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汪朝宗和蔡济川为了银子的事,约在鸣玉坊的茶室里。姚梦梦上罢茶水,便退到了内室,两个男人谦让一番后先后入座。连日奔波的汪朝宗看上去有一点憔悴,不过仍然目光炯炯,隔着茶桌,他向蔡老板抱了抱拳:“小弟的难处,蔡老板想必都听说了。”
蔡济川脸面瘦削,眼睛不大,透着股精明劲:“按说,汪总商富甲扬州城,小的岂有不借之理,无奈三十五万不是个小数目……”
“这样吧,汪某不为难蔡老板,以康山草堂作押,你看如何?”
“为了这三十五万两,汪总商愿意用自己的康山草堂,来作抵押?”蔡济川诧异。
“不错。”
“扬州城里都知道,康山草堂里单单收藏宋元字画就不下百幅,再加上古玩、家具……几个五十万两银子都是有的。”蔡济川还是不敢相信。
汪朝宗一笑:“你这小算盘算不了大账!就算康山草堂只剩一个空宅,也不止五十万两。”
“既然如此……”
“因为我有底。”
“哦?”
“三十五万两不是什么大数目。”汪朝宗拿出房契和文约,“这个,只是暂时请蔡兄保管,钱,一定会如期还上。”
“汪总商果然是大人大量!鲍老板跟你一向不对付,你还替他出头,倒是显得蔡某小肚鸡肠了。”蔡济川佩服道。
汪朝宗淡然一笑:“都在扬州的地面上,徽商晋商也不至于泾渭分明,和光同尘,大家才都有钱挣。”
蔡济川却摆一摆手:“哎,汪总商,我可还没答应借呢!”
汪朝宗愕然:“蔡老板的意思……”
蔡济川望着汪朝宗缓缓地说:“我还有个条件!”
微风吹起白纱窗帘,将它荡起来又放下去,姚梦梦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汪老板和蔡济川交谈的声音依稀可闻。她不停地来回走动以缓解内心的紧张,时而将耳朵紧贴在板壁上,倾听着二人对话。
蔡济川缓缓开口:“兄弟最近想纳一房妾,请汪总商给我做个大媒!”
汪朝宗神情放松了:“不敢动问,蔡兄这位如夫人是……”
蔡济川把小算盘望桌上一撂,头一仰,两手十指交叉肚子上一搁:“姚梦梦!”
汪朝宗顿时愣了,他直直地望着蔡老板,半天没说出话。
蔡济川头一歪:“怎么?汪总商有何见教?”
“她,答应了?”汪朝宗半晌才问。
“梦梦不小了,也该寻个正经人家了。蔡某虽然不才,为人还算诚恳……”蔡济川直起身子望着汪朝宗。
汪朝宗表情为难,心里早如翻江倒海一般,但一瞬就坚定下来,一拱手:“蔡兄这是在有意为难汪某,梦梦姑娘是汪某的红颜知己,我不至于为了借你点银子,连自己的女人都当出去吧!”起身欲走。
蔡济川轻轻拍了一下巴掌:“痛快!怪不得几十万两银子这么大的事儿,梦梦都能替你做主。汪总商可是好福气啊!哈哈哈哈。不知者不罪,红拂夜奔,美女护英雄啊!恕罪,恕罪!”蔡济川站起身来,拱拱手。汪朝宗还礼,明显神色不屑。
蔡济川却不坐下,一转身:“汪总商!梦梦姑娘既然和你有情,你就该娶了她。我蔡某人指天发誓,从此再不对梦梦姑娘有非分之想。你要是不娶,就别耽误我工夫!”
汪朝宗苦笑道:“蔡老板,你这是谈的什么生意啊?”
“你不给她名分,又不许别人给她名分,就这样拖到她人老珠黄,然后回家去老婆孩子热炕头?”蔡济川的指节重重磕打着桌子,“汪总商,生意,也没有这样做的吧?”
汪朝宗被他说得一脸愧色,但随即又一扬眉:“你这是仗义执言呢?还是趁火打劫?”
“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娶了姚梦梦,这三十五万两蔡某不要抵押,照借!你要不娶姚梦梦,免谈!汪总商,娶,还是不娶!”
汪朝宗抬头凝视着蔡济川,气氛异常沉寂。天空转暗,突然响起了闪电,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姚梦梦几乎整个身子都贴到了板壁上,她的手指不安地在板壁上爬搔,眼睛闭着,眼皮紧张地颤动。
蔡济川冷冷地说:“汪总商,娶,还是不娶,你得撂个话!”汪朝宗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两个字:“不娶!”
间壁传来一声响动。
蔡济川不动声色,伸手送客:“好,汪总商,请,请吧。这笔生意不做了!”
