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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目少年:回忆录四部曲之二》第四部 5 悲壮与荒谬:无可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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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晚会的余音消歇,志愿从军的队伍仍在原地滞留,他们开始用行为向我们显示,除了爱国,他们还有别的情感。蒲溪铺的农家,三户五户,成簇成点,疏疏落落地分布在山旁水涯,由一条一条小径连接,师生常在小径上相遇。平素都是学生礼让先生,这一次,从军的学生把一位老师推到水沟里去了。从军的学生不上课,手头也宽裕,理当青春结伴进城消费一下。这天在街市中心遇见事务处的一个职员,学生拦住他,问他某一件事情办好了没有。他说还没办、太忙了,学生上前给他一个耳光。

各地的从军学生都有情绪需要发泄。某地,他们离校以前敲烂了校内的玻璃窗,拔掉花圃里的植物。某地,他们打了饭馆的老板,砸碎了所有的杯盘。某地,他们打了火车站的站长,捣毁站长的办公室。由离校到入营,他们沿途制造新闻,地方治安机关不敢究办,唯恐背上打压“天子门生”的罪名。

今天我能体会那时的青年多么苦闷。国破家亡,饥寒交迫,日军的攻势如此凌厉,政府和社会的腐败气味已飘入每个人的鼻孔。可是他们能怎么办,他们是羊,喊不出“狼来了”。现在终于有一个机会,他们发现绝对服从某一个人就可以攘臂弹腿反抗某一些人。时不我与,他们只有由学校到营房这一丁点子回旋之地。的确有许多人该打,有许多地方该砸,出了这口恶气再去赴汤蹈火,才算痛快淋漓。风声所被,欲罢不能,本校的学生也想有点举动,消一消胸中的块垒。

不过,他们这样做,到底可惜了,从军使人尊贵,尊贵的人不该自暴自弃,他们表达思想感情,应该还有更好的方式。

刘道元先生曾任山东省教育厅长,有《抗战期间教育厅资送山东青年前往后方》一文,谈到从军青年沿途的纪律:

自登记编队至送入军营,一律皆由地方政府供应。始而衣服伙食住宿,继而烟酒肉菜娱乐,送入军营时须以车辆滑竿代步,勒索之外,又时时向人民抢夺。纪律之坏,比土匪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成什么话,简直是死刑犯押往刑场的情景。当年习俗,枪决要犯先游街示众,罪犯在这最后一刻有特权。走到酒店门口,可以命令店小二送酒。走到饭店门前,他可以命令跑堂的上菜。走到鞋店门前,他可以换一双新鞋。从军青年放弃个人的生涯规划,到日军的坦克大炮前构筑血肉长城,有赴死的心情。他们绝对没有料到,他们的训练还没结束,日本就投降了。没有壮烈牺牲作掩盖,国人久久不能谅解他们的放纵。

从军学生横行各地,报上有简短的新闻,标题也很小,似乎未见严词批评。媒体放过你,老百姓不放过你,战后社会上流行一首顺口溜,说社会上有四大害:

青年从

军官总

国大代

新闻记

顺口溜用谜语的“脱靴格”制成,省略最后一个字,补足了,也就是青年从军,军官总队,国大代表,新闻记者。

从军的知识青年以大专学生居多,他们沿途的浪漫表现令国人惊愕。他们对政治不满,没听说联名上万百书力陈时弊。他们满腔激情,没听说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他们已把世俗的毁誉得失看破放下,没听说把领到的安家费、劳军费、从军奖金捐给慈善机构。他们中间也没有出现林觉民,留下一封绝命书。他们既然不爱惜自己,也就不能爱惜别人。他们已不爱惜肉体,也就不爱惜精神。

