载:“贬逐无虚日,班列殆空。”
高层政治的任何变局都遵循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法则,此时此地,只要稍具政治敏感度的人无不人人自危,明白某种莫名的灾难迫在眉睫,却不晓得它究竟会在何时发生,又会在哪个方面、以何种程度波及自身。
长安无限繁华,却不是久留之地。这年秋天,李商隐收拾起行李,收拾起落第的失意,收拾起对恩主的缅怀,打包对世态人情稍显成熟的认识,返回了寂寞的郑州老家。令狐楚自顾不暇,萧浣远赴遂州,崔戎尸骨已寒,短短数年里的波澜遭际,如梦如幻,如露如电。
这是山雨欲来的太和九年,郑州夕阳楼上,李商隐当真生出“风满楼”的窒息感来。
夕阳楼,这是萧浣在郑州刺史的短暂任期里修建起来的,楼阁面西背东,供人尽赏夕阳迟暮。官场中人患得患失,成败利钝每难逆料,故此总比常人更多几分迷信。若依官场的迷信,萧浣建这夕阳楼真可谓不祥之兆,预示着仕途入暮,人向西贬。遂州即今日之四川遂宁,位于郑州西南。李商隐此时登夕阳楼西眺,遥望萧浣所在的方向,怎会不生出一楼成谶的苍凉感呢?
夕阳西下,孤雁南征,楼上所见的哪一种风景不是触绪伤怀、献愁供恨呢?自古诗人最怕登楼,因为在临高俯低的时候难免抚今追昔,在天地苍茫的广阔视野里悲叹人生的渺小与无常。《夕阳楼》,李商隐七绝中的名篇,就是在此时写成的:
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
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孤鸿远去,不知道飞向何方;恩主萧浣远贬,不知道这一次的遂州可就是贬官的尽处;自己高楼独立,一任腥风满楼、斜风满袖,不知道明天将会站在哪里,不知道未来的道路究竟通向何方。对个人命运的隐忧,对时局乃至大唐帝国命运的隐忧,在这寥寥的二十八个字里被说尽了。
3
太和九年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书一开头提及的与少女柳枝的偶遇就是发生在这一年。那一场没有结局的爱情故事,算是这一年唯一的温柔颜色了,似乎悲剧的大时代偏偏容不下小人物的美丽恋情。十一月间,“甘露之变”爆发,李训、郑注败亡,宦官借反扑之机广为株连,猖狂屠杀朝廷大臣,宰相王涯、贾死于是难,明哲最终未能保身。这位贾,就是在进士科举中一连三度黜落李商隐的人。在天翻地覆的国难面前,多年来萦心切齿的个人恩怨忽然变得无足轻重了。
“甘露之变”是前无古人的风云巨变,是中晚唐世道人心的一大转捩点。自事变以后,变幻莫测的政局与血雨腥风的手段,彻底消磨掉了朝臣与士子们最后一丝积极用世的壮心。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当越来越多的人对国家大事冷眼旁观、漠然无谓的时候,当人心一颗颗地寒去、死去的时候,王朝命运的丧钟也就逐渐响了起来。
在赤裸裸的倾轧与明晃晃的屠刀面前,一个个曾经有胆有识的文人朝士纷纷做出了退避与噤声的选择,毕竟这世上多的是明智与怯懦之人。
整部诗歌史上,大唐诗人向来以飞扬不羁的性情著称,诗笔所向,什么当代的宫闱秘闻、帝王秽事都在横扫之列,从不知避忌为何物。然而“甘露之变”一起,连诗人们都袖起了手、闭上了嘴。所以这样一起堪称天翻地覆、亘古未有的大事件,在《全唐诗》里居然找不到几篇记闻抒愤的诗作。
其时闲居洛阳、稳坐诗坛头把交椅的白居易未回避这一千古难得的题材,写下《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
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
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
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
麒麟作脯龙为醢,何似泥中曳尾龟。
另有《咏史》,题下自注“九年十一月作”:
秦磨利刀斩李斯,齐烧沸鼎烹郦其。
可怜黄绮入商洛,闲卧白云歌紫芝。
彼为菹醢机上尽,此为鸾皇天外飞。
去者逍遥来者死,乃知祸福非天为。
两首诗都是感慨政坛变幻,祸福无常,仕途的高回报永远伴随着高风险,与其甘冒杀身之祸求取功名富贵,不如明哲保身、隐遁江湖,选一条低回报亦低风险的人生旅途。“可怜黄绮入商洛,闲卧白云歌紫芝”,这是赞许商山四皓睹乱世而早知机,在远避世事的小天地中陶然自乐。
白居易毕竟老了,而名与字都取自商山四皓的李商隐却在万马齐喑的恐怖时局里艰难地写下了感时伤世的政治哀歌。虽然他不是刘蕡那样的勇士,虽然他小心地将议论、抨击与伤悼隐藏在一重重繁复曲折的典故里,但也正是如此这般的隐晦,既见证了他无论如何都不肯隐瞒真性情、真嗓音的天真,亦成就了他“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的独到诗艺。
李商隐为“甘露之变”写下《有感二首》,题目虽然不是“无题”,实质上已经是标准的无题诗了——天下诗歌,有哪一首不是有感而发呢?无论真情实感抑或虚情假意,终归都是有感,而究竟因为何人有感,因为何事有感呢,李商隐什么都没有说。在险恶的时局里,心中的波澜翻滚只能在压抑中深沉地爆发。
4
《有感二首》,是李商隐政论诗的极致之作,但在今天,许多唐诗选本却总是遗漏不录。这是因为李商隐的诗歌向来以用典幽隐、含义晦涩著称,而《有感二首》更把这种风格发挥到了极致,以至于若不做出连篇累牍的考索与注释,就会陷在诗人的迷宫里再也走不出来。而事情的另一面是,若想真正把握住李商隐的风格,无论如何要把《有感二首》读通。
《有感二首》之一:
九服归元化,三灵叶睿图。
如何本初辈,自取屈牦诛。
有甚当车泣,因劳下殿趋。
何成奏云物,直是灭萑苻。
证逮符书密,辞连性命俱。
竟缘尊汉相,不早辨胡雏。
鬼箓分朝部,军烽照上都。
敢云堪恸哭,未免怨洪炉。
首联“九服归元化,三灵叶睿图”:周代礼制将天子统辖的地区由中央向边疆依次划分为九类区划,统称九服。“元化”的本义是大自然的周流运行,引申为帝王的德化。“三灵”即日、月、星,“叶”通“协”,“睿图”指英明的图谋计划。古人相信天人感应,认为天象与人事相呼应,天下有道则日、月、星各就其位。
第二联“如何本初辈,自取屈牦(氂)诛”:本初,即袁绍,字本初。东汉末年,宦官专权乱政,袁绍兴兵闭锁宫门以剿灭宦官,只要是没长胡须的人,不分少长,一概斩杀,死者逾两千人。屈氂,即汉武帝时期的丞相刘屈氂,因遭小人诬陷而遭灭门之祸。以上四句是说:圣朝原本无事,奈何有人偏偏生事,而那些图谋诛戮宦官的人只是自取覆亡罢了,反而被宦官所杀,身死族灭,下场凄凉。