汪朝宗稳坐不动:“不做就不做。汪某尽人事,顺天命。有句话我必须和你蔡老板讲清楚。我不会娶梦梦,我也绝不容许你娶她!”蔡老板想打断,被汪朝宗挥手制止,“因为在我的心里从没有拿梦梦当我的侧室,我……一直当她是我的夫人!尽管我不能给她夫人的名分。汪某正室在堂,惧内之名扬州尽知。可我敬重梦梦,珍惜她、钟爱她!希望她每一天都可以活得快快乐乐堂堂正正,不想让她背着妾室的身份屈居在任何女人之下。她就是我汪朝宗的女人!蔡老板,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这笔买卖不成,没什么大不了。可你要敢打梦梦的算盘……”他声音低沉,“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门外的姚梦梦已经泪流满面,瘫软在地上。
蔡济川盯着汪朝宗看了足有半分钟,把一张纸往前一推:“写个借据吧!”
一场暴雨滂沱而下,整座扬州城都暴露在豪雨中。埂子街上,各式各样的招牌匾额之下,站着身着雨披或者腋下夹着油纸伞的人们。两个茶客站在茶馆门口看雨,手里还安安稳稳地捧着一壶茶。
汪朝宗仿佛打了一场大仗,一脸疲惫地半躺在车上,马车驶过雨中的街巷,车轮溅起两行泥水。汪朝宗揭开车帘,看着整条街巷上都积满了污浊的雨水,抬手示意车夫慢些,别溅到路人。
萧文淑接过丫鬟手里的茶迎上去:“怎么了,像霜打了似的,没借着?早就跟你说,你把自己的捐输缴了,就不错了。”
汪朝宗白了她一眼:“你瞎扯些什么!银子借到了。”
萧文淑气道:“那你还摆这副臭脸!”
汪朝宗略顿了顿,说:“我……把康山草堂押出去了。”
萧文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么大的事儿……”
汪朝宗突然少有地发起火来:“你的眼皮就这么浅?只不过是周转一下,又不是卖了、烧了!”
萧文淑也火了:“跟卖了、烧了有什么两样?你以为老鲍会领你的情?你不是拿了人家的引岸吗?他要是使个坏,就不还你银子,看你怎么办!”
“难不成就眼睁睁地看他倒下?”汪朝宗顿了下,“帮他就是帮我自己!”
萧文淑无语地看着他。她有时真的不明白眼前这个男人,她深深爱了他快二十年,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得他的人,可是,他这般辛苦忙碌,究竟为什么呢?鲍以安显然是个白眼儿狼,帮他多少回也不会落个好,可他汪朝宗倒好,把自家的房子押了帮他。
汪朝宗叹了口气,望着外头涔涔落下的雨水,缓缓说:“有老鲍在,他这火爆脾气为我挡了多少事情?我担心的根本不是这些捐输银子,而是我们扬州盐商的性命。你想想啊,这捐输弄完了,阿克占就会善罢甘休?他从一个封疆大吏一抹到底,就真不想东山再起?现在捐输不帮衬点,到时候谁会帮我们自己?”
萧文淑突然意识到什么:“既然想得这么清楚,那你为什么垂头丧气的?”
汪朝宗就势躺在躺椅上,随手拿本书盖在脸上:“累了!”
为了准备江西行盐,汪海鲲和管夏一起去马家的掘港盐场支盐,他知道,这是叔父给他的一次历练机会。汪朝宗一向主张让他看到最底层的社会真相,他说这样,做人才能摆正自己的良心。开阔无边的掘港盐场,四面八方都是忙碌的人群,挑荡草的、摊灰的、挖沟的,这些黑瘦的面孔木讷的工人,是盐场的支柱,少了哪个环节都不行。
管夏实际年纪只比汪海鲲略大,看起来则显得老成很多,中等个子,大众脸,神情透着憨厚朴实。看到一个草棚里堆放着一些盘铁,管夏便走过去翻看,摇了摇头道:“你看看,这盘铁边上,连个编号都没有,更不用说运司花押了,肯定是私铸的!”
汪海鲲也凑过来看:“这样一来,煎制私盐就更没法管了。”
“灶户能把私盘堆在外面,说明盐场大使根本就不管,也太乱了!”管夏道。
汪海鲲看了看灰色沉沉的天空,说:“你到客栈先住下,把盐引送给曹大使,回头我去找你。”管夏忙说:“堂少爷干什么?”
