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林传》十卷 唐释智炬撰
一九三五年,《宋藏遣珍》影印本名《双峰山曹侯溪宝林传》,唐《艺文志》著录。宝林者,韶州曹溪宝林寺也,六祖真身在焉。智炬《唐志》作“智矩”,传写误也。
此书为禅宗史惟一史料,《景德录》及《传法正宗记》均取材於此。惟其言不雅驯,荐绅难言,故《正宗记》用之而复贬之。正如吾人今日欲考中国天主教史,不能不用传教士所著之书也。
然此书自明以来,已不见著录。元末虞集序《佛祖通载》,谓“宝林等传,世久失传”。《宋史·艺文志》有《宝林传录》—卷,云“不知作者”,当是一残本。《至元法宝勘同录》作九卷,想已缺一卷。又题曰“宋陵沙门智炬集”,“宋陵”为“朱陵”之譌,朱陵者南岳也。
宋咸淳间,本觉撰《釋氏通监》,系此书於唐贞元十七年条下,曰:“金陵沙门惠炬,天竺三藏胜持,编次诸祖传法偈谶,及宗师机缘,为《宝林传》。”《释氏稽古略》因之,又改金陵为建康,盖皆未见原书也。《释门正统》卷八《义天传》,言:“辽国曾令义学沙门诠晓等,再定经录,《六祖坛经》、《宝林
传》,皆被焚。”此亦传本稀少之一因。
始吾读《释门正统》,《佛祖统纪》等天台宗撰述,数攻击此书,求之久而未获。一九三三年,日本发见一写本,仅存第六卷,以为奇宝,先在《东方学报》发表,复由东方文化学院东京研究所珂罗版印行。一九三四年,吾人亦在山西赵城县广胜寺,发见卷子刻本一部,存一、二、三、四、五、八等六卷,为金初民间刻本,在宋则为绍兴间也。一九三五年收入《宋藏遣珍》,改为方册本,影印以行。兹揭其内容如下:
卷一 释迦牟尼及一祖。前缺三纸,每纸约二十三行,行约十四字。
卷二 二祖至八祖。刻藏时已缺,取《圣胄集》补之,今《圣胄集》亦佚。
卷三 九祖至十七祖。
卷四 十八祖至二十二祖。
卷五 二十三、二十四祖及师子弟子。前缺一纸。
卷六 二十五、二十六祖。缺,以日本藏写本补之。
卷七 缺。
卷八 二十八至三十祖。
卷九 缺。
卷十 刻藏时已缺。
《至元法宝勘同录》著录九卷,当即此本。盖原缺第二、第十两卷,第二卷以《圣胄集》补之,仍缺第十卷也。
数十年来,若敦煌、若海外、若地下、若古寺院,遗珍迭出,学者眼福,百倍前人。惟《宝林传》原书并不佳,不过取其为古本而已。《传法正宗记》虽采此书,然《正宗论》卷上,亦谓:“其文字鄙俗,序致烦乱,不类学者著书,或错误差舛,殆不可按,是必所承西僧,泛传不审,而传之者又不能裁之”云云。
今观其书,即以年代一节论,舛误者十之八九,盖依据一俗陋年表所为,而《景德录》仍之,如一祖至十三祖各章是。有经《景德录》改正者,如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二祖各章是。有《景德录》改而仍误者,如二十一、二十四祖各章是。此《正宗记》所以遇有年代处,则尽删削之,知其不足取信也。
其卷八载:“达摩以梁武帝大同二年丙辰十二月五日丁未终於洛州禹门,二十八日庚午,昭明太子奉敕撰祭文,时魏太和十九年十二月”云。按梁大同二年,不当魏太和十九年。梁大同二年十二月丁卯朔,其五日非丁未,二十八日亦非庚午。据《梁书》八,昭明太子以中大通三年辛亥四月薨,年三十一。大同二年,昭明卒已五年矣,何能为达摩撰祭文,此真可为喷饭者也。同卷又有二十九祖(即东土二祖)可大师碑,题唐内供奉沙门法琳撰,法琳见《续高僧传》二十四,又有唐彦惊撰《法琳别传》。法琳未闻掌内殿道场,何云内供奉。据赞宁《僧史略》,内供奉授僧,始自唐肃宗,唐初何能有内供奉沙门,此谬之显然者。且法琳著述存於今者,尚有《破邪论》,《辩正论》等,其风格绝与可大师碑文不类。