第三联“有甚当车泣,因劳下殿趋”:晋成帝时,苏峻叛军攻入京城,逼迫晋成帝迁往石头城。晋成帝一边哀泣一边登车,宫中哭声一片。这段历史,正与“甘露之变”的一个细节相似:宦官们发觉中伏之后,急忙挟持唐文宗避往深宫。这一举正是成败的关键,唐文宗从此处于半软禁的状态,只能在默默饮泣中忍受宦官的呵斥与欺凌。
第四联“何成奏云物,直是灭萑苻”:“云物”指气色灾变,天下各地若有祥瑞或灾异照例都会上奏朝廷,由史官记录在册,“甘露之变”就是以奏报左金吾厅后的石榴树上夜降甘露为发轫的。“萑苻”是春秋时期郑国的一处大泽,是盗匪聚居的地方,时时发生杀人越货的勾当,后来郑国派兵攻打萑苻,尽杀盗匪。以上四句是说宦官挟持皇帝,使郑注、李训之谋彻底失败,权宦仇士良急调神策军入宫反扑,这哪还有什么祥瑞之迹?分明是将皇宫当作荒野,无所顾忌地挥舞屠刀,见人就杀,不肯放过一个。
第五联“证逮符书密,辞连性命俱”:“符书”即政府公文,“辞”即嫌犯之供词。“甘露之变”中,宦官集团借势反扑,株连极广,无论是素来的政敌还是一贯明哲保身的中立派,只要是稍稍碍事的人,借着这个机会一并铲除,以确立宦官集团的无上权威。经过这场杀戮,《新唐书》称“公卿半空”,这是何等酷虐的景象。
第六联“竟缘尊汉相,不早辨胡雏”:上一句用王商的故事,是说汉代丞相王商身材魁梧,气度威严。单于使者来朝之时,仰视王商的相貌,不觉怯畏退缩,天子闻而感叹:“此真汉相矣!”李训亦有王商一般的身材样貌,亦如王商一般富贵显达,朝廷上下无不忌惮,然而唐文宗信用李训,终铸大祸。下一句用石勒的故事,是说晋朝时,年仅十四岁的少年石勒随着同乡人到洛阳贩卖货物,倚洛阳上东门而长啸,这景象刚好为晋朝名臣王衍看在眼里,顾谓左右说:“刚刚长啸的那个胡族少年一定心怀奇志,将来恐怕会成为天下之患。”王衍派人去捉拿石勒,却扑了个空。后来石勒果然成为一方之主,点燃无数战火。这两句以王商比李训,以石勒比郑注,惋叹唐文宗用人之不察。
第七联“鬼箓分朝部,军烽照上都”:在惨烈的杀戮中,朝臣半已成鬼,帝都刀兵纷起,从歌舞升平的繁华场变作血流成河的战场。
末一联“敢云堪恸哭,未免怨洪炉”:上一句语出贾谊《陈政事疏》,贾谊分析天下兴亡得失之理,直陈当代局势“可为痛哭者一”。下一句语出《庄子》,天地造化如洪炉一般陶冶万物。这两句既沉痛亦无奈,慨叹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刻,只听到归怨苍天、嗟叹命运的哀歌,但没有一个人敢于像贾谊那样倾肺腑而直言。在斧锯之下,在鼎镬之畔,在累累尸骨之间,人的声带总会突然就萎缩掉,这又有什么奇怪!
5
《有感二首》之二:
丹陛犹敷奏,彤庭欻战争。
临危对卢植,始悔用庞萌。
御仗收前殿,兵徒剧背城。
苍黄五色棒,掩遏一阳生。
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
素心虽未易,此举太无名。
谁瞑衔冤目,宁吞欲绝声。
近闻开寿宴,不废用咸英。
首联“丹陛犹敷奏,彤庭欻战争”:“丹陛”代指朝堂,汉代朝堂以丹朱漆地面,故有此称。“敷奏”一词出自《尚书·舜典》,大舜每五年巡视天下,接受诸侯朝见,听诸侯“敷奏以言”,即历数自己的政绩。“彤庭”典出《汉书》,汉成帝立赵飞燕为皇后,而最为宠爱赵飞燕的妹妹赵合德,让她住在内饰精美的昭阳舍,庭院漆以彤朱。
诗句以彤庭代指后宫,暗指在“甘露之变”中,宰相们正在朝堂上处理政务,对四伏的杀机茫然不觉。转眼间变乱突起,宦官仇士良等人挟持唐文宗避入深宫,调神策军入宫屠杀,使皇宫沦为战场。从宁静到风波,从狙杀到反扑,从生存到死亡,都只是倏忽间的事情。
第二联“临危对卢植,始悔用庞萌”,诗人在这一句下有自注说:“是晚独召故相彭阳公(令狐楚)入。”“甘露之变”的第二天,胜负已分而尘埃未定,文宗将令狐楚和郑覃二人留在政事堂,代行宰相职务。令狐楚既以文章知名,这时候自然要承担起草诏书的责任。诏书要遵照宦官的意思,向天下公告,诬称宰相王涯、贾谋反。
在令狐楚平生所拟的诏书里,再没有比这一篇更棘手的。如果坚守节操,一定会招致杀身灭族之祸;如果在强权下低头,写一篇颠倒黑白的违心之论,不但会被天下人唾骂,今后亦只能死心塌地地依附阉党,再没有回到士大夫行列的可能了。当初,一手出众的骈文使令狐楚青云直上;此刻,同样是这一手骈文本领将他逼到了这个进退维谷的绝境。
令狐楚不是忠贞死节的英雄,所以他选择了屈服;但他亦不是趋炎附势的小人,所以他屈服得并不彻底,在屈服中保留了最后的一点不屈,一点安全限度之内的不屈:他拟了一篇大失水准的诏书,当然,诏书里严厉声讨了王涯、贾,语气虽然严厉,罪名却拟得浮泛,这真是犯了文章大忌。若是不了解文章背景的人,一定会说令狐楚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说什么一代文宗,文章竟然写得这般有情而无实。
这样的指责总在发生着,因为令狐楚的做法其实正是历代知识分子在强权的淫威下最常用的办法,若是你不能对那种极端处境感同身受,就永远无法理解当事人的艰难抉择。令狐楚这种有限度的屈服,引来了权宦仇士良有限度的不满,因此失去了入朝拜相的机会,这应该是老于世故的令狐楚期待的结局了。
年轻的李商隐尚不能体会令狐楚的老练,只是以年轻人特有的爱憎分明与私恩带来的偏袒将令狐楚比作东汉名臣卢植,全不觉令狐楚其实当不起这个褒奖。若换作卢植处在令狐楚的境地,一定会成为殉难的烈士。
卢植生活的东汉末年也是一个宦官乱政的时代,大将军何进如同李训、郑注一般,谋诛宦官却反为宦官所杀。宫廷震荡中,宦官挟持太后与天子出宫,百官茫然失所,只有卢植一人在夜幕中纵马疾追,击杀逆臣,终于迎天子还宫。当然,这不是令狐楚能做的,也不是令狐楚敢做的。史书里的英雄可以燃烧起诗人的热血,却不会撼动一名老练政客的心。
诗句以卢植比令狐楚,以庞萌比李训、郑注,后一比显然比前一比贴切。庞萌是东汉初年的名臣,因为为人谦逊恭顺,很受光武帝刘秀的信爱。刘秀常常对人称道庞萌说:“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者,庞萌是也。”后来拜庞萌为平狄将军,与盖延共击董宪。
但是,当委任下达时,程序上出了一点故障,只有盖延接到了诏书,庞萌却没有接到。老于世故的庞萌不轻忽每一点风吹草动,完全想不到这只是一个技术失误而已,误会是盖延进谗,自己受到猜忌,于是当机立断,起兵造反。光武帝闻讯大怒,亲自率兵讨伐庞萌,并在写给诸将的书信里说:“我常以庞萌为社稷之臣,各位将军一定觉得这话太可笑了吧?庞萌老贼该当族灭,请各位将军整顿兵马,在睢阳会合!”
