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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目少年:回忆录四部曲之二》第四部 7 新师表如此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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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从皖北迁陕南,有些老师没来。分校主任易人,“胶东帮”又走了两位。

外国史一直没人教,这天来了个大胖子,站在台上能挡住半块黑板。开口先谈史观,“人是能制造工具的动物”,工具改变了,社会也随着改变。他只讲了一堂课,不知他是从哪里来,也不知他又到何处去。

然后出现了瘦子,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他说历史要用革命来推动,“改良主义”一定失败。谁是改良主义呢?他提出一个名字:孙科!这人也只来了这么一次。

在陕南请教员似乎很难,隔了很久才又请到一位女士。她总算言之有物,讲了些“两河文化”。可是“惊鸿一瞥”,以后杳无消息。

据说那胖子讲的是唯物史观,瘦子讲的是阶级斗争,那位女士呢,她在黑板上写简体字!所以,这三个人,二分校全都不敢领教!

难道这三人是中共的文化干部?那可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了。且说那胖子一点亲和力也没有,身体好像还在膨胀,要把你的空间全占了去。瘦子手足无措,没个站像,随时想抓痒、随时又忍住的样子,讲西洋史讲出个孙科来,匪夷所思!

依我猜想,这三位人士大概属于“左倾幼稚病”之流,嘴上时髦,腹内空虚,游食各地,没有组织背景。这才一端上来就露了馅儿,一露馅儿就撤下去。

我有时想起,在蒲溪之北,越过重重叠叠的秦岭,是历史上兴起了十四个朝代、埋葬了七十二个帝王的渭河流域。渭河之北,再越过许多巉巉的山,就是中共的大本营延安。那里也有许多许多“立志出乡关”的男儿女儿,和我们一样大割大舍、过着千辛万苦的日子。但是他们别立门户,庭院深深,实在神秘。

打开一条缝,让我们窗隙望月的,是这位新来的主任。

新主任常来讲课,他没说这门课叫什么名称,内容多半是批评共产主义。现在猜想,大概教育部规定要加强这方面的思想训练,他只有自己上阵。

新主任的人缘不怎么好,学问倒不差,对共产主义、资本主义、三民主义确有研究。讲课时中英语并用,我们乘机认识了一些单字,这些字在日常生活里并无用处,却至今没有忘记。有个朋友问过我:“你的英文,打油买醋未必说得清楚,怎么会认识许多怪字?”

射击的人要先竖起靶来,批判共产主义要先介绍马列恩史怎么说。共产党主张暴力革命,认为“国家的出现和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暴力”。“构成这种权力的,不仅有武装的人,而且还有物质的附属物,如监狱和各种强制机关。”我听了心中大震,“暴力革命”且不管它,人家说出来的可是警句呀!

共产党处处讲“阶级”,主任说中国没有阶级,只有“阶层”。这个说法吓人一跳,阶级好比楼梯,下面的一层还可以伸出头来透口气,阶层简直是水成岩,上面盖得严丝合缝,不见天日。想用阶层代替阶级,弄巧成拙啊!

既然反对阶级,当然反对“阶级感情”,他说感情没有阶级,天下父母都爱他们的子女。我听了莫名其妙,这如何能证明感情没有阶级?富豪和乞丐都爱自己的子女,可是他们同样爱对方的子女吗?你老人家走来走去挂着一张包青天的脸,到底能爱我们多少?古人“贵易交,富易妻”。含含糊糊,半藏半露,现在,“阶级”!人家多坦白、多透彻啊!

从新主任口中知道,共产党把革命分成“资产阶级的民主主义革命”和“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革命”。主任说,这是“两步革命论”,我们主张把革命一次完成,“毕其功于一役”。我们迷惑:两步革命?这不是说共产党也在革命?这不是说我们和中共在做一样的事?那么……

共产党说“历史是螺旋形上升,波浪式前进”,我们听了好喜欢。共产党说“否定之否定,不等于原肯定”,我们听了……也喜欢。共产党说“拉拢次要的敌人,打击主要的敌人;拉拢明天的敌人,打击今天的敌人”。我们听了……好刺激!好害怕!好好玩!这些话,若不是他老人家来批判共产主义,我们是听不到看不见的啊!

