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占赶到紫禁城时,天刚蒙蒙亮,东方的天空刚刚吐出一点鱼肚白,四周的景物只大致看到个轮廓。
太监林宝拎着灯笼引领着阿克占走在回廊上,一边还嘱咐:“阿大人,您这趟来得急,皇上实在是分不出工夫,只有早膳这一会儿,您多体谅!”
阿克占诺诺:“我明白……明白!”
林宝领着阿克占进了养心殿南侧的一间偏房,在门口垂手肃立,低声说:“阿大人,皇上正在用早膳,您不用报名,进去吧。”
阿克占轻轻推开门。
乾隆皇帝正盘膝坐在炕上,面前一个小桌子。大太监张凤带着几个小太监在一边服侍,鸦雀无声。
乾隆并没有戴冠冕,一身便服,很显老态。他正一手拈着一个豌豆黄小窝窝头,一手翻着一本奏章。像这样的奏折,他身边还有一摞。
乾隆聚精会神,目不斜视:“阿克占来了?过来坐。”
阿克占在屋角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磕了三个头,轻轻走向乾隆,在炕沿儿搭个边坐下。
乾隆头都没抬,指着食盘:“来,一会儿都凉了。”
食盘里只有一碟豌豆黄小窝窝头、一碟小馒头、一碗小米粥、一碗粳米粥、四碟小咸菜。
阿克占看着乾隆已经花白的头发,不由得鼻子一酸。
乾隆随和地说:“朕吃饱了。阿克占,你都进了它,你是厮杀汉,肚子大。”
“奴才……谢恩!”阿克占拿起小馒头一个一个地吃着。
乾隆直勾勾地看着阿克占,阿克占紧张地放下馒头。
他突然对着阿克占笑了一下,问:“白头发没见少啊,雄心壮志还有吗?”
阿克占吞下一口馒头也乐了:“回皇上,都好!”
乾隆在奏折上批阅的朱笔慢了一慢:“你替朕多用点心!”
阿克占的眼眶潮湿了。乾隆一边批,头也不抬地问:“尹如海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阿克占慌忙放下手中的馒头,从袖笼里掏出一个破旧的条幅呈上。正是尹如海写的“拿人一文,不值半文”。
乾隆放下手中的笔,目光停住了,脸偏过去:“我怎么成了昏君呢?”
阿克占忙不迭地:“圣上英明慈祥,万民拥戴!”
半晌,乾隆不解地说:“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君。当差当了一身病,还扛着。他有多少话要说啊,为什么要死呢?”
皇上对着条幅凝视许久,缓缓地说:“这字有‘骨头’——软骨头!”
阿克占点头:“尹大人是死谏,什么都不说,生生地把这块大骨头给咽了!”
乾隆突地怒了:“你说他是死谏?他不配!‘拿人一文,不值半文。’说得多好啊,多轻巧啊,不拿钱就够了吗,朕给他的差事呢?说扔就扔了,这是逃兵!逃兵!阿克占,别跟我煽情,他尹如海把自身修得那么清白,于大清何用?于朝廷何用?于朕何用?清流误国啊!”
阿克占慌忙伏地:“容臣三个月,臣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朕给你半年。”
半年的期限是乾隆最后的耐心。阿克占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但彻查亏空,就会拉开盐引案的黑幕,放出无数的毒蛇猛兽,扑向自己。阿克占有些后悔,不该捅开这么大的窟窿,并且给自己套上了绞索。
阿克占怀着沉甸甸的心情回到扬州,何思圣一看神色便猜了个七八分。阿克占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没有退路了!”
何思圣说:“学生和东翁聊一聊汪朝宗的事。”
阿克占停下,问:“汪朝宗,他又怎么了?”
