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京城春天来得早,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气氛。前海西岸,被“蟠龙水”环抱着的风水宝地上,新落成的和砷府邸已经是一派花团锦簇的景象。轩敞气派的嘉乐堂里洒进一片阳光,御笔亲题牌匾更是熠熠生辉。巨大的紫檀书案前,身着便服的和砷正手执毛笔,对着一幅《射鹿图》,反复吟诵,然后挥笔写下《奉敕敬题射鹿图·御宝匣戊申》:
木兰校猎乘秋令,平野合围呦鹿竞。
霜叶平铺青嶂红,角方晓挟寒风劲。
图来制匣宝装成,贮就天章玉彩莹。
文修戒备双含美,犹日孜孜体健行。
管家刘全站在一边,看和砷把诗写就以后,不住地夸赞。从自我陶醉中缓过神来的和砷问:“什么事?”刘全忙说:“扬州马德昌马总商孝敬老爷的东西到了。这是礼单,您过目!”
和砷摆摆手,心里说:这些商人都是猴精,送礼如同放贷。今天送来了,恨不得明天就从你这儿划拉点什么。至于送什么礼,要看他们想办什么事儿了。要是哪天他告老还乡了,还能有几人会冰敬炭敬地往这家里搬银子啊?世态炎凉,无过于此!
看和砷不接话,刘全小心翼翼地说:“这马总商可不是市侩的人……”
和砷冷冷地说:“你怎么知道?无非是他每次也顺带着给你捎一份罢了,眼皮子就这么浅吗?”
刘全惶恐不安:“奴才不敢!”
和砷拿起鼻烟壶,在鼻子前轻轻嗅了嗅,然后打了一个喷嚏,很舒坦地仰面歇了会儿,这才接着说:“说吧,马德昌有什么事啊?”
刘全说:“也没什么,只是说阿克占到了扬州后,做事顾首不顾腚,怕他不小心捅了马蜂窝,给老爷带来麻烦。”
和砷一拍桌子:“麻烦个屁,这不是分明在威胁老子!不识抬举的东西,不听了!”
刘全没动,似乎欲言又止。和砷口气缓了下来:“青麻头那儿有信儿吗?”
“正想跟老爷说呢,青麻头信上说扬州盐商有一本账册。”
“什么账册?”
“据说是关于运库亏空的去向,涉及到不少当朝重臣。”
“账册在哪里?”
“肯定在盐商手里,盐商靠这本账册来保命呢。”
和砷站起来,推开窗户,望着外面扶苏的花木,站了一会儿,心想:这哪里是账册,分明是一桶炸药。弄不好,要么把朝廷炸个鸡犬不宁,就像当年王掸望捐监案,杀得整个甘肃官府衙门开不了张。要么就把盐商的家业毁于一旦,像清流所说的,改革盐引制度,那么,盐商就全喝西北风去!怕只怕,这个粗坯阿克占不知轻重,拿出他在广东的劲头,小题大做,查盐引亏空,最终是鸡飞蛋打。
刘全小心地说:“要不,让人捎话给阿克占,让他小心点?”
和砷摇摇头:“心底无私天地宽,要说我有私心,只有对皇上的一片忠心。和某何德何能,万岁爷恩宠有加,敢不肝脑涂地?可是,有些事情是不便对外面声张的,既要为万岁爷把事情办得漂亮,还不能给人落下话柄。难哪!想点法子,把账册弄到手,实在不行就把它毁了,千万不能落到阿克占手里。”
这时,乾隆身边的小太监林宝走了进来。和砷随意地问:“这两天圣上忙什么呢?”林宝趋身答道:“在圆明园和几个洋人说笑呢,看他们带来的新鲜玩意儿。请一个洋进士画像呢!”和砷坐在躺椅上,微闭了眼睛,继续问:“说些什么?”