李训、郑注一如庞萌,志大而才疏,貌忠而内奸;唐文宗却不如汉光武帝,虽有用人失察之悔,终乏力挽狂澜的本领,最终被宦官胁迫,“御仗收前殿,兵徒剧背城”,眼睁睁地看着朝臣与近卫被神策军捕杀殆尽。
第四联“苍黄五色棒,掩遏一阳生”:曹操年轻时曾任洛阳北部尉,管理洛阳城四门秩序。曹操才一任职,便造五色棍棒悬挂在城门左右,有犯禁者,不避豪强,一律用棒击杀。这是指“甘露之变”中,李训、郑注一方以金吾卫士与御史台从人骤然发难,仓促中扑击宦官,但最终不是神策军精兵的对手。
而那天正是冬至日,古代历法以冬至为阴消阳长的转捩点,认为阳气从这一天复生,即《周易》所谓“一阳来复”。而这一年一阳来复之日正值国难突生、杀戮初兴之时,阳气被遏止不发,长安城很快便大雪纷飞,陷入更深的阴寒。
第五联“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清君侧的事情自古有之,乱政擅权的宦官确实也该被铁腕剪除,然而文宗为何偏偏将这样的大事托付给李训、郑注这样的人,朝廷内外难道真的就没有可以信托的元老忠臣不成!正所谓“素心虽未易,此举太无名”,本心虽好,但举措也太过草率了。
“谁瞑衔冤目,宁吞欲绝声。近闻开寿宴,不废用咸英”,末四句以悲叹作结。所谓“咸英”,即三皇时期的太平雅乐《咸池》《六英》,这里代指帝王所用的音乐。“甘露之变”的来年上元,文宗在长安郊外的游览胜地曲江之畔赐宴百官,只有令狐楚认为新近刚刚有大臣被诛,不宜赏宴,故此称病不赴宴。令狐楚总算特立独行了一次,而上至皇帝,下至百官群僚,就在这杀声尚未尽歇、血迹尚未尽涸的时候,忙不迭地做出一派太平景象以自欺欺人,用酒香与乐韵掩盖住天下的不平。这就是政治。
6
愈是末世,愈会逼出隐晦的语言,所以文字的隐晦与避讳从来都是末世的征兆。
而这恰恰成就了诗歌,因为诗歌之美,正是美在含蓄,美在丰富的想象空间。只不过末世难免给世道人心笼上一层低迷的氛围,所以末世诗歌总呈现出一种特殊的凄美,总让人在华丽却似乎不知所云的辞章里不自觉地落泪。那些诗句越发不像语言,而越发像是音乐,不表达任何明确的意思,读起来只有如梦如幻的幽思与如泣如诉的音调。你也许不明白诗人在讲什么,但你偏偏被感动了,感动而不明被感动的缘由。
时局越来越险恶,诗句越来越晦涩。这《有感二首》,若不晓得写作时间与典故背后的深意,慢慢读下来,莫名的幽怨会在心底盘桓不去;若是晓得,心灵只要稍稍脆弱一些,便会被诗句里浓郁的悲剧感压垮,一定要等到春和景明、天高气爽的时候才能平复。
李商隐从来不是一个强硬的人,他无法坦白利落地与世界对抗,但也不能容忍噤若寒蝉。于是,他越来越爱用隐语来抒写时政与历史、志向与爱情,他越来越喜欢恍惚迷离的词句,那是他人生中的全部攻势与守势。
不仅李商隐一人。自“甘露之变”以来,各地文书的风格或多或少发生了这样的变化,人们更喜欢雕琢辞采,显得写作态度认真而恭谨,但总是将意图表达得华丽而模棱,甚至有点莫名其妙,以至于官场的语言风格无限趋近于禅宗机锋了。文书奏章里往往洋洋洒洒、斐然成章,但在你陶醉于写作者的文学才华之余,却不知道这里除了文学意趣之外,究竟还有什么。
唐文宗终于忍无可忍,在一次朝廷会议上提出了自己的担忧。新任宰相李石答复道:“古人写文章时,总是根据内容的需要来选择文章的体裁和辞藻,现在的人为了追求文采不惜妨碍对事实的表述。”
唐文宗的担忧没错,宰相李石的答复也没错,但没有人敢更进一步,触及文风嬗变的真实原委,或提出任何解决方案来。
仅仅两个月之后,唐文宗和宰相探讨历代诗歌的优劣,大约流露出一点点技痒的意思,于是郑覃说:“历代诗歌都不能与《诗经》媲美。《诗经》里边都是当时的国人赞美或讽谏朝政得失的作品,天子派人四处将这些诗歌采集回来,以了解民间风貌以及国人对朝政的意见,天子自己并不写诗。《诗经》以后的诗歌大都华而不实,对朝政毫无裨益。陈后主和隋炀帝都很会写诗,但都是有名的亡国之君,不值得陛下效仿。”
郑覃是儒学大师,很受文宗器重。但这依然没有打消唐文宗对诗歌的喜爱,何况自“甘露之变”后,唐文宗处处受制于宦官,只能以诗酒消愁解闷。在被软禁的日子里,酒是身体的慰藉,而诗则是灵魂的唯一出口。
翌年,唐文宗诗兴又发,打算设置诗学士一职。宰相李珏说:“现在的诗人都很轻浮,设置诗学士对朝廷不会有好处。”事情终于作罢,诗人的形象再没有盛唐时的风采。
于是,在新一代的中央政府里,文采不可避免地被人厌弃,无论你的文章究竟是华而不实还是既华且实,文采本身已经变成一种罪过了,尽管撰文的人们仍然不得不追求文采,以谨小慎微的姿态,甘愿冒着“华而不实”的指摘。那么,一心以文采博通显的李商隐,他的未来究竟能向何处去呢?
7
唐文宗开成二年(837年)新年伊始,长安城结驷连骑,选色征歌,绮窗丝障欲开,十里珠帘初卷,主称既醉,客曰未晞,又是一派天下举子云集的盛况,李商隐的身影再一次夹杂其中。
这是李商隐的第五次应试,那位对自己成见甚深、连番将自己黜落榜下的宰相贾已经惨死于“甘露之变”,这一次的主考官换作了礼部侍郎(相当于教育部副部长)高锴,事情也许会出现某种转机吧。
不错,李商隐正是在这一届进士及第的。不知内情的人或许会赞叹说功夫不负有心人,说一个人只要不懈努力最终一定会得到回报。这些激励人心的老生常谈虽然总不乏光彩照人的特例,但在昏庸世界的普遍规则里,真正由个人努力得到的回报往往都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开成年间,曾与李商隐同游共学的令狐绹凭着父亲的荫庇,进入中央政府担任右拾遗的职务。右拾遗,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官职罢了,但每一个老练的官僚都看得出,年轻位卑的令狐绹分明是一颗潜力十足的政坛新星,要巴结就得趁早。
当然,巴结不是简简单单的厚颜无耻就可以的,这里要讲时机,讲技巧。礼部侍郎高锴就是一个眼光敏锐、头脑活络的人,他向令狐绹问了一个似乎漫不经心的问题:“在您的朋友里,谁和您的关系最好呢?”
这不是闲聊,而是堂而皇之的人情买卖。令狐绹是官宦子弟出身,自幼见惯了这种官场机锋,自然听得出高锴话里的玄机。他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以单纯的答案回应单纯的提问,一连好几次提及李商隐的名字。如此高的提及频率,已经很说明问题。人情买卖就这样做得不着痕迹,没人能抓到任何把柄。
放榜之日,进士科及第者四十人,榜单上终于出现了李商隐的名字。他的兴奋里夹杂着一点苦涩,因为他知道若没有令狐绹的举荐与令狐楚的暗中用力,单凭自己的力量,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榜上有名。进士名额这样寡少,连权贵的请托都不够安排,连那些同样才华横溢却甘心自媒自荐的人都不够安排,谁还会顾得上一个顾盼自雄、不屑为任何请托的李商隐呢?