碑又有“东山之法,於是流焉”之句。因东土四祖信与五祖忍,并曾住蕲州东山寺,後人始目其法为东山法门。四祖卒於永徽二年,五祖卒於高宗上元二年,琳先以贞观十四年卒,何能於二祖碑预有东山法门之语,此皆不足信者也。
惟其书撰自中唐,传世已古。一九三五年河北省磁县出土之元和十二年李朝正重建梁武帝达摩碑,其文即出於此。又其所载师子以後世系,与今本《坛经》全同,皆足资考证,正不必以其鄙俚而废之也。
一九二九年,胡适撰《荷泽大师神会传》,一九三四年记北宋本《六祖坛经》,均谓:“今本《坛经》所载师子以後世系,为契嵩和尚所改。”并谓:“今本《景德录》,亦依契嵩说追改,非《景德录》原本”云云。时《宝林传》尚未复出,故推论如此,其实今本《坛经》与《宝林传》同,其说远在中唐,为《景德录》、《正宗记》等所依据,不自契嵩始也。至谓今本《景德录》为依嵩说所追改,亦非,因《景德录》後尚有《天圣广灯录》,所载亦舆《宝林传》同,能改《景德录》,未必能改《天圣录》,更未必能改《宝林传》也。
《北山录》十卷 唐释神清撰
一九二一年景印宋刻本。唐《艺文志》作《参元语录》,《宋志》作《北山参元语录》,焦竑《国史经籍志》《参元语录》与《北山语录》重出,《季沧苇书目》作《宋辽北山录》,则因卷首有沈辽序而误也。
神清,《宋僧传》六有传,梓州慧义寺沙门,元和中卒。传称其:“好著述,都百余轴,并行於代。就中《北山参玄语录》,博综三教,最为南北鸿儒名僧高土之所披翫。寺居郑城之北,长平山阴,故名北山;统三教玄旨,实而为录,故名参玄”云。以是知《唐、宋志》所著录者即此书也。
是书为理论体,颇似周秦诸子。以三字或二字为题,如《天地始》、《圣人生》、《异学》、《外信》等,凡十六篇。会萃孔、老、庄、列、荀、杨、班、马之言,而折衷以释氏。书甚古雅,惟因其中有关涉禅宗世系之说,颇为禅者所攻击。契嵩《坛津集》有《评北山清公书》,即指此。
此书未经入藏,传本甚少。民国初年,发见两残本:一存一至三、七至十卷,为项氏天籁阁旧藏,西蜀草玄亭沙门慧宝注,前有钱唐沈辽序,後有殿中丞致仕丘濬後序,皆熙宁元年撰。一存一至六卷,为华亭朱氏文石山房旧藏,附《注解随函》二卷,仪封县平城村比丘德珪撰。同人乃剧赀合两本影印行世,其原本後归南海潘氏宝礼堂。
慧宝注,卷三末有开宝六年事,卷十有宋太宗登极时事,则北宋初人。德珪注颇纠宝注之失,第四篇引《传灯录》,第七篇引《僧史略》,则又在赞宁《僧史》、《景德传灯》之後矣。书有差误,注辄为纠正,而不改原文;注有差误,《注解随函》亦正之,而原文不动,最为合法。惟《随函》卷末有刻主题名一叶,称:“宣授讲主心印,广福大师全吉祥,谨施长财,陆续重刊”云云。字体圆柔,不似本书之方劲,乃知为元初重刻宋本,苟无此叶,则全书均可充宋本矣。僧称吉祥,惟元有之,详《十驾斋养新录》九。
神清为义学憎徒,博极群书,对禅宗时致不满,卷六《讥异说》篇尤甚,谓:“《付法藏传》止有二十四人,其师子後舍那婆斯等四人,并余家之曲说,又第二十九名达磨多罗,非菩提达磨也。”以是颇为禅者所诟病。