林宝想了想,又说:“皇上问了,欧罗巴共有多少个国家?多少军队?作战的方式及谋略有哪些?在欧罗巴各国中是否有一个可以主宰沉浮的霸主?法国及欧罗巴哪些国家的女子可以继承王位?除了伊斯兰土耳其外,同俄罗斯交战的还有哪些民族?哪些国家在军事上战胜过俄国?这些年俄国为何能在科学、艺术方面取得那样大的进步?俄国在与其他不同国家交往时使用何种语言?在地图上所看到的远离欧罗巴的一些地方标明‘新西班牙’‘新荷兰’‘新法兰西’,这些新王国指的是什么?海上的路程如何计算?海面上的方位如何确定?”
和砷仔细地倾听,突然一睁眼:“完了?”
“就这些。”
“皇上心里装的是九州万方,人心……记住了吧?”
“奴才记住了!”
“那,那位洋进士呢?”
“最后皇上问,你既然自称是博士,应当无所不通,你懂不懂西洋乐器?”
“乐器?”和砷疑惑。
“那洋进士说略知一二。”林宝回答。
和砷哑然失笑:“略知一二?”
林宝说:“皇上最后让他去内务府的西洋乐队了。”
和砷一口茶从嘴里喷了出来,笑得不行。
林宝也笑了:“我看他是牛皮吹过头了,事后听他跟蒋友仁埋怨,小的听不懂洋话,就觉着他要出洋相了。”
和砷冷笑:“这个洋南郭先生!要是不老实,就治他个欺君之罪!”林宝疑惑地看着和砷,不敢应答。
和砷起身,若有所思地说:“圣明无过皇上,把这帮洋和尚留下来给咱们做事,总比放出去妖言惑众好!高啊!”
这时管家刘全将几颗碎银子塞给林宝,林宝赶紧又跪下:“谢和大人!”和砷视而不见,兀自起身走开。
盐政衙门里,几棵挺拔的广玉兰如华盖般傲立着,盛放的玉兰花香气袭人。满地招蜂引蝶的虞美人更是葱茏可爱,十分妩媚,使得威仪堂堂的衙门多了几分亲切。花阴之下,阿克占和汪朝宗边聊天边走。
“汪总商,剿了白龙帮,盐商们有多少是高兴的,又有多少是不那么高兴的?”
“这个看将来,不看现在。”
阿克占顿一顿:“是说铁三拳尚未归案么?”
“一个铁三拳,无关大局。”
“怎么讲?”
“卖一斤盐,其实也赚不了几文钱,可是盐商们却能发财,这是为什么?”
“自然薄利多销了。”
汪朝宗点头称是:“可也正是因为要卖得多才有得赚,每过一地,每包又加运费六七厘不等,盐价越远越贵。”
“咱们好端端的说私盐,扯这些做什么?”阿克占不解。
“淮盐运到镇江近,浙江的盐运到镇江远,所以两淮的私盐就比浙江的官盐便宜。同样的道理,两淮的盐运到江西建昌府远,福建的盐运过去却近,所以在建昌,咱们两淮的官盐,就比福建的私盐贵上好多倍。”
“所以,那些贪利的百姓,就宁可买私盐了?”
“正是。这个规矩不改,私盐是永远禁不完的。”
“你是希望朝廷,把镇江引岸划归两淮,再把建昌引岸让给福建?”
汪朝宗叹了口气:“之前已经有盐院大人,向皇上禀明过……”
阿克占面色也凝重起来:“皇上不许,自有他的道理,咱们做臣子的,一时明白不了,也不稀奇。不过,你既然有这份心,还是找机会亲自去跟皇上说!”