无论如何,李商隐毕竟中试了。唐人称进士及第为“登龙门”,意味着此道难关一过,等在未来的就是辉煌璀璨、不可限量的政治前途。所以放榜之后是新科进士的狂欢节,平康里狎妓是必不可少的项目,所谓“好是五更残酒醒,时时闻唤状元声”,多年的压抑在这一刻彻底释放。有多少红牙碧串,妙舞清歌,洞房绮疏,湘帘绣幕,名花瑶草,锦瑟犀皮,曾经连远观都不及的美好物事终于可以尽兴亵玩,没有人会责备他们的放荡。而他们在红烛的光焰下所作的诗,在香泽的微熏里所吟的歌,每每使楚润相看、态娟互引,从此传诵于名伶美姬之口,辗转为大唐诗库里的一页墨迹。
在这“非正式”的狂欢之外,新科进士照例还要有一些正式的项目,曲江宴会与雁塔题名就是其中之大者,每日里的活动安排得简直比应试之前的备课还要紧张。尤其是曲江宴会,王公贵族之家每每倾城纵观,拿出抢购的劲头为女儿选婿,新科进士十之八九都会在这个时候定下终身大事。
洞房花烛夜总是追逐在金榜题名之后,世人懒于雪中送炭,但从不吝于锦上添花。
8
曲江之畔,东床选婿,这是一场热闹得近乎滑稽的盛事。
一个个青年俊彦才从平康里的安乐窝里出来,耳畔还萦绕着昨夜的丝竹声,睡眼尚显惺忪,就被达官贵人们生拉硬拽到不知道哪一场宴会里去了,在丫鬟与小厮们擦肩而过的窃笑声里,恍惚看到某一幕珠帘背后,有曼妙的人影似乎正在向自己这边偷窥。
进士及第既然被称为“登龙门”,择新科进士为婿当然是纳得“乘龙快婿”了。女儿需要才貌双全的佳偶,家族势力需要更多的潜力股和生力军,庸俗归庸俗,倒也合乎常情。唯一被忽略的,只有爱情,然而爱情每每在这样的非常时刻里非常容易萌生。
就在这混乱的情形里,李商隐遇见了泾原节度使王茂元最小的女儿。
当时王宅里来往宾客众多,从晨光微露到夜色深浓,无一刻清静。于是王家在客厅里设一架屏风,将客人与家中女眷的生活分隔开来,屏风前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屏风后秋千院落、斗草寻花。屏风前的人暗自欣赏映照在屏风上的秀丽剪影,心下羡慕女儿家无须参加这世界残酷的拼抢;屏风后的人侧耳聆听外面的高谈阔论,幻想闺阁以外的世界遍是英雄、功绩和辉煌。
小女儿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出现,轻步在屏风之后,环佩发出悦耳的叮叮当当,仿佛是一串欢畅的心跳。屏风上绘着不知名的雍容花朵,比晴日暖风中的芍药更为富丽,少女芬芳的面颊就在花朵后若隐若现,略一晃神,只觉花正从她的笑窝开出。少女偶尔探出头来,与李商隐的目光不期而遇,她倒也淡然,兀自含笑观察英俊少年,倒是李商隐率先不安起来,急忙低头饮茶。
她举手投足皆是名门风范,却比其他名门闺秀多了一分明快,不做作,不顾影自怜,柔嫩的青春就从她的裙角向四周蔓延。她眼中分明有一个小小宇宙,里面住着金子般的风、香甜的雪、五彩斑斓的月亮、绽放千年的桃李以及快乐明媚的她自己,你从她眼底可以望见各式各样的奇迹,就是望不见谎言与阴影。
远远凝视着她,便觉温暖和煦;凝视久一些,你就忍不住要叹息:多么幸福的人啊,幸福得令人眩晕,她的生活一定只有春夏两季,秋之衰落与冬之凋零和她相去千里。
那么多恰逢最好年纪的美丽女子,唯有她让李商隐相信,世界上存在没有瑕疵的幸福人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李商隐明白这道理,仍禁不住对她多看、多听。不,这不只是年轻男性对妙龄女子的渴望,毋宁说,这是一个未曾幸福过的人对幸福的渴望。
然而,惶惑不安的情绪攫住李商隐不放,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的功名与荣耀究竟从何而来,亦懂得自己必须知恩图报,而王茂元与他的恩人令狐一家分属不同党派。他不晓得自己该不该和同榜的那三十九名进士一样,在狂喜中放纵自己,放胆做一些从来不敢做也不敢想的事情。
在所有的同榜进士里,韩瞻和他最是投契。他们因同榜因缘而结下的友谊绵延至今后的漫长岁月,他们也同样爱上了王茂元的女儿。所幸,他们不是情敌,韩瞻爱上的是王茂元的第六女,并且借着曲江择婿的好时机成功娶到了风姿特秀的她;李商隐爱上的是王茂元的第七女,王家捧在手心里娇滴滴的小女儿。
不经意中,韩瞻已匆匆成婚。长安的婚房尚未落成,这位贵婿便暂住于岳父王茂元的宅邸里。按照当时的风俗,李商隐半认真、半戏谑地写诗相贺,这诗当然是写给韩瞻的,但他也暗暗期待着诗句里的隐喻会被另外的某个人读出:
帘外辛夷定已开,开时莫放艳阳回。
年华若到经风雨,便是胡僧话劫灰。
龙山晴雪凤楼霞,洞里迷人有几家。
我为伤春心自醉,不劳君劝石榴花。
——《寄恼韩同年二首(时韩住萧洞)》
第一首里,辛夷即木兰,于春季发花最早,南方称为迎春花。劫灰是佛教掌故,传说汉武帝开凿昆明池,从地下挖出黑灰,不知为何物,问东方朔,东方朔说:“可问西域梵人。”后来西域僧人竺法兰来到长安,众人向他询问其事,竺法兰答道:“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这首诗是戏谑着劝韩瞻珍惜春光,珍惜与夫人相处的时日,免得韶华匆匆流过,春意再难追回了。
第二首用刘晨、阮肇遇仙的故事:东汉时候,刘晨、阮肇进天台山采药,在桃溪边上遇到了两位美女,郎情妾意之下就住了下来。半年后,这两位饱享艳遇的男人起了思乡之心,美女倒也体贴,指示给他们回乡之路,便由他们回去了。两人回到家里,发现物是人非,现在住在这里的竟然已是自己的第七世孙,这才知道自己遇到了仙女。再回山时,却再也寻不见那两位露水之妻。
诗歌末句的“石榴花”是指石榴花酿成的美酒,这一来诗意便多了些耐人寻味的地方:刘晨、阮肇同入天台,仿佛诗人自己与好友韩瞻一同走入王茂元的府邸,而“洞里迷人有几家”岂不是说,仙境里迷人的仙女不止一人,而王家待嫁的女子恰恰也有两位。
若刘晨已结仙缘,阮肇为何仍孤身一人呢;若韩瞻已获佳偶,诗人自己为何偏偏就得不到另一位女子的爱情呢?于是“我为伤春心自醉,不劳君劝石榴花”,我为春天而忧戚,我为爱情的失落而忧戚,这忧戚的情绪足以令我陷入难以自拔的醉梦,何劳你韩瞻在欢喜中不停地向我劝酒呢?