明教嵩撰《传法正宗论》四篇,即为对神清而发,《正宗记》卷二末,《评北山清公书》云:“唐高僧神清,不喜禅者,自尊其宗,乃著书而抑之。固哉清也,徒肆己所爱恶,而不知大谬先圣,虽能编连万世事,亦何益乎!书曰‘记问之学,不足为人师’,清之谓也。”嵩虽掊击清书,然与嵩并世之台宗僧徒,亦对嵩书还击,胜负未分也。清攻击禅者,谓师子後舍那婆斯等四人,并余家曲说,未明指何书,慧宝注以为指《宝林传》,德珪注又谓舍那婆斯名悮,应云婆舍斯多。此皆知有《宝林传》,而不知《宝林传》之外,尚有诸书,如《历代法宝记》之属也。作舍那婆斯者,乃诸书根据《达摩多罗禅经》及《出三藏记》萨婆多部目录而来,非悮也。《宝林传》以达摩为二十八代,今清书谓达摩多罗为二十九代,是《历代法宝记》之说,非《宝林传》之说也。慧宝以甲作乙,德珪又以不悮为悮,非敦煌发见《历代法宝记》,赵城发见《宝林传》,吾人又何从而正之?则新史料之发见,不可不刻刻留心也。
《传法正宗记》十卷、《正宗论》二卷
宋释契嵩撰
宋、元、明、清藏著录。嵩所撰尚有《辅教编》三卷,晁氏及《宋志》、明、清藏皆著录;又有《坛津集》十九卷,明北藏著录,前三卷即《辅教编》重出,盖万历时续入藏者,明南藏及清藏无《坛津集》。
《坛津集》,《四库》别集类五作二十二卷,盖由弘治本出,即今《四部丛刊》三编所影印者是也。与藏本分卷不同,而内容次第无异,盖同出於永乐本。惟《四库提要》谓王士禛《居易录》十七载《坛津集》十五卷,当另一本。
《坛津集》卷首有陈舜俞撰《明教大师行业记》,言:“嵩所著书,自《定祖图》而下,谓之《嘉佑集》。”今卷末附录诸师著述,有惠洪《礼嵩禅师塔诗》,见《石门文字禅》五,而《文字禅》十九有《嵩禅师赞》,附录却未收。附录又有无名序一篇,永乐、弘治两次刊本,均疑为著《湘山野录》之莹道温作,而不知即《文字禅》二十三之《嘉佑集序》,亦可见明代僧徒之陋也。
契嵩生平
契嵩字仲灵,藤州坛津人,今广西梧州藤县,熙宁五年卒,明教其赐号也。行迹具陈舜俞撰《行业记》及《禅林僧宝传》二十七。
《东坡志林》三言:“契嵩禅师常瞋,人未见其笑;海月慧辩师常笑,人未见其怒。予在钱塘,亲见二人,皆趺坐而化。嵩既茶毗,火不能坏者五;海月比葬,面目如生,且微笑,乃知二人以瞋喜作佛事”云。
海月慧辩,与辩才元净皆天台宗,明智祖韶弟子。海月熙宁六年卒,辩才元佑六年卒,其塔铭皆苏子由撰,见《欒城後集》二十四。《东坡後集》十六有祭龙井辩才文,曰:“呜呼!孔、老异门,儒、释分宫,又於其间,禅律相攻。我初适吴,尚见五公,讲有辩、臻,禅有琏、嵩,後二十年,独余此翁,今又往矣,後生谁宗!”
此翁谓辩才,辩、臻则海月慧辩与南屏梵臻也。臻亦天台宗,四明知礼弟子,视慧辩为侄。释可观《竹庵草录》诸宗立祖条言:“昔日南屏臻老,曾与嵩仲灵往复辩正”,即其人。盖与嵩异派相攻者也,而东坡则并交之。
琏者,大觉怀琏,与嵩皆云门四世孙,所谓同高祖昆弟也,《禅林僧宝传》十八有传,元佑五年卒。北宋云门之盛,琏与嵩皆其中健将。是时天台与云门旗鼓相当,工力悉敌,复有士大夫周旋其间,故特形其盛。天台派《佛祖统纪》十五尝论之,曰:“智者之为道也,广大悉备,为其徒者自尊信之,未足以信於人,惟名儒士夫信而学焉,斯其道为可信也。智者之世,有徐陵、柳顾言;荆溪之世,有梁肃、李华;明智之时,有晁以道、陈莹中。是数君子,不特知道,又能立言以赞之,故智者之道愈光也。”
此明智名中立,与祖韶同赐号,而後卒五十余年,亦得士夫之信仰者也。然吾以为岂独士夫赞之能致其光大,士夫毁之亦能致其光大也,特患人置之不论不议之条耳。何以言之?晁以道尝言之矣,《景迂集》十四日:“予尝怪韩文公,欧阳公力排浮图,而其门多浮图之雄,如澄观、契嵩辈,虽自能传於後世,而士大夫今喜称道之者,实二公之力为多也。往年孤山智圆,凛然有名当世,读书甚博,性晓文章经纬,师法韩文公,常责其学者不如韩能有功於孔氏;近则嵩力辩欧阳之谤,有占义士之风。是二人者,忘其雠而慕其善,又一反也。”