“我再多跑几个点,摸摸底。”海鲲答。
“你可要小心,这里可不比咱家的伍佑盐场。我先去找盐场大使支盐。”管夏急急关照。海鲲应了一声,转身走进了满天雨幕中。
盐场大使虽然说只是个七品官,但手绾盐场课税词讼,也算是个肥差。捐官的要是谋到这个差事,半夜都能笑醒了。掘港盐场大使曹益亭是个矮胖子,看着管夏放在桌上的银票,笑眯眯小心叠好,放入怀中,说道:“都是自家人,汪总商的事,下官一定用心。不过,这两万五千引的盐,去年本来是有的,可搁到现在,风吹日晒老鼠啃,是吧?多多少少有点……今年的份额呢,可还不能动。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盐来,啧,不好办啊!”
管夏说:“堂尊,这次行盐,可是新任盐院老爷阿克占大人亲自下的令。他老人家奉着皇上谕旨,这一趟事情要是办不成,大人的脸面一伤,只怕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曹益亭一点也不急:“那当然!上面一句话,我们拼着老命也得办成是不是?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再拼命……”
管夏只得应允:“此事若成,还有三十两奉上。”
曹益亭眼睛一亮,但旋即平静,继续叹他的苦经。
“五十两!”管夏明白对方的意思。
“这样,我们先去看看盐,有多少,我先给你……”曹益亭还在搪塞。
“七十两!”
曹益亭这才松口:“好,大不了我把今年的盐给你先补上,将来再有亏空,我另想办法。”
这时,外面一阵喧闹:“大人,抓到一个可疑的家伙!”
曹益亭神色微变,按按怀中的银票道:“带进来。”
差役们押着被绳索捆绑的汪海鲲进来。曹益亭仔细打量汪海鲲的脸,确定不认得,松了口气,断喝道:“你这号人我见多了,人五人六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说,干什么来的?”
“回大人的话,我就是来看看。”汪海鲲镇定地回答。
曹益亭哼一声道:“看看?我这掘港盐场是好看的吗?来人……”
管夏急忙上前:“慢,堂尊大人!”
曹益亭困惑道:“这是……”
管夏道:“这位汪海鲲汪少爷,是我家老爷的同宗侄子,老爷是拿他当亲儿子养的。”
曹益亭先一愣,随即呵斥差役道:“混账,还不快给汪少爷松绑!”汪海鲲微微一笑道:“等会儿,这就松绑了?那你还没说,这盐我是该看呢,还是不该看呢?”
曹益亭立马赔笑:“该看,该看!”
高高的盐垛,宛如白色的小山丘。一旁已经捆扎好的引盐,一包包堆放着。
管夏看着引盐,忽然伸鼻子抽了抽,脸色一变,凑到汪海鲲耳边说了几句话。
汪海鲲连连点头:“管兄弟做人就是客气。曹大人,管兄弟有个特别的本事,就是隔着盐包,他也知道里面是什么盐。”
曹益亭脸色大变,强作镇定道:“汪少爷这可真是说笑了。”
汪海鲲走到一堆引盐前,引包上用煤炭写着黑色的大字:淮盐——一等梁盐。
“这里写着呢,这是上好的一等梁盐。”他右手中指和食指一探,然后突然挥出,二指犹如铁钩,厚厚的引包竟然应手而破,灰褐色的盐粒簌簌流出。
汪海鲲冷笑道:“二等和盐!”
管夏看着曹益亭:“一等梁盐每引是二两二钱银子,二等和盐才一两九钱。曹大人,这每引三钱银子,两万五千引的盐斤……”
曹益亭不敢抬眼,慌乱说:“不不不,哪里有两万五千引,才一万多引,本来就是二等和盐嘛!”
汪海鲲看了管夏一眼,管夏点点头,又摇摇头。汪海鲲说:“管兄弟的意思是,是有很多和盐,但问题更大。”他走到写着“淮盐——二等和盐”的盐包前,又伸指一挥。这一次,流出来的盐里,竟掺杂着许多细的白砂。
“曹大人,这盐里的砂土,看来有三成呢。”汪海鲲道。
管夏上前来,一副又憨厚又有些羞涩的神情说道:“没有三成这么多,这一包,是砂土两成七,盐七成三。”
曹益亭指着管夏的鼻子道:“你……你是人是妖?”管夏一脸谦恭,很认真地说道:“小的是人,就是从小眼神还好,算数也还行,所以汪少爷办事,常常带上我。”
曹益亭身子瑟瑟发抖,身边的差役忙将他扶住。
汪海鲲看着曹益亭道:“好了,直说吧,你这里到底有多少盐?”
管夏不假思索地说:“我一路走过来都计算过了,这里几个仓库的盐,共计两万一千引,不过估计其中不少掺着砂土,扣去砂土之后,大概就不到两万引了。”
汪海鲲发愁道:“那还差着五千多引呢。”
管夏胸有成竹:“不妨。堂尊大人,我们一到掘港,就发现你们收盐的盐桶有两种。”
曹益亭脸色越发难看道:“什么!”