他们向下找出口。毫无疑问,他们是国民党执政时期的精英,他们的这番表现恐怕是国民党精神层次降低的征候,再沉沦一步,就是胜利后对沦陷区的接收了。

从军学生在校园里吹起飓风。今天有人称他们“造反派”。我们那“把好酒留到末日”的分校主任就是这个时候“突然不见”的。代主任很能干,立即宣布他也从军了。三十五岁以上的人从军要经过特许,他的申请书已经送到重庆。他说他要把从军的学生亲自送进营房,并且和他们同甘共苦。

“造反派”拒绝他的安抚,这些人扬言,代主任想从军,到别处去入营,休想和我们在一起。从军学生的队长反复劝说,强调代主任平时的爱心,现在的热心,学生骂他是保皇党,把他罢免了。“保皇党”三个字有威力,从军同学内部从此没有不同的声音,代主任也取消了从军之行。现在玩味“保皇党”一词,它之所以能慑服众人,是因为支持官方立场已经变成不名誉的行为。念我们当初逃出沦陷区时,心中岂有丝毫这样的想法?前后时间不过三年,不料竟出现了这样的态势。

后来,真的出现了“保皇党”。二分校的学生大半来自胶东,胶东的学生大半和主任、代主任有历史和地缘的关系,并非一顶帽子能够分化。“保皇党”又怎样,笑骂由你,决胜负咱们比拳头。这些人很优秀,仪表、成绩、战斗精神都在中上之列。学校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双方不断放出狠话,他们时时戒备,连上厕所都“人不离群”。

我算是二分校的半个职员,从男生宿舍搬出来,睡在事务处堆放杂物的小楼上,校园里的一举一动都看得见。某天夜里,忽闻“金戈铁马之声”,凭窗而望,但见星光下一片灰衣白头,左冲右突,原来是“造反派”把军帽反过来戴,用作夜间行动的识别证。他们和“保皇党”混战一阵,呼痛喊妈,此起彼落,可笑也可怕。后来他们把宋捷军同学逼在墙下,宋有国术训练,借一棵树上了屋顶。“造反派”包围了屋子,朝上丢石头,宋大喝一声,飞身而下,众“小将”惊呆了,动弹不得,任他突围而出。

第二天,我发觉代主任也不见了!二分校陷入无政府状态,成为一个危险的游乐场。例如,从军同学中的造反派忽然发觉有一个“保皇党”潜伏在他们的队伍里,他们决定审问这人,可是这人藏起来了。“造反派”到处搜查都不见踪影,最后找到女职员宿舍门口,被戚护士挡住。大家诺诺而退,每个人都被戚护士安慰过,治疗过,关心过,此时只有她是大家敬重的人了。

又例如,某天夜里,造反派通知从军学生紧急集合,说是“保皇党”马上要来夜袭。他们在学校里布置阵地,站岗放哨,对“敌人”的战术作了假设,对自己的战术定了设计。训育处的两位干事赶来劝解,其中一位陈先生很年轻,有书卷气,言谈微中,终于说服“造反派”收兵。“保皇党”诸人也从此不见了!

十二月,侵入贵州的日军匆匆撤退,来得疾去得也快,中国军队乘机追击,战局转危为安。据说国军欺敌,在贵州北部征集粮秣,搜购军事用品,使用了十个军的番号。日军孤军深入,补给困难,无法过冬,此时分析情报,误以为国军在前面布置袋形阵地,连忙全线撤退,国军追击,失地次第收复。就在此时,团管区的大卡车来到蒲溪,接走了从军的同学,预兆极佳,象征青年军日后在升平中复员。这时我知道二○六师对志愿从军者还要进行复检,复检严格,专业化,难容侥幸。我度德量力,没有上车。

我永远记得那时教师的仓皇,从军学生的愤慨,以及保皇党的忠肝义胆。但是,最难磨灭的印象,还是某几位同学在腾腾杀气中守着那方寸清净,晨读晚修,分秒不辍。当年管宁、华歆同席读书,门外有人车喧闹,管宁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华歆却丢下书跑出去看。他们好比管宁,我就是那个华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