此所谓相反而实相成也,孤山智圆为台宗之山外派,台宗有山家、山外之分,将另论之。智圆著书满家,其文集名《闲居编》,取法乎韩,契嵩著书名《非韩》,而文实学韩。《坛津集》十有《上欧阳侍郎书》,曰:“今天下之士,指阁下之门犹龙门,而阁下之门难升,又过於李膺。若某者,山林幽鄙之人,无状以书奏天子,因而得幸下风,不即斥去,引之与语,温然,乃以读书为文见问,此特大君子与人为善,诱之欲其至之耳。”
嵩固非韩者也,何其声之似韩也。然惟其似韩,故当时禅讲虽不相能,嵩舆辩又瞋喜不同道,而辩竟有求嵩之事,是亦学韩之力也。《坛津集》十五有《慈云式公行业曲记》,式公者遵式,天台大师,慧辩之祖,而明智祖韶之父也。其文曰:“蒙识韶公几三十年,晚山中与其游益亲。韶公耆年淳重,名德之师也。尝以大法师实录命余笔削,始以敝文不敢当,及蒙奏书还,而韶公已物故,方感慨,今辩师益以录见托,愿成就其师之意。辩师端审善继,又明智之贤弟子也,会余避言山中,嘱之愈勤,顾重违其师之意。姑按韶公实录而论次之,命曰《曲记》,盖曲细而记其事也。”一行业记耳,何人不可为,而必有待於嵩者,以其声之似韩也。智圆而在,或无所求於嵩,嵩卒後一年辩卒,嵩而在,辩塔铭亦或无所求於子由也。因论嵩生平,而连类及之如此。
《正宗记》之内容及得失
《正宗记》为传记体,其书在《景德》、《天圣》二录之後。於唐以来禅宗二十八祖世系,宗《宝林传》,而求古籍以证明之,解释之。嘉佑六年进之朝。
卷一 为《始祖释迦如来表》。名为表,实非旁行斜上
之体也,盖一世谱而已。
卷二至六 为迦叶至东土六祖大鉴止。
卷七、八 为《正宗分家略传》。记大鉴以下至十二世,凡一千三百四人,其有行迹可纪者,以见於《景德》、《天圣》二录及《宋高僧传》,故略其行事,只叙其世次。嵩为大鉴十一世,然卷八记云门之嗣,至嵩本师洞山晓聪而止,不及本身,亦犹《景德录》道原之意也。
卷九 为《旁出略传》。叙六祖以前旁支世系,凡二百五人。又《宗证略传》十人,皆本书所据各说之译者著者,不分缁素,故裴休、刘昫在焉,以曾采裴撰《圭峰传法碑》及《旧唐书·神秀传》也。
卷十 为《传法正宗定祖图》。绘三十三祖传法故事,今藏本则有说无图矣。
《正宗论》二卷,四篇,则阐明达摩之法,的有师承,以破神清《北山录》及《付法藏传》之说,曰:“後魏毁教时,僧昙曜於仓皇中,单录诸祖名目,亡於山野,会文成帝复教,前後更三十年。当孝文帝之世,昙曜进为僧统,乃出其所录,诸沙门因之为书,命曰《付法藏传》,其所差逸不备,盖自昙曜逃难致然也。”
其重要之根据,则在《出三藏记》之萨婆多部师承目录及《达摩多罗禅经》。然二书只有达摩多罗,无菩提达摩,故《景德录》於菩提达摩下曰“本名菩提多罗”,《正宗记》改曰“初名菩提多罗,亦号达摩多罗”。又於《定祖图》菩提达摩下注云:“其名称呼不同,如达摩多罗,凡三四说。”其所以必须如此解释者,盖就已成之说而弥缝之、补救之,以求合於古籍,亦煞费苦心矣。
其必不可掩饰,如《宝林传》所纪年代,十误八九,《景德录》改而仍误,《正宗记》则一概芟夷之,曰:“《宝林》、《传灯》二书,皆书天竺诸祖人灭之时,以合华夏周秦之岁甲。然周自宣王以前,未始有年,又支、竺相远,数万余里,其中渺茫隔越,吾恐以重译比较,未易得其实,辄略其年数甲子,而存其帝代焉。”
此亦坚壁清野之法,欲使人无所藉口也。然因史学常识不丰富,每以不误为误。如卷五《达摩传》注云:“《传灯录》诸书旧说,并云达摩来梁在普通八年,今按史书,普通只七年,惟今王佑《长历》甲子数或有八岁,可疑”云云。不知普通八年三月十一日,始改元大通,明著梁史。《长历》列有八年,有何可疑。轻於立论,未免为识者所笑耳。