汪朝宗突然停住脚步,他有点愣。阿克占亲切地说:“怎么,朝宗,你不是挂着内务府奉宸苑卿的衔吗?等捐输完成之后,咱一起交差去。”汪朝宗愕然问:“这么急?”阿克占摊摊手说道:“老汪,兄弟我也是没有退路啊。这盐匪打了,捐输就该缴了,能收多少是多少,你去江西行盐的事儿,也该抓抓紧了。”
他拍了拍汪朝宗的肩膀,大踏步地向大堂走去。汪朝宗愣了下,随即跟了上去。这时,何思圣与鲍以安也并肩走向大堂。
“何先生,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催命似的把我催过来?我那刚摸了一手大牌!你猜怎么着?二十两啊!可还没开呢,这就赶过来了!”鲍以安边走边不满地嘟哝。
何思圣微笑:“鲍总商手气不错啊。”
两人一进门,马德昌已经到了。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有条不紊地啜着茶水。何思圣径直走进后面厢房。鲍以安刚要和马德昌说话,这时卢德恭、汪朝宗也正好进来,两人均表情严肃。鲍以安愣了一愣,也不作声了,找个位子坐下。
阿克占摆摆手,招呼众人坐下:“我现在不是什么盐院大人,我是那中堡醉蟹,就差满地横爬了!”
几位见他说得虽诙谐,神情却严肃,都不敢笑,也不敢迎合。
阿克占语带不满地说:“各位,这缉私都两天了,居然没有一个来向阿某道喜的,连你卢大人都没来过。是不是我这个外来户搅了你们的好事啊?”
一干人等还没坐稳,赶紧起身。卢德恭刚要开口,被阿克占手势制止。盐商们都神情严肃,四周安静异常。阿克占说:“前天皇上又发来上谕,还是捐输!私盐剿了,照理说,捐输也该缴了。阿某就不跟大家商量了,限五天之内,按各总商每年领取盐引的数目,将七十万两捐输筹集上缴。各位有什么要说的?”
鲍以安很是抵触:“五天七十万两?就算天上下银子,也没这么快啊!”马德昌恭敬地:“大人可否缓缓?”阿克占很不耐烦:“缓个十年八载?”
汪朝宗说:“阿大人奉旨行事,我们理应照办。只是,既然阿大人已经对盐务了然于胸,想必也知道,让盐商凭空抽出七十万两银子,终归是割股疗饥,非为上策。”
阿克占怒目而视:“汪总商,连圣旨都不放在眼里?”
汪朝宗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大人如果一味地拿圣旨压,事情或许能办成,可是,若是给盐务留下了大患,那大人在皇上面前是功还是过?”
阿克占大为不悦:“强龙不压地头蛇,阿某偏不信这个邪!”
马、鲍等见这气氛,都不敢插话。
汪朝宗强压着火:“阿大人上任以来,盐商从未推诿,都在一心报效,但谁也不敢说家里有几十万两银子埋在地下……”
阿克占毫不客气地打断,显出流氓腔:“你们这帮盐商!骄奢淫逸,诡计多端!这时候敢跟我说没银子!这么些年来,你们内外勾结、黑白通吃!官盐的钱你们赚了,私盐的好处也没少拿,合起伙来糊弄朝廷!运库的银子去了哪里,你们又少交、私分了多少,自己心里有数!既然大家都不肯捅破这层窗户纸,我阿某今天也不去做恶人。你们不是想方设法来堵我的嘴吗,我也就乐得装个糊涂。在扬州这地方,整天锦衣玉食、桃红柳绿的,阿某不是圣人,说不动心那是鬼话!可是,诸位,玩也玩了,喝也喝了,我头上还悬着一把剑呢!你们是巴不得我脑袋掉得越早越好吧!哼,既然你们对阿某不义,就休怪我无情!”
汪朝宗再也憋不住火,怒道:“阿大人,欺人太甚吧!您难道就是靠这巧取豪夺雁过拔毛的本事,忠义两全的吗?”阿克占脸上挂不住了:“汪朝宗,你还真想抗旨不成?”汪朝宗冷笑:“汪某只是个商人,轮不到我抗旨!”