何思圣说:“东翁您忘了,扬州盐商照例有四大总商,并从中推举一名首总,萧裕年告老退位,这首总之缺不宜久空。否则群龙无首,大人就没了抓手。这次汪朝宗运饷金川,立了军功,学生以为,不如就让他做了首总。”
阿克占调侃:“为人说情,不像何夫子的风格。”
何思圣一笑:“当然不是说情。大人既然已经把盐务亏空破了题,这篇文章就得做下去,要不皇上那边还是无法交差。盐务的口子,也只能还在扬州,在盐商的账册上。过去,这账册都是务本堂公管,但由首总保存。现在盐商里没有首总,是时候,把汪朝宗顶出去了!”
“嗯。该他的,就给他做嘛!”阿克占甩了甩肩臂,“老牵着不行,有时候也得放一放。放出去了,再收回来嘛!”
马德昌神情阴郁地坐在桌边,油灯灯火并不明亮。一个人推门而入,解下脸上蒙着的面纱,竟是紫雪。
“马总商,你还嫌上回坑得我不够惨!”
“紫雪姑娘,你也别光记仇不记恩。你是怎么进的署院,可不能新人进了房,媒人扔过墙吧。”
紫雪脸色一变:“就你肚里那点花花肠子,别拿尹大人那点破事吓唬我,姑娘我见过世面!回头我只要跟盐院大人说一声,你吃不了兜着走!”
“哦,那我也可以跟盐院大人聊一聊尹大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恐怕不单是想不开吧。怎么,你还想往下听么?”
紫雪脸色白了一白:“姓马的,什么意思?你痛快说吧。”
“我是生意人,自然是谈生意。没别的,我想买姑娘嘴里的两句话。马某保证这两句话对姑娘、对盐院大人都没有坏处!”
他把一张银票慢慢铺到桌子上。
紫雪瞟了一眼:“五十两?”
马德昌放下第二张银票:“一百五十两!”
紫雪不置可否。
“二百两!”
紫雪紧张地瞟着桌面。
马德昌再放:“三百两!”
紫雪重重吸了一口气:“我要是不答应呢?”
马德昌神色阴狠地看了她一眼。
紫雪反倒笑了起来:“马总商,我不信你真敢杀我灭口!”
“对,我不敢。所以我是来和姑娘谈生意的。”
紫雪妩媚地笑了起来:“知道就好!”伸手拈起桌上的银票。
瘦西湖畔,夜色迷离,湖面上光华绚烂,仿佛一条璀璨星河,湖边游人如织。
白塔下的凫庄,“长堤春柳”画舫灯火辉煌,浮在湖上,就像一块闪闪发光的宝石,歌咏丝竹之声,从画舫内不断传出。
围绕着“长堤春柳”,还有许多条稍小的画舫散泊周围。今夜,阿克占在此宴请众盐商们。
前厅摆着一张圆桌,杯盘碗盏都已摆设停当,冷盘小菜已经先上桌了。
偌大的圆桌面就只坐了鲍以安一个人。他已经饿了,想吃喝又不好意思,扭动着身子,有点手不知道往哪放。
前后厅之间的垂帘一挑,何思圣走进来,张望一下:“鲍总商,还是您一位?”
鲍以安为难地搓着手。
何思圣看看桌子,没吱声,一挑帘又回去了,把鲍以安晾在了那里。
阿克占在帘后,不满地说:“本院不容易请这一顿,还都不给面子。”
何思圣走上前来,笑嘻嘻地说:“来早晚是要来的,许是都心怀鬼胎!”
阿克占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前舱传来响动,随从匆匆入舱禀告:“大人,盐台大人到了!”
阿克占转头对何思圣:“走吧,出去迎迎贵客!”
卢德恭已经就座了,正和鲍以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阿克占率何思圣自后面出来,和卢德恭、鲍以安寒暄问好,各自落座。
阿克占闲谈状:“卢大人,听说你今儿去梅花书院讲学?”
卢德恭神色淡淡的:“卢某是读书人,本来不克政务,又有大人在此主持,正所谓能者多劳,卢某就乐得赋闲了。到书院去走一走,也是宣扬本朝风化的意思。”
“卢大人,话里有话啊。”
“卢某言无不尽。”
鲍以安望着卢德恭、阿克占、何思圣,有点懵,他张口结舌地不知道怎么打圆场。
阿克占单刀直入:“卢大人是觉得本院管得太多了?”