年历之外,《宝林传》所载文献多不足据,如梁武帝撰《达摩碑》及昭明太子撰《达摩祭文》等,《景德录》均削而不载,盖其慎也,而《正宗记》反采之。当《宝林传》未复出时,吾不知其所本,今二文均见《宝林传》八,乃知《正宗记》实本於此也。
《宝林传》又有二十九祖可大师碑,题唐内供奉沙门法琳撰,中有“东山之法,於是流焉”之句,以内供奉授僧及称禅宗为东山法门事皆在法琳以後,此碑之伪显然。《正宗记》探其中之传说可也,据此碑以攻《唐僧传》不可也。今《正宗记》六《可大师传》后,评《唐僧传》云:“《唐僧传》谓可遭贼断臂,与予书曷其异乎!余考法琳碑,师乃雪立数宵,断臂无顾,投地碎身,营求开示。然为《唐传》者,与琳同时,琳之说
与禅者书合,而宣反之,岂非其采听之未至乎,故其书不足为详”云。此可见嵩於史料真伪之鉴定法,殊未注意也。
然嵩不特攻《唐传》,且并攻赞宁。《正宗论》四云:“初宣律师以达摩预之习禅高僧,降之已甚,复不列其承法师宗,蒙尝患其不公。赞宁僧录,继宣为传,论习禅科,尊达摩之宗,及考宁所撰《鹫峰圣贤录》,盖亦傍乎《宝林》、《付法藏》二传,非有异闻,其所断浮泛,终不能深推大经大论,而验实佛意,使後世学者益以相疑,是亦二古之短也。”
嵩盖工於为文,疏於考史,又往往为感情所蔽,於伪史料既不能割爱,於前辈复肆意讥评。《四库》《坛津集》提要谓其恃气求胜,东坡谓其常瞋,未见其笑,盖天生性格使然,无足怪矣。
《正宗记》板本
《正宗记》吾所见嘉兴藏本.频伽藏本。扬州砖桥刻经处本,《定祖图》皆无图,惟碛砂藏本,图绘甚精。其卷首记云:“平江路碛砂延圣寺大藏经局,今依福州开元禅寺校定元本《传法正宗记》一十二卷,重新刊板流通。其明教大师所上之书,及人藏剳子,旧本皆在袠尾,今列於首,庶期展卷,备悉所从。延佑二年乙卯五月日,住持传法比丘清表题。”
所谓福州开元寺本,即南宋隆兴二年甲申所刊者也,今藏本皆由隆兴福州本出。据宋濂《学士文集》卷三十,有《传法正宗记序》,云:“唐兴,曹溪大弘达摩之道,传布益众,义学者忌之,而神清为甚,乃据《付法藏传》所列,谓师子遭难,绝嗣不传。犹以为未足,诬迦叶为小智,不足承佛心印,指禅经实後来傅会,难以取徵。而好议论之徒,纷纷起矣。宋明教大师契嵩读而痛之,博采《出三藏记》,洎诸家记载,为《传法正宗记》,以辟义学者之妄。其卫道之严,凛凛乎不可犯也。”是为洪武甬东本,吾未之见,仅介宋序如右。
《释门正统》八卷 宋释宗监撰
《佛祖统纪》五十四卷 宋释志磐撰
二书皆天台宗所撰之佛教史。《正统》撰於嘉熙间,《统纪》撰於咸淳间,相距不过三十年。後书大抵以前书为蓝本,增加史料而改造之,然前书未可废也,故合论之。
二书之体制及内容
二书皆仿“正史”体,有本纪、世家、表、志、列传、载记等名目。天台宗立於陈、隋间智者大师,尊龙树为高祖,後人又以智者为四祖,唐时荆溪湛然为九祖。会昌毁佛,教典沦佚,吴越王求遗书於高丽,斯道复振。北宋初四明知礼,遂致中兴,赐号法智,天圣六年卒,自是天台子孙皆法智之後矣。
《释门正统》者,以天台宗为正统,立释迦牟尼.龙树为本纪,天台东土诸祖为世家,又有八志,志之後为传,末有载记,仿《晋书》十六国例,以天台以外诸宗人载记。
《佛祖统纪》则稍变其例,自释迦牟尼、西土二十四祖、东土九祖,以至四明知礼,凡十七祖,均立本纪,以诸祖旁出