“你跟灶户收盐,用的是大桶;装盐计引的时候,用的却是小桶。这一来一去,每桶盐你至少能吞没二成,这么多盐到哪里去了?”汪海鲲问。
曹益亭恼羞成怒道:“你……哪有这种事?汪少爷,话可不能乱说!”
“乱说?曹大人,你偷偷匿下的一等盐,不下六千引吧?那些私盐贩子可都招了。还要我亲自指给你看么?”汪海鲲冷笑。
曹益亭咬牙道:“好小子,算你狠。别以为你是汪朝宗的侄子就了不起,今天我们就拼个鱼死网破!”
管夏一伸手,拉住曹益亭:“大人,您这又是何必呢?”
这话让汪海鲲和曹益亭都一怔,不解地看着管夏。管夏又拉住汪海鲲的手,摇一摇,示意他别发作:“堂尊大人总领掘港盐场,堂堂七品官,和县太爷一样的身份,哪能贩卖私盐呢。堂尊大人刚才,只是一时气糊涂了,大人您说是不是?”
曹益亭还未回过神来:“这……是啊!”
管夏有条不紊地说:“这就对了!我们堂少爷发现了六千引来历不明的私盐,堂尊大人当然毫不知情,现在朝廷又急需用盐。这些盐就便宜了我们吧。”
“你……”曹益亭愕然。
“大人,您大概也听说了,盐院老爷正在气头上,扬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儿,没有不挨他骂的。何必这个时候去触他的霉头?这六千引盐,深究下去谁都没有好处,糊弄过去就完了。您坐这个位子上,日子还长着哪!”管夏手指一撮,做了个点银票的动作。
曹益亭像被施了魔法似的,不知不觉点点头。
汪海鲲不平:“哪能就这么完了,朝廷的律法,监守自盗,贩卖私盐者……”
管夏放开曹益亭,又按住汪海鲲道:“堂少爷,那些个私盐贩子自知跑不了了,就喜欢攀扯几个老爷进来,他就觉得受罪也够本了,你说是不是?”
汪海鲲茫然道:“我……”
管夏急了:“堂少爷,这趟行盐,关系着扬州多少盐商的身家性命,堂尊大人给了咱们面子,您也给堂尊大人面子,这其实就是给咱们自家老爷的面子。”
汪海鲲还在犹豫,管夏往外推他,同时回头对曹益亭道:“这剩下的两万引盐,价钱该怎么算,大人,咱们再商量商量。”
上了船,汪海鲲终于回过味来,一脸羞愧:“今天幸亏你在,险些就弄砸了。”
管夏慌得跪下:“堂少爷,你这可折杀我了。”
汪海鲲羞惭地说:“我一时冲动,其实,他一个七品官,怎么好这么动他。”
管夏谦虚:“堂少爷是读书人,行事堂堂正正。我们做下人的,顾虑总是多些。”
汪海鲲摇摇头:“嗯,还是你考虑周详。咱们回去之后,先跟叔父禀明详情,再去运司衙门,请卢大人办他!”
管夏看着汪海鲲,嘴角微微一动,却终究没有说话,而是叹了口气。
汪海鲲留下管夏押运船,自己先行从陆路赶回到扬州交差。晚饭时,汪海鲲一五一十将盐场所见告诉了汪朝宗。汪朝宗停住了筷子,问:“你看清楚了,这个曹大使真的在贩卖私盐?”
汪海鲲想,叔父这话问得奇怪:“他在官盐中掺砂土,却把大量的盐囤积起来,不是贩卖私盐,又是什么?他的赃证既然已经被我们抓到了,咱们去找卢大人告发他,总可以叫他认罪伏法!”
汪朝宗点点头:“之后呢?”
汪海鲲一愣:“之后?”
汪朝宗放下筷子,娓娓道来:“淮北淮南二十多个盐场,要说每个盐场大使都在贩卖私盐,那可能冤枉这些老爷们了。但要说只有一半,那就肯定得有不少漏网的,是不是?”汪海鲲点头:“嗯。就连我们伍佑盐场,缪大使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但睁一眼闭一眼,然后拿点好处银子,也是有的。”汪朝宗笑一笑:“难得,你居然没揭发这事。”
汪海鲲低头不语。
汪朝宗复又苦口婆心道:“真要揭发曹大使,他最多也就降个级,罚个俸,调到别的关口去。而我们汪家,就和所有的盐场结了怨。以后,这生意就没法做了。”
他看了汪海鲲一眼,接着说:“何况,掘港是老马定点的盐场。这个时候若是把老马牵扯进来,只怕朝廷的捐输,就完不成了。”
汪海鲲忿忿地说:“难道就任由这些贪官污吏逍遥法外?”
汪朝宗沉默了片刻道:“你这次去掘港,觉得比我家定点的几个盐场怎样?”