卢德恭还是神色淡淡地抻着:“不敢。大人秉承天威,雷厉风行,做什么都是应当应分的。下官手里开革的一个小小盐巡,在大人手上都能成为一员得力的闯将,先是升了管带,现在又成了佐领。下官只有衷心钦佩。”
何思圣说:“哦,卢大人说的是蒋成。”
阿克占释然:“蒋成这件事是本院的唐突,他被大人开革,本院并不知情。卢大人,恕罪恕罪。实不相瞒,本院以为蒋成勇猛直率,是块材料。”
鲍以安好不容易插上句话:“你们是没看见他上街的样子,凶神恶煞的,看不顺眼就抓就打。现在扬州老百姓都管他叫蒋门神!”
何思圣望向阿克占:“大人,这件事是学生失察。早知这样,就该把蒋成撤换掉!”
卢德恭神色多少松动了些:“大人,下官不是斗胆指责大人的行事。蒋成这么做对不对?也对。照章办事,朝廷法度。可是扬州这个地方,自古繁华,与别处不同。这里的盐官,靠山吃山,难免沾那么一点。朝廷盐务,还是靠这些人来办。真正贪赃枉法,罪不可恕,抓了杀了,都是咎由自取。稍许那么犯一点错,也像乌眼鸡似的揪着人不让过门,将来就没有人敢替咱们办事了。盐务耽误在咱们手里,也没法向皇上交代。说到底,蒋成这么做,还是不利于大人。”
阿克占连连点着头,作出豁然开朗的样子:“卢大人,卢老,这些话你怎么不早跟我说,非要闷在心里!”他亲昵地对卢德恭说,“卢老,盐务总是咱们两个人在办的嘛!”
他提起杯,敬一杯酒,转头对何思圣:“何先生,先把蒋成停职。以后凡是本院所拟公文,先送盐台大人过目。”
卢德恭喝了口茶,脸上才终于露出笑模样。
这时,马德昌已经到了。他没先进门,站在门边侧耳听着厅里的动静。
一艘挂着长串灯笼的小船渐渐划近,灯笼上昭然可见“鸣玉坊”的字样。
马德昌赶忙一侧身,让到了一边。
阿、卢、鲍等人正在互相寒暄,姚梦梦推门而入,身边还带着个酒气十足的郑冬心。
姚梦梦抿嘴:“郑先生非要一起过来讨杯酒喝。”
阿克占说:“好啊!郑先生是当朝名士,梦梦姑娘更是扬州名媛,有了才子佳人,这酒席才风流雅致。快,快落座。卢大人,你老马识途,却袖手旁观,只顾去吟风弄月,今晚上绝不能放过你。何先生,他要偷懒躲酒,咱就罚他!”
何思圣打趣:“有梦梦姑娘在,就请她监酒,保管卢大人涓滴不差。”
阿克占哈哈大笑:“美人在前,就是不会喝的,也要干他几盅。是不是?卢大人,你是读书人,这书里怎么说的?”
卢德恭面有难色:“这个……”
郑冬心拿筷子敲着桌子:“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梦梦姑娘留郑冬心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吾心最欢,能饮一石!”
阿克占大笑,鲍以安赔笑,姚梦梦举粉拳要打。
汪朝宗恰在此时进来:“各位大人,朝宗来迟了。”
卢德恭总算抓到了救星:“朝宗,朝宗来了!”
姚梦梦却脸一沉站了起来:“原来今晚也有汪老爷,我还以为单是侍候二位大人行酒。汪老爷这样的大贵人,小女子怎么侍奉得起?”说完要走。
汪朝宗并不挽留:“姚姑娘风华绝代,汪某这样的俗物实在不配同席。恕不远送!”