阿克占刚又要发作,何思圣走上前来:“汪总商,各位总商,阿大人刚才肺腑之言,如果大家依然不领情,恐怕就不是捐输一项了,要是圣上追究下来,那运库的亏空就真要好好查一查了。”
卢德恭慌忙站起来:“各位总商,阿大人刚才一席话已经是相当透彻,卢某在扬州日久,对各位的家底还是略有耳闻。这七十万两也不至于就凑不出来……”鲍以安冷笑:“说得轻巧,抱来的儿子去当兵,当然不心疼!”卢德恭被鲍以安一句话给噎住,竟然接不上话来。
马德昌忙说:“老鲍,你就不会好好说话?”鲍以安却不买账,直着脖子说:“我怎么不好好说话。在衙门面前,我们这些盐商算个鸟啊,谁都能抓过来薅下一把毛。老子这银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阿克占一瞪眼:“反了!这笔捐输银子是军饷!误了军饷,军心离乱,我和各位,脑袋都得搬家!鲍总商,你说是银子要紧,还是脑袋要紧?”
鲍以安口气稍软:“我们盐商家里是有些银子,可架不住轰雷打闪的就往外搬哪。大人,再这么的小人可真得卖房子卖地了!”
何思圣冷冷地说:“鲍总商临来之前,还说跟人赌牌。小小推一手牌,就二十两银子。这才半个时辰,就哭穷了。”鲍以安一甩袖子:“你要这么说,我老鲍就是没钱了!鲍家就在南河下,你是喜欢宅子,还是喜欢物件,随便搬!”马德昌低声喝道:“老鲍!”阿克占一翻眼皮:“鲍总商,这可是你说的。”
他走到鲍以安面前,但直视汪朝宗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鲍总商急公好义,毁家纾难,本官佩服得很。这七十万两银子,本来是大家均摊的,可现在这么定吧,就由你鲍总商承担一半,三十五万两。何先生,明儿个就去鲍家提银子吧。”
何思圣答得飞快:“是。”
鲍以安呆在那里,汪朝宗横眉冷对。阿克占不再说话,端起茶碗,又放下,转身,退入后堂。
何思圣跟在阿克占后面。他问:“大人你不会真生气吧。”阿克占冷冷一笑:“现在更难受的是汪朝宗。”
阳光炽烈,树上蝉鸣响亮。鲍以安在大太阳底下站着,满脸油汗。他攥着手帕,想擦又不敢擦。他抬头看了看日影,还是逡巡着走到门前,低声下气地哀求门兵:“兄弟,抬抬手,救救老哥哥的急,让我进去见见盐院老爷。”
他手伸进衣袖里,摸着银票。
门兵不耐烦地说:“不是跟你说了,盐院大人不在!”
鲍以安:“……那求见何先生也行。”
门兵互相对看了一眼:“何先生有大事儿,也没空。”
鲍以安终于忍耐不住,拧起眉毛:“嘿,我就不信放着我这么大的事不管,他们还有心思散心。”但无论他来硬的还是软的,那门始终没有打开。没奈何,鲍以安哭丧着脸来到东关街找马德昌。他急躁地扇着扇子,越扇越烦,赌气地把扇子摔在桌子上:“狗急还跳墙呢,以前那些狗肉账我还是知道的,大不了鱼死网破!”马德昌忙制止他:“你疯了老鲍,那账册怎么好挂在嘴边上!”
鲍以安哭丧着脸:“老马,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老鲍的身家性命都快没了……”
马德昌松了口气:“你看看,又来了,谁对你好,你就跟谁急,真是狗咬吕洞宾!千不该万不该,你那天就不该顺着老汪的竿子往上爬,盐院老爷正一袋黄豆没锅炒呢,你倒好,自己送上门来,他不整你整谁?你看人家老汪多会说话,不是会说话,是会做人!他顶了盐院老爷,说的话都是护着盐商,一个字儿不谈自个儿,你跟着起什么劲儿啊,这不是抓起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吗?”