为世家,旁出者犹“正史”之诸王传也。世家後列传十二卷,《四库提要》此书附存目,作列传十三卷,误。传後为表,表後立九志,三十卷,居末,仿《魏书》例也。有《山家教典志》,犹诸史之艺文,专载天台宗著述目录;有《名文光教志》,犹地方志之艺文,专载有关天台宗之文;有《诸宗立教志》,载天台以外诸宗:有《法运通塞志》,其体为编年;有《历代会要志》,其体为类事,则不独天台一宗之事,凡考求佛、道二教交涉,及摩尼、火袄诸教历史者,均可取资也。
台禅二宗之争
先是《景德录》二十七载禅门达者,虽不出世,有名於时者录十一人,智者大师顶焉。台宗人见之,大不谓然。故《释门正统》卷一《智者世家》云:“彼焉知大师岂止禅门达者而已。”此静之所由起也。《释门正统》,本庆元、嘉定间皑庵吴克己撰,宗监著书,仍袭其名,故恒引鎧庵之说。鎧庵尝著论攻击《宝林传》,本书卷四《兴衰志》云:“唐德宗之末,金陵沙门慧炬撰《宝林传》,夸大其宗,至与僧传所纪如皂白冰炭之不相入。迨及我宋,吴僧道原进《传灯录》,李遵勖集《广灯录》,皆以《宝林》为口实,故鎧庵论之曰:‘《宝林》说诡,非特达磨、慧可事迹与僧传不同,其最虚诞无稽,而流俗至今犹以为然者,七佛说偈、世尊拈花是也。七佛缘起,所经刼波,前後隔远,岂有遞相说偈付法之事,纵若有之,未审吾佛何处举似,梵僧何年译至此土也。”
又曰:“世尊将入涅盘,宣正法眼藏,分付摩诃迦叶,良以迦叶头陀第一,能为四众作依止,可以匡持法藏故也,岂待涅盘会上,重新微笑而受法耶!然名公钜卿,如杨内翰,黄侍读,皆为其所愚,一则《俧灯》作序,一则庐阜书石,乃知邪说移人,虽豪杰之士,有所不免。”庐阜书石,谓山谷数为丛林书七佛偈刻石也。《豫章集》二十五有《七佛偈跋》言其事,僧家甚以为重。
《兴衰志》又言:“仁宗嘉佑二年,钱塘长老契嵩进《定祖图》、《正宗记》,自慧炬撰《宝林传》,称有二十八祖,及此土六祖,厥後《传灯录》复踵其讹,嵩遂取小乘禅经及《宝林传》等定之,以谓〈付法藏传》可焚。吴门子昉法师著论辩之,去其伪谬四名,复准《付法藏传》,止二十四代。”按嘉佑二年,当作嘉佑六年。子昉者,净觉仁岳之嗣,所谓山外派也。
《释门正统》八述《防师辩祖书》云:“宣律师《续高僧传》,载达摩理行二种,固其真法。其後智炬於曹溪门下,出《宝林传》,诡说百端,以惑无识,如只履西归、立雪断臂等,皆舆僧传不同。由是夸衒《宝林》之凭虚,灭没僧传之纪实,巴人一唱,属而和者,滔滔皆是,如何通未详省!”
《佛祖统纪》二十二《子昉传》,载此事尤详,曰:“法师子昉,吴兴人,早依净觉。嵩明教据禅经作《定祖图》,以《付法藏传》为可焚,师作《祖说》以救之;又三年,嵩知禅经有不通,辄云传写有误,师复作《止讹》以折之,曰:契嵩立二十八祖,妄据禅经,荧惑天下,斥《付法藏传》为谬书。此由唐智炬作《宝林传》,因禅经有九人,第八名达摩多罗,第九名般若密多罗,智炬见‘达摩’两字,语音相近,遂改为‘达磨’,而增‘菩提’二字,移居般若多罗之後,又取他处二名,婆舍期
多、不如密多,以继二十四人,总之为二十八。炬妄陈於前,嵩缪附於後,渎乱正教,瑕玷禅宗,余尝面折之,而嵩莫知愧。又据僧佑《三藏记》,传律祖承五十三人,最後名达摩多罗,智炬取为梁朝达磨。殊不知僧佑所记,乃小乘弘律之人,炬、嵩既尊禅为大乘,何得反用小乘律人为之祖耶?况禅经无二十八祖之名,炬、嵩既无教眼,才见禅字,认为己宗,厚诬先圣,其过非小”云。