多年之后,李商隐历尽浮沉,写一首《水天闲话旧事》缅怀一段往昔的企慕与追求。斟酌诗意,似乎就是此时此地的心思与故事,似乎又别有寄托,隐喻着苍茫的身世感怀。迷离恍惚,真幻莫辨,毕竟这就是李商隐的风格:
月姊曾逢下彩蟾,倾城消息隔重帘。
已闻佩响知腰细,更辨弦声觉指纤。
暮雨自归山峭峭,秋河不动夜厌厌。
王昌且在墙东住,未必金堂得免嫌。
首联道出那一位心仪的女子,仿佛月宫里的仙子下凡,而那倾国倾城的姿容偏偏掩在层层帘幕之后,无法与她通问消息。
颔联是从细微处的遐想,听闻帘幕后边环佩作响,想象她腰肢款款缓步低徊的样子,而琴声忽然传来,那柔缓悠扬的乐音会出自何等纤纤十指的弹拨呢?
颈联写诗人的落寞,在闻声而不见影的怅惘中悄然离去,夜色清冷如水,人无寐,看耿耿银河定定地挂在中天。
尾联用王昌与莫愁的典故:王昌的故事今天已经无从稽考,只晓得唐人诗歌里多用王昌来代指风姿翩然、才情茂美的男子;“金堂”即江南美女莫愁所居的郁金堂,初唐诗人沈佺期的名作里就曾写过“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这两句是说:那位俊逸而多情的男子就住在那美丽少女的邻近,难道彼此间就不曾生出过某种朦胧的情愫吗?
这首诗里,诗人对一位美丽的少女怀着绵长的企慕,然而可望而不可即,空自怅恨,在无寐的纠结中甚至无端生出了妒意,怀疑那女子的爱慕是否送与了他人。
在《离骚》以来的诗歌传统里,美人香草的引申永远令人不敢对诗句只做字面上的理解,然而所有诗句里的美人香草难道都含着政治的寄托或理想的比附吗?事实未必尽然。李商隐这首诗,若解作对一名美丽而身份高贵的女子的爱慕,是爱情萌生时的患得患失,是怯步时的嗫嚅与没来由的忐忑,是在关关雎鸠声里的辗转反侧,是说不清是否真是醋意的醋意,是一点点明知不该却偏偏挥之不去的自惭形秽,是所有年轻人的爱情里所有可能发生的纠结,又为什么不可以呢?
在所有的青年俊彦里,在其他三十九名同年进士旁,在好友韩瞻的幸福边上,那个怯生生的诗人曾经这样想象过王茂元的季女。
他也许没理由这样忐忑,因为他分明进士及第,前途无量,他应该是达官显贵们争相招揽的对象,而不是由他去企慕他们想要给他的东西。他再不是那个寒窗苦读、寄人篱下的寒士了,而摇身变作一位成功人士。他真的成功了,在世俗得再世俗不过的标准里。
而李商隐半是兴奋,半是索然。这份成功是自己从童年就期待的,亦是从童年就下苦功追求的,如今真是来得一点都不轻松。本以为自己一定会欣喜若狂,哪里想到当成功真的来临时,以这种人情请托的方式来临时,心里竟然生出了几分落寞。
黑白分明的人从来都不适应这个灰色的世界,但这不知是真是幻的成功毕竟带给他一点实实在在的喘息之机,他终于可以稍稍松懈下来,在黑色与白色之外关注一点美丽的彩色,那是一瞬间爱的感觉,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9
他的爱情尚未真正开始,便不得不被黑色与白色的世界突然打断。进士及第之后,李商隐又顺利地通过了吏部考试,从此便可以释褐为官了。他还不清楚官场究竟是什么样子,他仍燃着热血,茫然不知他即将走进的那个地方是一座积满淤泥的千年冰窖,是一切热血最有效的冷凝剂,是掩埋理想的乱葬岗。
在他还来不及知晓这一切的时候,那年秋天,他听说萧浣死了,死于遂州贬所。
萧浣,这位牛党骨干,汲汲于弄权的庸碌之臣,李商隐人生中的第二位贵人,最终没能在党派斗争中等到下一个翻身的机会,就这么带着遗恨,死在了偏远的遂州。念及萧浣任郑州刺史时对自己的知遇之恩,李商隐悲从中来,一发而不可遏止。
这时,李商隐已经踏出了仕途的第一步,理应变成一名审慎而无情的政治小爬虫了,但他没有。无论萧浣在别人眼里是怎样的,无论其政治角色是怎样的,对于李商隐来说,萧浣始终是自己的恩主,他对萧的全部记忆都与美好有关。此时此刻,他唯一能为萧浣做的,就是以诗歌与诔文寄托哀思,并且传扬萧浣这一生中的人品与政绩。
就诗歌而言,这样的内容不是短篇可以胜任的,李商隐以五言排律为之,题为《哭遂州萧侍郎二十四韵》。就李商隐重情重义的天性而言,这是一首必须写且必须写到极致的诗;而就李商隐的人生发展而言,这首诗就显得有欠斟酌了:
遥作时多难,先令祸有源。
初惊逐客议,旋骇党人冤。
密侍荣方入,司刑望愈尊。
皆因优诏用,实有谏书存。
苦雾三辰没,穷阴四塞昏。
虎威狐更假,隼击鸟逾喧。
徒欲心存阙,终遭耳属垣。
遗音和蜀魄,易箦对巴猿。
有女悲初寡,无男泣过门。
朝争屈原草,庙馁莫敖魂。
迥阁伤神峻,长江极望翻。
青云宁寄意,白骨始沾恩。
早岁思东阁,为邦属故园。
登舟惭郭泰,解榻愧陈蕃。
分以忘年契,情犹锡类敦。
公先真帝子,我系本王孙。
啸傲张高盖,从容接短辕。
秋吟小山桂,春醉后堂萱。
自叹离通籍,何尝忘叫阍。
不成穿圹入,终拟上书论。
多士还鱼贯,云谁正骏奔。
暂能诛倏忽,长与问乾坤。
蚁漏三泉路,螀啼百草根。
始知同泰讲,徼福是虚言。
萧浣之死,对于李商隐而言可谓一次微妙的政治考验。恩主死于贬所,若是漠然置之,一定会被讥为不近人情、忘恩负义,所以缅怀是必需的;若是以诗文缅怀,哪些当说,哪些不当说,必须逐字逐句审慎才行,稍不小心就会给自己招来数不清的烦扰。
然而他沉浸在失去知己的伤感之中,全然顾不上利害关系。他只是因为哀悼,所以哀悼罢了。至于权力场上那危如累卵一般的游戏,没人告诉他规则,他亦从来不问。
这首诗处处都在触犯政坛的禁忌,尤其是以下几句:“初惊逐客议,旋骇党人冤”,这是直言不讳地将萧浣被贬视为朋党斗争的结果,而人们自然会想:诗人自己究竟站在哪一个阵营呢?“公先真帝子,我系本王孙”,萧浣是梁武帝萧衍的后人,李商隐与李唐皇室同属一脉,这虽然是事实不假,但两句并举,分明给人的感觉是诗人在标榜自己与萧浣同道,与萧浣同为一党。“自叹离通籍,何尝忘叫阍”,自己尚未正式入仕,更未步入通达,虽然一心不忘为萧浣鸣冤,暂时还只是有心无力,这样的表态绝不是萧浣的政敌们乐于看到的。
这一首纯然发自肺腑的诗作误打误撞地成为李商隐仕途上一次成功的政治投机:因为在朋党之争里,这简直就是一份献给牛党的投名状。
权力场上最受人排斥与提防的,就是那些派系身份暧昧不明的人。只要你明确表达出自己的派系立场,敌对党派虽然会立时将你列在黑名单上,但你也会迅速得到政治盟友们不遗余力的支持,接下来的成败利钝总还是有五五之数,并且中高层的职位从此都是可以期待的了。