我说过,教育的结果,未必和施教的预期吻合。新主任讲授的“共产主义批判”引动了许多学生的好奇心。他也许并未撒下种子,他至少耕松了土地。一九四八年学校中出现了陕北热,那些学生互相引述他们的主任说过的话。虽然出于无心,他总算对共产党有些贡献。他后来舍陕南、去川北,一九四九年共军入川,没有捉到他。

新主任请来的各色教员里面,有一位河北人最受欢迎。姑隐其名,称他为新老师吧。他很和气,谈吐很客观,对学生也关心。例如,他有时到学生宿舍走走看看,能记得谁没有棉被。他虽然不能给你棉被,但是他给了你温暖。这等事,新主任从来没有做过。

我从未见过新主任的笑容,他永远有一副戒备、挑战的神气。起初,大家以为他这张脸色是给“胶东帮”看的,新官上任,通常都不苟言笑,跟同人一律保持距离,以便放三把火,开几刀。后来胶东大将陆续散去,他的表情还是绷得很紧。他请来的物理教员授课颇能深入浅出,两个月后突然辞职,我们一再请求他留下来,他感动得流泪。他还是走了,他对我们说他不能再看主任的那张脸,那是殡仪馆化妆师的脸。他说,如果他办学,他想授意某一个教员辞职,他就每天摆出这样的脸色来。

这就显出新老师的可贵,他能坐在操场边上,对围在他四周的学生谈天说地,引得大家前仰后合。我还记得,有一次大家谈预兆,他走过来参加,那时日本、德国、意大利以世界的轴心自居,日文报纸简称为“日独伊”。他说,你们看,“日独伊”就是日本孤独的剩下他一个,轴心国注定失败。像这个样子的“与民同乐”,也是别的教师做不到的。

不仅如此,这位新老师还懂得用偏方治病。那时我们的处境是“梁靠墙,田靠天,病靠命”,因为没有药。有一个同学跑进医务室喊肚子痛,医官爱莫能助,禁不住他的再三恳求,只好说:“我在你肚子上涂一点红药水吧。”新老师的办法多,他教我们用辣椒煮水洗冻疮,吃生萝卜治感冒,韭菜捣烂去淤血,擦明矾末治牙疼。我们在阜阳一直跟疥疮奋斗,新教师有个方子:蟾酥、铁锈、马齿苋、明矾加上清油调和,放在瓦片上烘干,研成粉末,搽在疥疮上,这个办法还真有效。医生的望闻问切最能使一个人觉得他被关怀和看重,而关怀和看重,正是我们非常缺乏的东西。

他很爽朗,因爽朗而对我们说出一个姓什么的女人指挥昆明重庆之间的走私,连最有权势的特务首长戴笠也不能办她。据他说,某一个我们最尊敬的人,当年以“开小差”的方式离开日本士官学校。他又说,某一个我们最崇拜的人,太太的指甲在他的脸上抓出两道血痕,因为他有了外遇。还有,他说,多少省主席、多少总司令,都在重庆有个年轻漂亮的姨太太,我们生平不二色的老校长到重庆开会,听到了一些,也看到了一些,心中非常愤慨,他正准备自己也来一个,以示抗议。

不用说,这些讯息,那时对我们的撞击有多大了。那时的教育,并没有准备让我们承受(或者化解,或者逃避)这种压力。现在老同学通信,有人告诉我,这位老师当年如何影响了他,使他逐渐“左”转。真奇怪,人家在黑板上写简体字就得另请高就,“他”怎么能够稳坐钓船,而且后来还做了训育主任。

我猜,这位新老师,大概也是来查察青年思想的吧?这种人根深柢固,别人没法把他拔起来。他有他的指挥系统,校方不便干涉。轻轻地主张一点民主,悄悄地表示一点反动,搅动一池春水,看水底能泛起什么样的沉淀物来,似乎是一种制式的工作技巧。

也许,世上确实有人为了钓鱼,先在水里养鱼苗。也许,世上确实有人为了行医,先在食物上布菌。世上每种专业都有秘诀。可是我说过,种因由你,结果由不得你。一人撒米,千人跟在后面拾米,也未必拾得干净。这样太辛苦、太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