汪海鲲想了想,说:“自然是远为不如。掘港盐场的灶丁,实在是太苦了,让人看不下去。”
汪朝宗拍拍他的肩膀:“所以,这行由我们来做,总比他们来做好一些。该让,总得让一点,知道让到哪里就不能再让了,也就是了。”
汪朝宗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说:“管夏那几船盐该到了,明天你就带上盐引去泰州接船吧,不要再节外生枝,耽误了去江西。”
汪海鲲觉得叔父说得有理,但又有哪儿不那么对劲。临去泰州前,正好遇到了蒋成,便对他说了。蒋成是个气性大的,立即去找了卢德恭。卢德恭先是一惊,放下手中的毛笔,看着面前的蒋成:“你是说曹益亭监守自盗?”
蒋成把清单递上:“这是汪海鲲记下的。”
卢德恭接过,看也不看,就放到公案上:“好,本官知道了。”
蒋成呆住:“盐台大人,这……”
卢德恭好整以暇地说:“曹益亭这人我知道,不是科道出身,花钱捐的官。有些胡闹的事不奇怪。过几天,我派个晓事的,去敲打敲打他。这事,你别再管了。”
蒋成睁大了眼睛:“大人……”
卢德恭无奈地说:“抓差办案,你蒋成行!可你不能老这么一根筋。两淮盐业这潭水,深啊!”
蒋成愤愤不平:“就是这潭水,尹大人这样的清官,都莫名其妙死了!”卢德恭脸色一变:“本朝那么多盐院大人,怎么偏偏就他尹大人扛不住事儿,怨只怨他没肩膀!”
蒋成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卢德恭。
卢德恭拿起毛笔,对着桌上的宣纸说:“尹大人是病死的,什么‘莫名其妙死了’,你不要乱说!”他捻须道,“唉,‘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给你这么一打岔,我刚想到的那一联,又不知怎样才能找回来了。”
蒋成忿然一抱拳:“大人,大人会做什么联啊句的,小人只会抓私盐!我这就去找那个姓曹的!”
卢德恭把笔一扔:“站住!”蒋成不情愿地站住了。
卢德恭温和地说:“蒋成,这些天你也累了。把盐巡的牌子留下,回去好好歇歇吧!”
蒋成愣住了:“大人,你要革我的职?可是阿大人刚让在下当上管带。”
卢德恭不耐烦:“蒋成啊,我是叫你歇一歇,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蒋成急了:“小人不累啊,大人!”
卢德恭严厉地瞪着他:“你确实是累了!”
盐政衙门签押房内,一排箱子盖被打开,揭开红布,里面光芒闪耀,装满了现银。阿克占、卢德恭与汪朝宗、马德昌、鲍以安都在,上缴捐输的七十万两银子终于凑齐了,各人心中落下了块石头。依阿克占吩咐,这批银子由马德昌押送京城,而汪朝宗则往江西行盐,务必将这二万五千引盐变成白花花的银子,以凑齐余下的三十三万两捐输。
阿克占喜气洋洋,三位总商脸上却并无欣喜之色。汪朝宗是凝重,鲍以安略显不平,马德昌则看不出喜怒之色。
出了衙门,三总商不由自主地聚到了务本堂内,这时,远远看到萧裕年半躺在轿上,眯着眼睛,正被人搀扶着下来。汪朝宗、马德昌、鲍以安等赶紧迎上前去,帮他在上首坐下。
萧裕年无力地睁开眼睛:“你们商议,我就是来听听。”
马德昌皱了下眉头:“那萧老就先听着,咱们议,萧老随时指教。”
汪朝宗看了看众人,说:“现在已经筹了七十万两,还差三十三万两捐输,朝廷还留下两个多月时间,要把银子送到四川。上次大家推举汪某去江西行盐,只是小侄海鲲去调盐还没到……”
鲍以安不安地扭动身子。马德昌看了看他,咳嗽一声:“朝宗,这趟苦差事,让你一个人去,我们大家心里也不忍。”他看了鲍以安一眼,鲍以安不服气地说:“这话不能这么说吧?我这建昌府的引岸,说没就没了,怎么就没人来哄哄我啊?”
汪朝宗厉声:“还提建昌府!你真敢拍着胸脯,自个儿把事儿顶了,我立马去找阿大人,把引岸还给你!”
鲍以安老大的不服气:“我就看不惯你这副嘴脸!拿阿克占来压我,他算个鸟啊,还怕他不成!”
马德昌呵制他:“老鲍!”
汪朝宗正义凛然地说:“今天大家伙儿都在,汪某就把话挑明了,若是你老鲍敢担当,这建昌府的引岸,我现在就奉还!”