嵩在禅宗,撰《正宗记》,负当时天下盛名,岂意台宗人斥之如此,考史者所以不能偏听一面之词,只读一家之书也。同时有神智从义者,亦攻击二十八祖之说,《释门正统》五《从义传辨祖承》云:“今家承用二十三祖,岂有误哉。若二十八祖,未见经论所出。近见刻石镂板,图状七佛二十八祖,各以一偈传授相付。乌乎!假托何其甚欤。识者有力,宜革斯弊,使无量人咸遵正教”云云。同是西土二十四祖,而台宗与禅宗《宝林传》之说不同。台宗专据《付法藏传》,以龙树为十三祖,师子为二十三祖,并计末田地,则祖有二十四,而世次仍二十三也。《宝林传》则移婆须密於前,为第七祖,故龙树为十四祖,师子为二十四祖。《传法正宗记》攻《付法藏传》,而台宗则拥护之,《正宗记》攻《唐僧传》,而台宗又护之,并玫其七佛偈及拈花微笑。慧可立雪断臂等事,务舆禅宗相反。《韩非子·显学》曰:“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台、禅二宗之於七佛二十八祖,亦犹儒、墨之於尧舜也。
山家山外之争
《释门正统》五《庆昭传》云:“智者大师撰《金光明经玄义》,有广、略二本行世。晤恩撰《发挥记》,解释略本,谓广本为後人擅增,以四失评之。弟子奉先源清。灵光洪敏,共背难词,辅成师说。法智乃撰《扶宗释难》,力救广本,而庆昭与孤山智圆,既预清门,亦撰《辨讹》,驳《释难》之非,救《发挥》之得。如是反覆,各至於五,绵历七年。永嘉忠纂结前後十番之文,号《四明十义书》。自兹二家观法不同;各开户牖,枝派永异,山家遂号清、昭之学为山外宗。”此犹儒家今古文之争也。晤恩,《宋僧传》七有传。山外之名,起於法智统一以後,凡持论舆法智异者,均可目之为山外,故又有前山外、後山外之名,前山外者大抵与法智同时,後山外则法智子孙而持论舆法智异者也。
《佛祖统纪》二十二《净觉仁岳传》论曰:“天台宗谓学《华严》、《唯识》者为他宗。净觉初为山家之学甚厉,一旦师资小不合,遽为异说,至於十谏雪谤,抗辩不已。前辅之而後畔之,其为过也舆学他宗者何异。父作之,子述之,既曰背宗,何必嗣法,故置之杂传”云。今影印续藏经有四明仁岳《异说丛书》,此犹向、歆父子之异论也,然山家必欲黜之,遂使仁岳为孽子。
仁岳之外,前文所引之从义,亦台宗健将被斥为山外者。《统纪》二十二《神智从义传》论曰:“神智之从扶宗,视四明为曾祖,而於有所立义,极力诋排之,破坏祖业,不肖为其,非同当时孤山、净觉一抑一扬之比也。旧系扶宗,今故
黜之,置之杂传,以示家法之所在”云。
然《统纪》本书於卷十《玄觉世家》及卷三十《华严慈恩诸师传》後,皆引从义之言为重,抑又何耶,此与攻击《宝林传》、《正宗记》引子昉之言为重,同一矛盾也。窃尝譬之武夫,当国家承平时则抑之,虑其骄蹇而难制,一旦大敌当前,则不得不倚以为干城之寄矣。
法智之中兴,净觉本为功臣,自有山外之谗,遂至不得庙食,同时诸佐命能世其家者,只南屏、广智、神照三家耳,而神照之後亦不昌也。乌尽弓藏之叹,虽佛门亦有之。
《统纪》八《知礼纪》赞曰:“唐之末造,天下丧乱,台宗典籍,流散海东。当是时为其学者,至有兼讲《华严》,以资说饰,暨我宋龙兴,此道尚晦。螺溪宝云之际,遗文复还,虽讲演稍闻,而曲见之士,气习未移,故恩、清兼业於前,昭、圆异议於後,齐、润以他党而外侮,净觉以吾子而内畔,皆足以溷乱法门,壅塞祖道。四明法智以上圣之才,当中兴之运,东征西伐,再清教海,功业之盛,可得而思”云。
然《释门正统》对山外态度,与《统纪》稍异,《统纪》于前山外诸师,列之高论旁出世家,於後山外诸师,则贬之为杂传。《正统》则特立《荷负扶持传》以处前山外,曰:“楚狄敝中国而齐桓霸,叔带危宗周而晋文兴。会昌籍没,五代分崩,不有大士起而救之,则中兴正派不可待而授也。障狂澜,弭酷焰,功岂浅哉!”