鲍以安后悔莫及:“老哥哥,你看我这张臭嘴,祸也惹了,你可得帮我想想法子!”
“这个时候,千万不能乱了阵脚。事情还没那么糟……”马德昌安慰他。
“还没那么糟?”鲍以安忙问。
马德昌脸一沉:“又来了!府尊大人不是你的表亲吗?”
鲍以安毫无底气地说:“宋知府?”
马德昌循循善诱:“官场中人,最讲究个面子,盐院老爷再有来头,不还得在扬州地界上吃喝拉撒嘛。宋大人毕竟是一方父母,也是进士及第,他阿克占不过一介武夫,再怎么说,也得高看宋大人一眼!”
鲍以安眼睛里有了一丝光亮:“好,这主意好!”
宋由之知道这趟游说一定是热脸贴个冷屁股,他和阿克占虽然交道不多,却无故生起许多畏惧来。毕竟平时盐商多有孝敬,地方事务上更离不开盐商帮衬,宋由之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果然,阿克占只答应给他一个面子,同意缓三天上缴捐输。
鲍以安听了暴跳如雷:“这不等于是什么都没答应吗?”宋由之不悦,看了鲍以安一眼。马德昌赶紧接上话:“多个三天,就不那么心急火燎地赶了,多谢宋大人。”
宋由之叹气:“阿克占宦海沉浮,非等闲之辈啊。”鲍以安不服气地说:“明知运库亏空,他不上报,也不去追究,整天就盯着个捐输。查亏空本来是占理的,他不管,收捐输如同摊派,他却死缠烂打。”马德昌眼珠一转,明白这正是奥妙之所在。阿克占是认准了鲍以安,处处拿他开刀,为的却是为难汪朝宗。
繁华的埂子街,行人如织,美女如云,鳞次栉比的铺面,一个金字招牌挨着一个金字招牌。小桥、流水、深巷,一座并不轩敞的庭院,正门上悬着一块匾,上书三个字:日昌荣。
进出这座庭院里的人不很多,但大都穿绸裹缎,非同等闲,他们神情不一,有些人兴高采烈,有些人举动泰然,有些人难掩失落。
这是在扬州的山西人——晋商们开设的最大的一间银号。屋子并不宽敞,陈设简单。隔着门窗,还能听见前一进里的算盘戥子和人声喧闹。屋子里对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吴老板,他是鲍以安的下属。另一个人脸型瘦长,表情刻板,把玩着一只珐琅彩鼻烟壶。他是这间日昌荣银号的老板——蔡济川。
吴老板神情为难:“这件事情,还请蔡老板再斟酌一下。”
蔡济川把鼻烟壶凑到鼻孔,深深吸了一下:“不用这么麻烦了吧,吴老板?”
吴老板讨好地说:“看在咱们都是山西老乡的份上,还望……”
蔡济川却双手一摊:“不提老乡这一层,也还罢了,既然提了,咱就要计较计较。实不相瞒,今儿个听说你来了,我就知道为什么。怪只怪当初你们鲍总商,还有他爹老鲍总商做得太绝!本来嘛,扬州盐商,徽商、晋商、陕商三分天下。可是他徽州人厉害,我们山西离扬州,比起徽商来原本就远着几层,山西人又笨,不会跟官府打交道,拿不到盐引,就这么给一步步排挤出了盐业。只有你老吴这样滥忠厚的人,才愿意留下来捧他的臭脚,是不是?”
吴老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当年,鲍家逼着蔡家让出了最后一份引岸,那时鲍以安就说过,徽商跟晋商桑梓不同,泾渭分明,各人有各人的办法。从那时起,蔡济川就发誓,看他鲍以安到底能管多少年。这是多少年了?好像……十七八年?