鲍以安气得脸通红,猛地一拍桌子:“不要以为塞个汤团就能堵着我的嘴!你帮我借钱,我还不懂吗,这是打一巴掌再揉一揉,让我既丢了引岸,又丢了人!你够狠的!”
马德昌一把拉住他:“今天你说的这些话,才真的丢人!”
汪朝宗不屑地看了鲍以安一眼:“老鲍,把话说白了,康山草堂押出去,根本就不是为了你,你不配!借来这三十五万两银子,保的是盐商的大局和扬州的命脉!可你这么一说,我告诉你,这建昌引岸,我汪朝宗是吃定了!”
鲍以安瞪眼看着汪朝宗。
马德昌拱了拱手:“二位,今天我看就不议了,待海鲲把盐运回来,再为朝宗饯行。老爷子,您看呢?”萧裕年并没有回答,他仰着头睡着了,还微微发出鼾声。小猴子乖乖蹲在他的膝盖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马德昌尴尬地说:“嗨,朝宗,你看……”
汪朝宗点点头:“就这样吧!”说完,撩起袍子,快步走了出去。
马德昌转脸看鲍以安:“老鲍,人都走了,你怎么还气鼓鼓的?”
鲍以安今天的发作不是没有缘由的,这两天,他越想越别扭。汪朝宗是帮了他不少忙,可白拿了他一块引岸,倒过来他鲍以安还得谢他,这是什么理?他横竖想不明白。
马德昌过来安慰他:“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老鲍!不怕你不高兴,二十年前,萧老爷子手里本来就能一统扬州盐业!”
鲍以安哼了一声:“那也不见得!”
马德昌幽幽说:“老爷子到底还是高看你们鲍家一眼。现在他老了,该轮到汪朝宗了!”
鲍以安咽不下这口气:“要真这么说,那建昌府说死了也不能给他!老马,你瞧着吧。我准让他这趟行盐卖不出去!唉,你笑什么?老马你可得闹明白点,你俩二十年前就有过节哪!我倒了,你也好不了,你得站我这边。”
马德昌只是笑而不语,半晌才说:“老汪这次可是真急了。”
“怎么?”
“曹益亭这人你听说过没?”
“掘港盐场大使啊,当然知道。两淮那么多盐场,数他贩私盐最厉害。”
“是啊,这次连老汪都从他那里进了一批私货。”
鲍以安听罢神色一动。
马德昌故意拉长了腔调,神秘地说:“鲍兄,我跟你就这么一说,你可别捅出去。”
鲍以安心领神会地应着:“嗯嗯,对了,老马,这七十万两银子他不早筹齐了吗,这阿大人怎么还不赶紧着往京城送啊?”
马德昌说:“他是在等漕兵呢。你想啊,七十万两银子,谁不眼馋啊?”
“那倒也是。”
“阿大人把老汪差去江西,又差我进京送银子,这事儿不简单哪。”
“就你那肚里弯弯肠子多!”
“老鲍啊,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我和朝宗这一走,这扬州城里就剩你和萧老爷子,他阿克占还不赶紧动手啊?!”
“我怎么听不懂啊?”
马德昌一笑:“听不懂是你的福气!”
马德昌的忧虑,汪朝宗也早就看到了,日子越久,他越发觉得阿克占的难以捉摸,如果他和马德昌都离了扬州,阿克占保不准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问题是他根本不知道扬州的水有多深,到时难以收拾,无法补救,拍拍屁股走人,倒霉的还不是扬州盐商和百姓?这日,他特别约了马德昌去清缨泉澡堂。
澡堂进去是一个门厅,门楣上悬着一块大匾:澡身浴德。
掌柜的迎上前来:“二位总商到了,这边请。今天的水顶好!”
转眼进了一个雅间,两间楠木雕花床靠显然气派非常。古朴的汉白玉门侧上镌刻着“汽水盆汤、白石池塘”。两个伙计帮助汪、马将外套脱下,整理齐整,用叉杆高高地挂在头上的衣桩上。一个伙计端着个托盘:“手巾把子来咯,老爷请用,当心烫!”另一伙计端上热茶放在躺椅旁的柜子上。
马德昌接过毛巾,展开放在脸上捂了会儿,才取下来,扔给伙计,对掌柜的说:“你们家扦脚的老王在不在?”
掌柜的脸上有些为难:“对不住马总商,这两天他回老家去了,家里出了点事情。”
汪朝宗边脱衣裳,边问:“出什么事了?”
掌柜的说:“说出来扫二位总商的兴,还是不说的好。”
马德昌也在脱衣裳:“不碍事,你说吧。”
掌柜的为难地开口:“他女儿本来许给了仪征的一个行商,因为今年官盐积压,卖不出去,还不上账,上吊了,他女儿想不开,就跳了江,幸亏被人救了,捡回一条命。”
马德昌长叹一口气:“作孽啊!”