任何一名不甚鲁钝的政客都会将这首诗当作牛党的投名状来做解读,何况牛党大佬令狐楚与牛党新贵令狐绹呢?他们高估了李商隐的情商,不知道在他的心里,虽然有黑白,有是非,有正邪,有恩仇,但偏偏没有一点政治站队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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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接二连三,发生得太多太快。唐文宗开成元年(836年),令狐楚调任山南西道节度使兼兴元尹。翌年,就在李商隐在长安等候吏部授官的时候,突然接到令狐楚病危的消息。李商隐不做任何耽搁,急赴兴元,日夜侍奉在恩主床前,并且接受重托,代撰遗表,以备受赏识的文采书写令狐楚一生中最后的哀音。
刚刚进士及第,忽然恩主永诀,乍喜乍悲的感觉真不是敏感的诗心所能承受。开成二年十二月,李商隐伴随令狐兄弟护送令狐楚的灵柩返回长安,一路上的凄风苦雨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诗人的心。
一路前行,走到嶓冢山了,这个地名以前只在《山海经》里读到过,本以为只是个荒诞不经的传说所在呢。记得《山海经》里说,汉水发源于此,向东南流入沔水;嚣水也发源于此,向北流入汤水;山中多有犀、兕、熊、罴,还生长着一种叫作蓇蓉草的奇异植物,它的叶子像蕙草的叶子,茎根像桔梗,开黑花,不结实,人们吃了这种草就会失去生育的能力。
这些记载都是真实不虚的吗?不知道,只是李商隐似乎真的嗅到了蓇蓉草的味道,分明感觉到体内的生机正在被山里的阴霾一点点地埋葬。无论如何,这里真的是一处分水岭,江水从此中分,正如人生的轨迹从此转折。
水面汤汤,水流泱泱,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诗人对此,越发为恩主而悲伤,为前途而恐慌。年轻生命里的恐惧感莫过于此:你清清楚楚地知晓自己已走在了命运分水岭上,却不可预期分水岭的前端究竟有什么在等候着你,于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那首《自南山北归经分水岭》正是在这时写成的:
水急愁无地,山深故有云。
那通极目望,又作断肠分。
郑驿来虽及,燕台哭不闻。
犹馀遗意在,许刻镇南勋。
从此与恩主天人永隔,是为断肠之分;从此歌筵雅集、宾主相得的日子一去不返。伤心何止于此呢,人生中全部的三位恩主,令狐楚已死,崔戎已死,萧浣已死,而在这个门阀观念深重、朋党派系横行的时代,人,作为一个失去了一切依托与荫庇的个体,究竟还能走出多远呢?此时,李商隐毕竟已阅世深了些,再也不对个人的才华与勤勉抱以过分的笃信了。现实从来都是这般现实,那些常被人们挂在嘴边的种种激励与劝勉的陈词滥调啊,总有一天会让那些往昔的轻信者在伤痕累累之后抛诸脑后。
然而幸或不幸的是,正是在这个人生的分水岭上,李商隐结识了刘蕡。刘蕡,就是那个在科考试卷上仗义直言、斥责宦官乱政、一点也不避讳政治敏感词的刘蕡。当初刘蕡因为触怒宦官而彻底葬送了政治前途,从此流落江湖,依人入幕,能保住性命已是意外之喜。再没有第二个人甘愿以数十年寒窗之苦换来这样一个潦倒的结果,所以人们尽管敬佩刘蕡的正直与磊落,却没人愿意起而效仿。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乱世里的规则从来如此。但高尚者自有一种特殊的人格魅力,令走近他的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敬畏之感。李商隐惊讶地发现,在恩主的幕僚行列里,名满天下的刘蕡赫然在列,而天真的心总是容易被正直的气场吸引。
人生的轨迹总有一些很微妙的地方,当李商隐站在人生的分水岭上为前途而惶惑的时候,假若是一直陪在心机深沉、前程似锦的令狐绹的左右,也许会沾染一些后者的圆滑,在不自觉中学一点与现实妥协的技巧,而他偏偏结识了刘蕡,偏偏被刘蕡的强大气场吸引了去。真不知道在未来人生的发展上,令狐绹的气场与刘蕡的气场,究竟哪一种才算是正能量呢?
对于悲伤与惶惑中的李商隐而言,令狐绹与刘蕡分明象征着这分水岭上的两派江流:一条迤逦蜿蜒,一路上随方就方、随圆就圆,小心地改变自己的形状以适应变化无穷的外物;另一条仿佛水面上结着坚冰,在春澌融泻的时候汪洋西下,而坚冰不愿改变固有的轨道,总是在山崖阻隔的时候将自己撞得粉身碎骨。
李商隐如同分水岭上的一叶扁舟,会被风与水推上哪一条岔路呢?每个人的人生都会遇到这样的时候,而最后的抉择往往不是来自理智的审慎,而是来自天性的好恶。李商隐的抉择,是一开始便注定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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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护送令狐楚灵柩的队伍终于抵达长安时,已是开成二年的年末。李商隐错过了任官调选的时间,只有等待来年春天的吏部考试,在三位恩主都已辞世的情形下赌一赌自己的运气了。那个曾经同游共学的令狐绹忽然成为自己人生中唯一的依靠,这番况味真的有几分怪诞。
翌年春天,吏部开试博学宏词科,这样的考试简直是为李商隐量身定做的,然而,既博学又宏词的李商隐竟然没有考中。但他已经不再愤愤不平了,因为他已经稍稍知晓了社会上的升沉通则,知晓了个人才华与勤勉在这个游戏场上实在是再轻微不过的筹码。
某位高官以“此人不堪”的理由轻易地抹去了李商隐的名字,而李商隐究竟如何不堪,根本就没有追问的必要,反正在权力游戏里,强者如何处置弱者从来不需要什么认真的理由。而弱者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之一,就是对种种不公,对种种加诸己身的侮辱与损害变得更宽容了,其极端形式就是会站在加害者的立场上为之辩解,仿佛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
幸或不幸,李商隐只是稍稍成熟了一点而已,不知什么时候又会滑回他那纯真的轨道。对于这一科博学宏词的荒唐判词,他已经或多或少地麻木了些。官职一时间是得不到了,但日子还要继续。他只是一个既无背景又乏家底的闯荡者,当务之急就是谋一个差使,使自己能在这个荒唐的世界上苟活下去。
恩主已逝,令狐绹也正在百务缠身中无暇他顾,李商隐这才发觉,当曲江盛宴的痛饮高歌乍然消散之后,自己新添的这个进士身份原来是如此轻贱。长安城物价高昂,自己不可能像前辈韩愈那般为了求官而一年年在这里空耗下去。可自己还会什么呢,除了再觅一处幕府,给人家做做文书工作之外?