姚梦梦气得满脸通红,往门外走去。
郑冬心哈哈大笑,一把抓住姚梦梦。姚梦梦挣不脱,只好半推半就坐下,还是冷着脸故意不看汪朝宗。
阿克占悄悄对何思圣说:“本院今儿这客请得不顺。”
鲍以安饥肠辘辘,好歹看到了开饭的希望:“唉,朝宗,你就别客套了。今天夜里你是主宾,坐,快坐!二位大人,咱们这就开席吧?”
阿克占说:“嗯,人也差不多齐了——倒是马总商,答应得好好的,比朝宗你来得还晚,一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他!”
马德昌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大人恕罪,德昌知错了!”
马德昌进来时,脸上似乎带着点汗。
阿克占招呼他:“德昌啊,这,这,你怎么回事啊?”
“大人,说来惭愧,小人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本想着顺路先去接一接……”
“废话少说。你是最后到的,就说你认不认罚!”
“认,怎么罚小人都认!”马德昌拉椅子坐下,他的眼神有意无意地和卢德恭交会。卢德恭微有笑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场宴席这时候刚刚进入高潮,在座的人酒酣耳热,兴致盎然。
阿克占转向汪朝宗,说:“朝宗啊,这场酒席,我可是候你许久了。一直想为你行盐庆功,现在补上。”
汪朝宗忙举杯:“有大人这句话,朝宗这点劳累算不得什么。我们盐商在外如果说还有些什么底气,全仗朝廷的恩典。就凭这一点,功绩其实全在大人。且借大人杯酒,敬祝大人康安!”
阿克占哈哈大笑,众人也都赶紧举杯道:“敬祝大人康安!”随即一饮而尽。
郑冬心举杯、祝词都比别人慢半拍,说得也含含糊糊。
阿克占故作不见,感慨道:“这一路行盐,往大了说,是有功于社稷;往小了说,也是一大票雪花花的银子嘛!朝宗,我可不是要你的,老实说,这一趟,收成如何啊?”
“细账还未厘清。但交清了捐输,再除却诸般使用,总还有十几万两银子。”
阿克占呵呵笑着:“这就好,这就好。”
汪朝宗故作不见:“大人,今天您在这里,有一句话,朝宗想讲在当面。”
“你说,尽管说!”
“朝宗侥幸成功,纯属因缘际会,其实也是各位总商行商多年的基础。所以这次行盐的利润,朝宗不敢私吞。”
众人惊奇地望着汪朝宗。姚梦梦尤其关注,秋水般的双眸瞥了一眼汪朝宗。
“朝宗一直有个心愿,想在咱们这瘦西湖上,再建一座桥。冬心先生说这是瘦西湖龙脖子上的金项圈。朝宗愿意把这笔钱作为扬州盐商的公费,首倡建这座桥!”
鲍以安和马德昌都颇感意外。
郑冬心大叫了一声:“好!”
姚梦梦却低下头去,眨着眼睛。
阿克占探过身子来,问:“十几万两的银子,还不在你朝宗心上?”
“银子当然是重要的,但是财聚人散,财散人聚,只要大家心齐,银子哪儿都能找回来。”汪朝宗洒脱地说。
阿克占赞赏:“这才是我想听的话!”
鲍以安脸上颇有惭色。
马德昌拍掌赞叹:“朝宗一席话,点醒梦中人!”
卢德恭在一旁微笑,不说话。
姚梦梦赶紧拿过嵌金洒花小酒壶来,依次斟上,却故意绕开汪朝宗。
阿克占一拍桌子:“说得好……他奶奶的!”仰头喝了一口酒,“各位总商这胸襟,可是让阿某大开眼界啊。都说扬州可是个好地方,人间仙境,遍地白银。可是阿某不待见这个,倒是各位总商铁肩担道义的气概让我不得不佩服!朝宗,来,本官敬你一杯!”
“大人这可是折杀朝宗了!”
阿克占豪爽地说:“实至名归嘛,咱是个刀把子里出来的老粗,用他们读书人的话,‘舍汝其将谁欤?’从明天起,你朝宗就是我扬州盐商的首总了!”