两人脱光衣服,伙计们连忙将丝绸浴衣给两人披上。这时伙计推开汉白玉门套的门,一股浓浓的雾气扑面而来。伙计大喊一声:“各路神仙会瑶池,二位老爷请!”
水汽蒸郁。墙上隐约有一副对联:金鸡未唱池先热,旭日初升客早来。
马德昌和汪朝宗泡在水池里。
汪朝宗问:“老鲍还在赌气?”
马德昌笑笑:“其实,你帮他借来了银子,他心里是有数的,坏就坏在他那张臭嘴!”
汪朝宗也不理会:“捐输的压力,是大伙儿的。分担些,该的。今年这年成不好,盐商的日子都不好过,你看刚才那王老头的女婿……说出去,人家都不信。”
“谁说不是呢。这回也真是把大伙折腾惨了。咱们几个老的被折腾也就算了,还带累得令侄小小年纪,亲自下盐场。”
“海鲲也不小了,出去历练历练,也是好的。”
“是啊,得历练。年轻人有冲劲,可是不知道轻重,眼睛里揉不得沙子。”马德昌抬手在眼前的水汽里挥了一下,“‘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其实争荣辱是真的,哪有明明白白的黑白?”
“你的意思我明白。海鲲我已经说过他了,我让他去行盐,也是让他暂且离开扬州的是非。”
“人世就好像这澡堂,来洗澡,是求干净,其实澡堂里人来人往,洗澡水里最是藏污纳垢,倒是把别人的脏,泡到了自己身上。”
汪朝宗微微一笑:“这比方有意思。清缨泉是老字号,当年第一代有恒盐旗的鲍总商就在这里泡澡,后来是我那老岳父裕翁,然后就是现在我们鲍、马、汪三家大总商。下面大大小小的总商、散商,大概也多少来过几回。嗯,就连卢德恭大人,也是常客。”
马德昌伸手搅动池水:“是啊,所以这里到底是谁的脏,其实已经是说不清了。”
汪朝宗正色道:“一个人有点脏不妨,但要是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澡堂子也是不让进的。”
马德昌脸色一变。汪朝宗自顾起来,一伙计忙来搀扶,扶他躺在床上,帮他擦背。马德昌也跟上来,趴在旁边的床上,另一个伙计帮他擦背。
汪朝宗又提了一遍:“掘港盐场的曹益亭,他贩私闹得太凶,我看他是早晚会出事。老马,这样的官儿,还是疏远点好,可别让他带累了。”
马德昌点头:“我跟他也只是泛泛之交,谈不上交情。”
汪朝宗说:“现在捐输是大事,一切只能以此为重,我可是深怕咱们三大总商里不论哪个,出一点岔子。”
马德昌笑笑:“盐商要都有你这器量,那就有指望了。”
保障河上,两岸风景有如一幅宋元画卷,淡淡的雾霭中,依稀可见婆娑的垂柳和参差的亭台。一艘巨大的画舫缓缓行驶,船头两个衙役手持竹竿,驱赶着湖里的小船,小船纷纷避让。
阿克占、卢德恭、宋由之陪同奉旨前来催缴捐输的户部侍郎董德成在游湖饮宴。张灯结彩的画舫上,莺歌燕舞,馨香缭绕,两名瘦马在一旁抚琴。宋由之赔笑说:“部堂大人,这回阿大人、卢大人可是殚精竭虑,顶着很大压力啊,别看这七十万两,外面都以为扬州盐商富可敌国,拿这点儿钱不算什么。可是,这帮盐商自己花起银子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要他们拿钱出来,比杀他们还难!阿大人,我说得对吧?”
阿克占笑道:“宋大人善解人意啊!”
宋由之继续:“所以,部堂大人,您可要在皇上面前为盐院大人多多美言,这七十万两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易啊!”
卢德恭也在一边频频点头:“正是,正是!”
董德成顶着花白的脑袋,努力睁大了昏花的眼睛:“照说,朝廷也不是就缺这点儿银子,可是,几位大人,皇上也难哪,户部那点银子,年初都派了用场,减了谁的都不让!为了金川之战,皇上把宫里的脂粉钱都减了。我们做臣子的,心里不落忍哪!”说着竟要抹泪。
“部堂大人体恤下情,真是朝廷之福。”卢德恭从长随手中接过一个小箱子,打开来,里边全是银锭,“这二百两银子,是阿大人的一点心意。”
董德成一看,眼睛都直了,嘴上说:“这就不必了,太客气了!”一边却不松手,趁势接了过来。
“部堂大人,盐院大人已经安排即日启程,押送银子进京。”卢德恭禀报。
董德成连连说好,关照阿克占,这剩下的银子,还得抓紧。
阿克占说:“下官之前已经安排总商去江西行盐。”
董德成点头称是:“临来的时候,和中堂交代老夫,剩余的银子直接差人送给四川,就不要送京了。”
卢德恭站起来说:“部堂大人诗坛泰斗,又多年没来过扬州,在这保障河风雅之地,就不留下点墨宝?”