当年暮春时节,李商隐接受了王茂元的聘任,远赴泾原,重操幕职。命运兜兜转转,诗人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但毕竟出现了几点不同:第一,他已经进士及第,总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幕府里博取升迁了;第二,他将很快发现,泾原节度使王茂元亦如令狐楚、萧浣、崔戎一般赏识自己的才华,继这三人之后成为自己生命旅程中的第四位恩主;第三,泾原节度使的府邸里有他爱慕的人——王茂元的幼女,韩瞻的妻妹,曾在长安的邂逅中让自己一见倾心、周身洋溢着幸福感的女子。
我们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因素真正促成了李商隐的泾原之行,不知道他究竟是谋求生计抑或谋求爱情。我们更愿意相信后者才是唯一的决定性因素,因为纯良如李商隐,任何一点世俗的负累于他都是玷辱。
12
泾州,泾原节度使治所所在,隋代称安定郡。这里几乎算得上是西北边陲了,若登上城楼远眺,那浮云远岫与孤城落照的景象怎不令人发出百感茫茫的太息呢。无论青年还是老者,无论有所思的人还是无所思的人,在登高远眺的时候总难免被这种毫无来由的悲怆击中。钱锺书有一言以蔽之:“囊括古来众作,团词以蔽,不外乎登高望远,每足使有愁者添愁而无愁者生愁。”所以古代文士为我们留下了如此众多的登临之作,其中之佳者甚至比吟咏家国与爱情的作品更能触动人心。
若你怀着一些无望的追求,压着一些难伸的愤懑,就不要轻易登临。远赴泾原的李商隐,当他终于站在安定城楼上登临怀远的时候,那茫茫百感便再也控制不住了。一首《安定城楼》里,究竟蕴含着多少百转千回的心事呢: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这是李商隐登临之作中最出色的一篇,首联点出登楼远眺,颔联因远眺而感怀,联想到两位与自己目前处境相似的前人:贾谊青年时即被汉文帝破格擢升,建议屡被采纳,因此遭到元老大臣们的忌恨,终被排挤出朝廷。贾谊向汉文帝上书有所谓“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之语,沉痛恳切,但最终不为所用。李商隐这里以贾谊自比,认为自己应试而不中的心情与贾谊类似。王粲是汉末著名才子,“建安七子”之一。东汉末年天下大乱,王粲逃离京城长安到荆州避难,依附于荆州刺史刘表,那时他只有十七岁。在荆州的日子里,王粲曾于一个春日登当阳城楼,痛悼身世,写出传世名篇《登楼赋》。而此时,李商隐在政治乱局中远赴泾原,依附在王茂元幕下,个中况味正与王粲依附刘表相类。
颈联是名句中的名句,是说自己希望能做一番回天转地的事业,然后功成身退,归隐江湖,并无功名利禄之心,而这样的高洁志向却屡屡不容于险恶的现实,所以才有了尾联的激愤。尾联用《庄子》里的一则寓言:惠子在魏国为相,庄子素来与惠子交好,便要去魏国拜望他,不料谣传四起,说庄子此来别有用心,恐怕是要夺取惠子的相位。惠子大为惶恐,一连三日三夜在国中大搜庄子。庄子径去见他,说南方有一种鸟,名叫鹓雏,从南海飞到北海,一路上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而一只刚刚捉到腐鼠的猫头鹰却对着飞过头顶的鹓雏发出恐吓式的叫喊,生怕他来抢自己的腐鼠。
细玩诗意,泾原幕僚对李商隐这位新来的才子一定生出不少猜忌。事实上,李商隐终其一生都是在旁人的猜忌中度过的。
一言以蔽之,他在人际交往上障碍多多。他只会与师长相处,只会与兄弟相处,只会与爱人相处,却从不会与同僚相处——对于那些和自己之间的联系主要是公事和利益的人,他都不晓得如何相处。
当我们悬隔千年,怀着仰慕的心情走进李商隐的诗歌与人生,我们只会觉得一切的一切都是旁人负他,是污浊肮脏的世界在日夜不休地欺凌着他,是低能的同僚们在背后咬牙切齿地妒忌他、陷害他,但是,倘若没有这千年的距离,没有这份对大诗人的仰慕之心,倘若我们就生活、工作在他的身边,作为标准的凡夫俗子的我们,亦未尝不会像他在千年前真实相处过的那些同僚一样。
旧谚有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其实对于那些天生具有诗人气质的人来说,对于那些文学上的天才来说,他们的学问与文章恰恰源于不谙世事的赤子之心,而所谓的“世事洞明”与“人情练达”都会玷污他们与生俱来的诗人本真,玷污他们身上为凡夫俗子所不具备的高贵的诗性。他们不见容于现实世界,而在现实世界里,这样的人从来都不是容易相处的。
他们看不懂你的眼色,听不懂你的弦外之音;他们还总是口无遮拦,时不时就会说些令你不快的话来;他们缺乏团队精神,对集体总是若即若离,虽然不得不牵挂一些俗务,却时常又在忘乎所以的状态下忘记了那些俗务的重要性;他们甚至会在眼神和语言里,在所有的一举一动里表露出对你的轻蔑,看不起你的才华和智商,当你跟不上他们的思路时,他们会刻意地掩饰住自己的不耐烦,然而又总是不到片刻的工夫就会掩饰不住……
那么,这样的人,怎能不招致同僚的忌恨呢?而这样的忌恨,究竟是不是腐鼠对鹓雏的忌恨呢?他们绝对会这样想,而你绝对不会同意。李商隐,这样一位毫无背景的年轻新进,凭什么偏偏赢得了节度使的爱宠,凭什么偏偏对节度使的小女大献殷勤?在对仕进与婚姻的一切世俗考量里,偏偏是欣赏与爱慕这两个最基础的因素被放到了最不重要的位置。
流言蜚语四起,李商隐却怀揣一点幼稚的相信,相信只要自己无愧于心,便可以化解所有恶毒的猜忌,最终得到所有人的信任与理解。道理没错,书本上是这样讲的,师长们也是这样教的,然而真实的世界从来都不是这样运转的。
二十六岁的年纪,已有过多少次入幕依人的经历了。从郑州到太原,从太原到郓州,从郓州到兖州,从兖州到泾原,从中原腹地到东部沿海,从东部沿海到西北边陲,这里是人生的又一个中转站还是真正的天尽头呢?当初到底是应该留在长安等待机会,还是应该北上泾原呢?若是前者,自己当下的处境究竟是更好还是更坏呢?
选择即人,选择即命运。每一处人生岔路口上的每一个选择积累起来,铸就了你的命运,也铸就了你这个人。
13
泾原的春天也有牡丹,这真是一个意外发现。
牡丹,大唐帝国的第一花,在每一年的花期里吸引着西京长安和东都洛阳的狂迷,这种时尚竟然也远达西北边地了。
回中,这个古老而略显哀伤的地名,听起来仿佛在劝人赶紧回返中原。汉文帝的时候,匈奴攻入萧关,焚毁了回中的宫阙,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这里属于泾原的辖境,暂时看不到烽烟,只看到暮春的雨中散乱着败落的牡丹。这本应属于皇都、被豪家贵人们精心呵护的雍容之花,在这西北边地上却寻不到躲避风雨的亭台,如同此刻看花的人一般。百感交集,付诸诗句:
下苑他年未可追,西州今日忽相期。
水亭暮雨寒犹在,罗荐春香暖不知。
舞蝶殷勤收落蕊,有人惆怅卧遥帷。
章台街里芳菲伴,且问宫腰损几枝。
——李商隐《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之一
首联所谓下苑即宜春下苑,长安东南角的曲江池,西州即泾原。诗人追忆当初在曲江盛宴里未能亲近牡丹的芳泽,殊不料而今来到西北泾原,却与牡丹不期而遇。花与人一般,本该在京城之内,在所有人视线的中心绽放光彩,却一并出现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颔联写雨虽然停了,但水亭里暮春的寒意依然未散;牡丹挨过了雨打,还将在这寒意里缓缓地凋残吧。暮春即将入夏,本应有的暖意究竟飘向了哪里,为何在这雨后的水亭里竟浑然不觉呢?花如此,人亦然,有多少流言蜚语,有多少猜忌妒恨,正似这暮雨过后的春寒,让人浸在幽凉的空气里,而那些善意与温存,究竟还能继续支撑自己走多久呢?