又立《扣击宗途传》以处後山外,曰:“陶唐於变,巢、许不臣;周武会朝,夷、齐异议。反经合道,盖有激扬,既非隘路叛出之比,必其用心有所在矣。”
故《正统》对前後山外,多有恕词,此二书不同之点也。所谓隘路叛出者,指华严澄观,澄观曾禀受荆溪教观,後被推为华严四祖,台宗以为叛人。《金刚錍》之作,即对澄观而发,华严宗亦出《评金刚錍》以报之,犹儒家之有《箴膏》、《起废》也。
二书之板本
《统纪》,明南藏及嘉兴藏、频伽藏皆有之,又有宁波刻本,《正统》则影印续藏经有之。续藏经《统纪》五十五卷,卷十九、二十有目无书,诸本皆然,惟续藏经本卷二十一,空一卷,其卷二十二即明藏本之卷二十一,以次下推,故明藏本五十四卷,续藏本五十五卷,其实一也。《四库提要》《统纪》附存目,作五十四卷,盖即嘉兴藏本。今嘉兴藏目录作四十五卷者,循明藏目录之误,偶倒其字耳。《统纪》作於宋咸淳间,而续藏经本卷十九目录後有元末一传,《法运通塞志》之末,又有元代至明初记事,皆後人增益,犹《史记·司马相如传》末之有扬雄语也。
《法藏碎金录》十卷 宋晁迥撰
《道院集要》三卷 宋王古编
《晁氏三书》本,《四库》著录释家类。迥为公武五世祖,所谓文元公也。明道元年,年八十二矣,自言未尝以针艾攻肌肤,以几杖扶坐起,其学道有得可知也。
《法藏碎金》者,盖杂录儒,释、道三家之言,以为修身养性之助。其卷二有曰:“今有文士目《庄子》曰碎金,多采先生之语以资应用章句耳。予亦耽味其言,求理缀文,以为助道之品,入此《法藏碎金录》中,名同而实异者也。。然则此书应入杂家类,《四库》入之释家类者,依陈振孙《书录解题》也。
先是迥著书曰《道院别集》、曰《法藏碎金》、曰《耄智余书》、曰《昭德新编》等,晁氏《读书志》汇载入别集类中。《四库提要》以为:“公武既不敢削其祖宗之书不录,又不肯列之释氏贻论者口实,故姑以附载回护之。”此非知人论世之言也。晁、陈二氏,见解不同,陈氏颇不喜佛,晁氏则以佛为其家学,其志《金刚般若经》也,曰:“予弟公塑,日诵三过,予靳之曰:汝亦颇知其义乎??”其志《会解楞严经》也,曰:“皇朝井度集古今十二家解,去取之成书,予尝为之序。”井度者,即以蜀中所得书五十箧与公武,公武据以著《读书志》者也,公武何尝以学佛为讳。其志《华严经清凉疏》也,曰:“文元公有言,明法身之体者,莫辩於《楞严》;明法身之用者,莫辩於《华严》,学佛者以为不刊之论”云。则公武又何尝有为其祖回护,恐贻论者口实之事。
且《提要》既知此书嘉靖间迥裔孙瑮曾改名《迦谈》重刊之矣,则晁氏子孙不特不以学佛为讳,且明著为《迦谈》,惟恐人不知其为释迦之说也。则所谓不肯列之释氏者,岂非《提要》以己之心度古人之心乎,此论古者之大病也。
《提要》又言:“自阮孝绪《七录》以後,释氏之书久已自为一类。”其说亦非。盖自齐王俭《七志》以来,释氏即已自为一类,不自孝绪始也。
《道院集要》者,盖即《道院别集》之节本,故《晁志》仍入别集类,陈氏改入释氏类。《文献通考》二二七采陈氏,既入之释氏,二三四采晁氏,又入之别集。《提要》以《通考》列别集中为不类,改隶释家,不知《通考》本隶释氏,别集盖重出耳。
王古字敏仲,旦之曾孙,喜佛学,曾撰《法宝标目》十卷,今在藏中,陈氏著录目录类,《通考》著录释氏类。然今殿本《书录解题》,於两书之王古,均误作“王右”,与《宋史·.艺文志》《法宝标目》误同,校者盖不审“好古敏求”之义。藏本《法宝标目》,又作元王古编,则并不知其为北宋人矣。
古人元佑党籍,但元佑党籍碑有两王古,一曾任待制以上官,一为余官。编《道院集要》及《法宝标目》者,曾任待制以上官者也。陆心源撰《元佑党人传》卷三,王古敏仲有详传,然未及其编《法宝标目》及此书也,岂亦为之讳哉,偶略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