宋由之忙应和:“盐台大人说得是,部堂大人当年会试做的那篇策论,被后学奉为圭臬,何不作诗一首?”
董德成笑呵呵地:“那老夫就献丑了。”他捻着胡须,望着窗外的风景,提笔书写:“舟依玄岸参差合,桥映晴虹上下连……”
这时,只听得外面一阵嘈杂,众人均转头看向舱外。船头两名衙役正在怒斥一位坐着小船、不愿避让的游人,游人正与其争执。
董德成脸上挂不住了,气势汹汹地对身边的公差说:“大胆刁民,还不给我拿下!”
不一会儿,两名公差抓了一人进来。那人头一抬,竟是郑冬心!
卢德恭认识他,刚要说话,只听得董德成一拍桌子:“大胆狂徒,见官船不知避让,先打他二十大板!”卢德恭和宋由之尴尬,阿克占却并不认识郑冬心。
郑冬心对着董德成轻蔑地一笑:“慢!这位大人,堂堂亲民之官,仗势欺压百姓,如此横行霸道,实在是给朝廷丢脸!”
董德成被他呛得半晌说不出话来,用手指着他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郑冬心看了眼桌上的诗,镇定地:“本人郑冬心。”
卢德恭和宋由之介绍说:“部堂大人,这是扬州八怪之首的冬心先生,也是无心之过,请大人恕罪!”
阿克占在一旁看着这个久闻其名的郑冬心,一声不吭。
董德成似乎已经感到来人不是善茬,便想找个台阶下了:“既然是无心之过,又有两位大人为你求情,本官就姑且饶了你这一回!”
郑冬心哈哈大笑:“你就不问问我肯不肯饶你?”
卢德恭一愣:“郑先生还想干什么?部堂大人已经……”
郑冬心上前拿起董德成写的那首诗:“部堂大人,好一个部堂大人!虽说是临文不讳,可这‘玄’字的一点却没有省略,冒犯圣祖名讳,照大清律令,该当何罪?”
董德成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赶紧走过来拱手:“郑先生,老夫一时糊涂,还请郑先生为老夫藏拙,如蒙不弃,还请郑先生入席,容老夫敬先生一杯!”
郑冬心揖了一揖,潇洒地说:“不敢!部堂大人、各位大人冶游辛苦,草民狂妄,扰了大人的兴致,告辞!”说完转身离开。
董德成瘫坐在椅子上,阿克占面无表情,卢德恭赶紧跟了出去,到了甲板上:“郑先生,这,这部堂大人也是无意疏忽,还请郑先生看在本官的面子上,切莫声张。”
郑冬心转身对宋由之:“卢大人,不是郑某不给面子,像部堂大人这样,不给点教训,他是记不住的。”
“先生就开口吧,要怎么给他教训?”
“让部堂大人送郑某三百两银子,总不算多吧。盐台大人,我丑话说在前头,这钱一定得部堂大人自己掏腰包!”
“郑先生,郑先生稍候。”
卢德恭进了船舱,郑冬心悠闲地看着风景,就听到舱内先是一阵暴怒,然后一片劝慰声。又过了一会儿,卢德恭走出来:“郑先生,这部堂大人也是个清官,能不能少点,比如说……”
郑冬心不动声色:“再说,就是三百五十两!”
卢德恭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郑先生稍候!”
里面董德成已经是吹胡子瞪眼,一见卢德恭进来,忙站起来:“怎么说?”
卢德恭摇摇头:“不能还价,一还他还涨!”
董德成又看了眼宋由之:“宋大人,这是你的地界儿,你就管出这等刁民?”
这时郑冬心又走了进来:“谁是刁民?这位大人,银子不是我要的,是你要堵我的嘴才硬要送的。也罢,大人不愿意破财消灾,那就告辞了!”
董德成慌了,忙走到郑冬心面前,不停地给他作揖。郑冬心冷冷道:“大人比郑某年长,这不是要折我的寿吗?不敢当!郑某只要银子,你到底给还是不给?”
董德成一咬牙:“给,给!”他拎起那只小箱子,往郑冬心面前的地上一放,“老夫手上就这些了,你全拿走!”
郑冬心打开箱子一看:“看来今儿个还真是缘分,原来大人早就备好了!少就少点吧,告辞!”
看着郑冬心离去,董德成再也坚持不住了,一屁股瘫软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