吴老板额头微汗:“当年我们鲍总商也是年轻气盛……”
蔡济川随手把鼻烟壶放在桌子上,说:“我没法子像那鲍总商那么金山银海,我们就只能穷攒穷攒,攒点辛苦钱,在苦字上做文章。要说我们晋商在这南七北六十三省里略有微名,是有那么个事儿。可在扬州,咱们不成!咱干不过徽商!当初我在扬州城里开这间银号,举目无依,想借鲍总商的好风送我一送,他老人家还不是一板脸就把我回了?没想到啊,向来拿鼻孔看人的鲍总商,也会有今天!”
吴老板只得站起身来:“这么说,您是见死不救了。”
蔡济川眼皮都不抬:“不是见死不救,是幸灾乐祸!”
吴老板并不甘心:“蔡老板,利人者利己,损人者损己。开钱庄的,就像蚂蟥,眼看着鲍老板这样的肥猪全倒了,剩下的就只有苍蝇腿儿了!”
蔡济川对他竖了竖大拇指,吴老板眼睛一亮:“您开个价?”
“我只要一样东西!”
“什么?”
蔡济川冷冷一笑:“一张拜帖!”
不多会儿,吴老板一脸惭愧地站在鲍家厅堂上。马德昌低头思索着,面沉如水。
鲍以安暴跳如雷:“欺人太甚!落井下石!我老鲍是什么人?他让我给他姓蔡的上门生帖子,这丢的是我老鲍一个人的脸吗?这丢的是扬州盐商的脸,丢的是徽商的脸。老吴,你当时听了这话,为什么不泼他一脸茶水?”
吴老板尴尬地说:“人……人家压根就没给咱上茶水啊!”
鲍以安气急败坏:“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他还待再骂,马德昌打断了他:“老鲍,这局势,你让老吴能怎么做?”
吴老板委屈:“就是啊,鲍……鲍总商,咱现在但凡有银子,还用看人脸色么?”
鲍以安气得团团转,如同一头困兽:“那你们说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老子现在就是没银子!天王老子压下来也没有。我就不信他阿克占能问我多大罪名,把老子下狱?抄家?砍头?”
马德昌看着鲍以安:“要不……让汪朝宗,去找蔡济川疏通疏通……”
“别提他,我就是让他给带进沟的!”
“那就只有一条路了。”
“老马,到这时候了,你还卖什么关子呢?”鲍以安心急如焚。
“不到万不得已……这是一条路,但它不是一条明路!”马德昌冷冷道。
次日,鲍、马二人站在徐凝门街的片石山房门口。这片石山房的假山据说是清初大画家石涛亲自设计的,在极小的空间里,营造出逶迤气象。园子外显得有些冷清,只有一对乖巧的石狮子斜眼看着来客。
马德昌关照鲍以安:“我就不进去了。里头那位爷,人越多越不成。咱们有求于人,你那性子,收着些。”
鲍以安点头:“破头撞金钟,成不成,我都谢你。”他继续深入,园景清幽,修竹丛丛。穿过一个圆圆月亮门,前边几间房舍,精致而不轩敞。
鲍以安正驻足观望,有声音从旁边的石舫里传出来:“是老鲍吗,进来吧!”
石舫内异常整洁,而陈设简单。一几、一案,几把椅子,都是花梨木。几案上堆列着书和砚台,笔筒里插着大把笔。墙上悬挂着仿吴道子的《神仙仕女图》。图下小凳子上一只宣德炉,器质润泽纹理斑斓,炉内有香。靠墙一张榻,湘妃竹的竹席。权五爷跷腿躺在上边,没穿大衣服,一身丝绸小褂。一手摇着蒲扇,一手玩着一条小青蛇。见鲍以安进来,权五爷并不起身。
鲍以安伏低了身子:“这位老爷,可是权五爷?”
权五爷并不直接回答:“别介,鲍爷,坐。我这人最看不得繁文琐礼。”他是一口极顺溜的京片子。
鲍以安坐下:“正好,咱也不喜欢。五爷是旗下人?”
权五爷眼皮一抬:“现眼下,旗下人值几文钱?”