颈联写落花的破败与人的惆怅,无人怜惜的花与无人怜惜的人遥遥相对,皆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尾联忽然凌空遥想,章台街是长安的游冶所在,芳菲伴是章台街上婀娜的垂柳。这是回中的牡丹探问长安的杨柳,不晓得当自己被雨打寒侵的时候,那帝都的柳色可还是青葱的吗?诗人的那些同伴,那些留在长安谋求仕途的才子,都在得意的春风里捕获着各自的梦想,而诗人自己,为什么偏偏在波折的命运里继续偃蹇下去,偏偏在这偏僻的回中败落一般地和败落着的牡丹在一起?
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
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
万里重阴非旧圃,一年生意属流尘。
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
——李商隐《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之二
首联看似白描,其实用到一则典故:隋朝末年,孔绍安任监察御史,被派到李渊那里监军,很受李渊的礼遇;后来隋朝灭亡,李渊建立唐朝,孔绍安前来投奔,被封为内史舍人。夏侯端也在隋朝做过监察御史,也曾在李渊处监军,后来也归顺了唐朝,唯一与孔绍安不同的是归顺的时间更早一些,被任命为秘书监。内史舍人是正五品上阶,秘书监则是三品官,孔绍安为此愤愤不平。后来在一次筵席上,孔绍安应诏咏石榴诗,诗句有“只为时来晚,开花不及春”,言下之意是,自己的才干并不在夏侯端之下,仅仅因为投靠的时间稍晚,所以得到的官职不如人家。
牡丹嘲笑石榴花开花不及春日,殊不料一场风雨反使先开的牡丹先期零落了,这字里行间,隐隐抒发着对博学宏词科被黜落之事的不平。于是推出颔联,白牡丹硕大的花苞如同玉盘,这玉盘上雨水迸溅,仿佛无数伤心的泪水,而雨声如锦瑟凄凄的乐曲,一声声惊散睡意,令人彻夜无眠。
颈联从当下的伤心坠入永恒的伤心:在连绵万里的阴霾里,远离故乡的牡丹与远离故乡的诗人无望地希冀着光明,而一年来,一生中,所有的生机都被这雨水摧折,零落成泥,归为尘土。
尾联所谓“前溪”非指溪水,而是歌舞。古代有《前溪歌》:“忧思出门倚,逢郎前溪度。莫作流水心,引新都舍故。”后来《前溪歌》被编入舞曲,成为一种婆娑忧伤的舞蹈。这一联以《前溪》歌舞形容牡丹风雨中零落时的姿态,而花的零落难免触动了零落中的诗人,让他起而兴叹:待这零落的花舞结束时,对着空落落的枝条,怕是更要伤感了,觉得当初那零落时的花姿终归也是好的。
14
失落与感激,功名与爱情,在帝国西北的泾原无数次纠结在诗人的心里。泾原,究竟是人生的又一处客舍,还是永久的栖息之地呢?连诗人自己都不清楚。
也许每一次跌落都是另一次攀升的前奏,就在诗人惶惑不安、去留难定的时候,命运再一次眷顾了他,替他做出了选择。
节度使王茂元虽然是将门之后,却酷爱文学,懂得李商隐的才华,也懂得李商隐的爱情。他喜欢在公务之余将李商隐引至后花园里,一起谈诗论赋,在文学的趣味里做半晌的消闲。他就这样赏识着他,扶持着他,终于,将自己最小的女儿嫁给了他。
推理起来,小女儿应该也属意商隐。王家自身家世煊赫、实力强劲,无须用儿女的婚姻为家族换来光明壮丽的前途;即便真有这种需要,王家亦有大把大把青年才俊可选,实在不必勉强女儿嫁给不合心的人,大可在众多人选中挑一个既有前途又让女儿满意的。所以这场婚姻,想来小女儿也是欢喜的。
爱情什么时候发生,小女儿是如何对李商隐产生了好感?或许是因为在父亲的书桌上翻看了商隐的锦绣文章,或许是因为在屏风后听闻了他对时事或历史的高见,或许是因为他对待父亲和其他达官贵人的态度谦卑却不谄媚,或许是因为他不太懂得在不同场合变换不同嘴脸的规则,也或许只是因为,那一天商隐与她目光相遇后慌忙低头饮茶的孩子气的姿势让她心疼。
最后一个推测不是无稽之谈,爱情确是人生屈指可数的几件大事之一,但爱情的诱因常常简单到荒唐。一个转身,一句口头禅,一阵风,一束光线,都可以引发一人对另一人产生天长地久的渴望。别说原来爱情这么不靠谱,相反,我认为正是因为诱发爱情的因素那么荒诞、简单,爱情才更值得珍惜。若要等到将双方条件码放整齐,仔细比对之后再决定要不要爱,爱情哪里还配称是世间的奇迹?
缔结姻缘的过程,出人意料的平淡: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斗争,没有什么私相授受的浪漫,没有某个恶劣角色处心积虑的刁难与破坏,没有苛刻的条件与勉强的许诺,李商隐平生最深刻的一次爱恋就这样静悄悄地发生,静悄悄地从梦想变成了现实。
一切就是这般平淡,如此从容,几乎没有什么记载流传于世,而令人印象最深的是婚后小别中的一首小小情歌:
东南一望日中乌,欲逐羲和去得无。
且向秦楼棠树下,每朝先觅照罗敷。
这首诗题为《东南》,诗人在黎明中眺望东南新升的朝阳,想象着自己也可以每一天都随着朝阳升起,在天空中一路向西,迅速行至妻子的妆楼之上,切切探看她。这是每天的第一件事,再没有其他事情比这更迫切的了。甚至于天子的婚姻,难道就比自己这庶民的爱情更动人吗?
任何一个沉浸在新婚幸福里不能自拔的人都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所以就在那一年里,李商隐写出了“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的句子。那一首被很多人误认为是怀古讽谏的《马嵬》,其实是歌咏爱情的心曲。
新婚之后,李商隐继续着泾原幕府的差使,有时会往返于泾原与长安之间。马嵬坡,安史之乱中杨贵妃缢死的地方,是李商隐行程中必经的地方。念及唐明皇与杨贵妃那轰轰烈烈、生离死别的爱情,念及自己与新婚妻子那平淡而渺小,但彼此牵肠挂肚的爱情,真令人生出自矜的感觉。
李商隐写有《马嵬二首》,以第二首七律最为知名: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马嵬坡事变之后,有方士说曾在海外仙山见到杨妃,这是何等荒诞的言辞啊。想当初七月初七在长生殿里,明皇与杨妃许愿,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妇,但来生究竟是有是无,究竟是否达成今生的心愿,这一切都是未知之数;无论如何,今生毕竟已人鬼殊途,再也没有重聚的可能了。
想明皇仓促中避难西蜀,每一夜只听到军旅中报时的更柝,再听不到皇宫里的滴漏声了。马嵬坡上,军士们驻马不前,要斩杨妃兄妹,明皇无法禁止,杨妃缢死于佛堂,尸身被草草地埋葬在驿西道侧。这皇帝与贵妃的日子,难道就及得上平常人家的恩爱夫妻吗?
【小考据】能臣未必清
李商隐最服膺的时人是李党领袖李德裕,所以多次写诗或称道他的功绩,或为他的遭遇鸣不平。李德裕的确称得上中晚唐历史上首屈一指的能臣,唐王朝能在风雨飘摇中危而不坠,仰赖李德裕之功颇多。
但李德裕绝非传统意义上的理想宰相,至少和“两袖清风”的标准差距太大。李德裕是宪宗朝宰相李吉甫之子,是个自幼便习惯于锦衣玉食的人。时人有笔记记载说,李德裕每食一杯羹,都杂以珠玉、宝贝、雄黄、朱砂煎服,所费高达三万钱,这约略相当于一名节度使一个月的薪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