鲍以安不安地说:“到底是京城来的,一口吐沫就能淹死人。”
权五爷淡淡地应:“您这是在骂我呢!怎么着,看着这不像钱庄吧?我告诉您,在这儿,少于十万两,您就别开尊口!”
鲍以安忙说:“多谢五爷成全。”
权五爷上下打量着鲍以安,慢慢说:“可有一样,我这儿的银子,好借不好还。”
鲍以安有点儿懵。权五爷继续说:“这一,我这不论借多少,抽头十万银子起,先付。就是您只借一两,也是十万抽头。这二,借出来的银子,说什么时候还,什么时候就得还,错一天也不成。哪怕想花多少银子买出这一天来,我告诉你,没门。这第三,借出去的银子收多少利息,怎么收,由我定!比方说您老鲍么……”
鲍以安紧张地看着他:“怎样?”
权五爷咂咂嘴:“不好说。兴许五爷一高兴,一分利息不收您的。不过您鲍家的生意,我要参一股。将来什么时候用,我就什么时候取。”
鲍以安脸色一沉:“这都是五爷在说话。那我倒也想问问,五爷这到底能借出多少银子来?什么时候能给?”
“这么跟您说吧。只要你不是招兵买马造反,要多少银子,我这全有。你今天把话撂下,明天就能取!”权五爷看了他一眼。
鲍以安难掩惊异之色:“五爷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
权五爷深深地望着他:“鲍爷,你也是捐了功名的人。应该知道,不该打听的事儿,它就不能问!”
鲍以安心里越听越没底,又是失望又是紧张,便匆匆拜别。一出门,马德昌便迎上来,关切地:“怎么样?”
鲍以安大摇其头:“大白天撞见鬼了,太邪了!”
马德昌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走这条路。寻常钱庄银号能办的事,他从不插手。不过只要他插了手,倒还没出过纰漏。”
“这权五爷到底是什么来路?”鲍以安问。
“兴许上头就是哪位王爷,没借成也不是坏事儿。听说老汪托姚梦梦找蔡济川了,也不知道成还是不成。”马德昌安慰他。
鲍以安缩缩脖颈,点头。
鸣玉坊里,汪朝宗凭窗看着下面小秦淮上画桨相击、河水乱香的场景,一言不发,意态苍凉地倒在罗汉床上。姚梦梦坐在他身边,轻声道:“遇到什么难事儿了?”
汪朝宗的笑容中透露出一种说不出的落寞和苦楚,姚梦梦一眼就能看出来。像他这样的男人,当别人都在仰望的时候,其实内心却常常有一种无可名状的脆弱。但他不能流泪,甚至不能倾诉,只有默默地承受。这个时候,红颜知己的陪伴,对于他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慰藉。
汪朝宗长叹一声:“这捐输追的不是时候,都守着一亩三分地,心不齐,大祸临头了!”
姚梦梦担忧地说:“真有那么糟吗?”
汪朝宗沉呤:“阿克占这个人,不会东一榔头西一棒,他会痛打落水狗。老鲍是在劫难逃了。”
姚梦梦叹气:“鲍家倒了,你们也没好日子过。”
“你这见识,可不像女流之辈!”汪朝宗惊讶地望着姚梦梦。
“你们男人只喜欢那些没脑子的花瓶?”姚梦梦反问。
汪朝宗一把揽过姚梦梦,姚梦梦也不躲避,两人依偎着,半躺在床上。
姚梦梦自从去汪府与萧文淑会过一面之后,心态有了些许变化。之前,她一直以为让汪朝宗惧怕到全城皆知的母老虎一定是既泼又凶、张牙舞爪,没想到汪夫人不仅和蔼大方、知情达理,且为朝宗纳妾之心一片真诚,看得出,这女人一颗心全在汪朝宗身上。姚梦梦无声地流下两行热泪。
汪朝宗讪讪不语,姚梦梦细声:“听人说,你们盐商,每一代都会有一门绝后?”
汪朝宗有些落寞:“不说这个。”
姚梦梦推开他的手:“好吧。捐输的事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汪朝宗这才说:“梦梦,你与日昌荣银号的蔡老板有些交情?你看这老鲍真是无路可走了。”
梦梦的唇边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深思了一会儿,说:“好,我试试。”
当晚,蔡济川便应约来到鸣玉坊。姚梦梦的闺房精美非凡、艳而不俗,外间墙上挂着一两幅字画,焚着一炉香。
蔡济川端坐在棋枰之前,拈着黑子,毫不迟疑地将它落到棋盘的一角。他的行径很古怪。身前除了棋枰,还有三把横排连起来的算盘。姚梦梦脸挂微笑,轻轻在对角落下白子。随着琴声,双方落子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慢。蔡济川不断地拨弄着算盘,拈着棋子沉吟着,举棋不定。
姚梦梦笑问:“蔡兄和小妹前后下了十九局棋,棋力怎么反倒弱了?是不是已经乏味了?”
蔡济川说:“咱们有君子协定。我什么时候在棋上赢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当你的入幕之宾。我只是心里有件大事,还没算出结果。”
姚梦梦依旧低着头,凝视棋盘:“是盐商那边的事吧。”
“你知道?”
“乱猜的。”
帏帘后的琴声忽然止息。
“蔡兄不远千里来到扬州,总不会是来听琴的吧?”
“当然是……当然是为了贤妹!”
姚梦梦浅笑:“除了我呢?”
“那当然是求财。”
“鸣玉坊有什么财?”
“妹子说笑了,这财当然在盐商身上求罗。”
“那蔡兄为何还举棋不定?”
“新任盐院不喜欢这几位总商,尤其是鲍老板。我算过,他倒台的可能性足有四成五!他们真倒了,我放出去的银子还怎么收?我放银子给他们,盐院老爷面前,我又怎么交代?再怎么说,阿克占也领着钦差,出京天子!像我这样有几个小钱的人,生杀予夺,还真不在他的眼里。”
“小妹不懂那些,只是都说‘流水的盐院铁打的盐商’。单说鲍老板吧,他家祖上三四代都是总商,树大根深。盐院老爷要扳倒他,当然不费什么事,但他要想连根拔起来,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吧?”
“那当然,在这几位大总商面前,我的这点小本经营就更数不上了。”
“可是他们的钱,比你花得快呀。”
“我能省!”
“不,你是能忍!你计算周密,放出去的每一两银子,若干年后都会化成十两百两。不过小妹想说的是,盐商子弟都苦攻诗书,也未必都是些废物点心。您这些钱花出去,有您的回报。他们的钱花出去,也未必听不见响声啊。”
蔡济川沉吟着。
“京城里多少显贵都和盐商们沾着带着。阿大人想整顿盐务,谁也不能说他什么,可他要当真把整个扬州的盐务拔起来,这些盐商哪个不会倒腾出几尊真神?到时候,盐院老爷坐不坐得稳,还未可知呢!”
蔡济川拨弄着算盘子:“梦梦说得是。”
姚梦梦继续徐徐道来:“……这些道理,小妹都能算到,阿大人自然更加清楚。所以,阿大人断然不会跟总商撕破脸。再斗下去,这扬州的二分明月、十里繁华也就都完了!”
“真到那时候,我在这里也就无利可趋了。”蔡济川接话。
此时,姚梦梦的白子轻轻地落在天元位:“要是我,不如及早出手,先占了中宫!”
蔡济川精神一凛,双手同时拨弄着三把算盘,良久,抬起头:“这事还是五成数,不成!”
“你还要什么?”姚梦梦问。
蔡济川看着她的脸,淡淡道:“你后边的汪朝宗!”说着,放下一锭银子,起身要走。
姚梦梦把银子一推:“今天是蔡兄帮我解闷,就不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