鲍以安大叫了一声好,见无人响应,便蔫了。
马德昌低着头,用筷子拨拉着盘子里的拆烩鲢鱼头。
“喝酒,喝酒!”见汪朝宗杯子是空的,阿克占回头问姚梦梦,“怎么就没给汪总商倒酒,来呀!”
姚梦梦不情愿地走过来。
汪朝宗却说:“不敢!”自己从旁边提起一个酒壶斟上。姚梦梦黯然别过脸去。
阿克占看了两人一眼,不解地问:“今儿个,你们到底怎么了?”
一朵绚丽的烟花绽放在夜空中,湖边的游客们齐声惊叹!烟花此起彼落地从湖中各个游船上升起来。这些游船画舫上乘坐的大多是四大总商手下的各路盐商。总商盛会,他们照例是要凑趣的。各式各样的烟花将夜幕点染得画布一般。这些烟花大多是高手匠人所制,特地攒到今夜争奇斗艳。
一连串的烟花升空声响了起来,湖边的游客们大声欢呼。夜空中绽出几个大字——天下太平!
酒宴显然是已经过了最高潮。阿克占定了调子,卢、马、鲍诸人随声附和,纷纷举杯敬阿克占,祝汪朝宗,酒就喝得格外热烈。酒宴持续了不长时间,几个主要人物已经醉意酩酊了。
郑冬心已经干脆趴在桌子上,鼾声四起。
阿克占拉着姚梦梦的手,一起走到外面看夜空中的烟花。何思圣跟在后面。阿克占看到“天下太平”四个字,兴高采烈。
心情郁闷,不胜酒力,汪朝宗这一夜明显醉了,眼睛也直了,身子也摇晃起来,说话也开始絮絮叨叨,只是神志还是基本清醒的。他抓着卢德恭的衣袖:“卢……卢大人,桥!”
“朝宗,你醉了。”
“不!大人……我没醉!大人,不久的将来……就在这里,就在这瘦西湖上,就会有一座无与伦比的……扬州的桥!大人,大人……您……您不高兴吗?”
卢德恭明显地敷衍:“高兴,高兴。朝宗,你好好坐着。来人啊,给汪老板上茶。”
“大人……您还是觉得我醉了。”
“朝宗,扬州衣冠文物,蔚为大观,再修座桥,那也是锦上添花了。”
“大……大人你不懂!”
卢德恭脸色一沉。
马德昌赶紧过来缓颊:“朝宗,朝宗,你真醉了!大人别见怪,朝宗平日里从不失态的。”
汪朝宗的确是醉了,他仍在嘟嘟囔囔:“这座桥……那不是桥,是扬州的面子!所以说大人你……不懂!”
卢德恭心里不悦:“要是本官不想要这个面子呢?”
汪朝宗毫不理会:“大、大人,面……子可以不要,脸可……不能不要。”
卢德恭脸都黑了:“汪朝宗,这是什么话?”
“咱们盐商出银子,建……这个桥,就是给大人脸上贴金哪,你们官……官府也要吐,吐一些出来。”
卢德恭顿时变了脸色:“这个吐字用得好啊!怎么吃进去,就怎么吐出来!汪总商这是酒后吐真言哪!”
汪朝宗遽然醒悟:“大人,朝宗不敢!只是想跟大人打点儿秋风。”
卢德恭哼了一声:“打秋风打到我老卢身上,你是找错了人。扬州城收过你常例银子的盐官着实不少吧,你汪总商可以凭着账册,一一追缴!”
他在账册两个字上语气尤其重。一时之间,画舫里的喧嚣笑闹声突然停止了。
屋檐下挂着一排鸟笼,里边各式的鸟叫得正欢。
紫雪站在檐下,抱着长衣服。
阿克占穿着一身蒙古人的布库,正在活动着手脚,扑击着沙袋。
巨大的沙袋在阿克占的打击下来回晃动。
须臾,他收了式子,又活动活动肩和脖子,走回檐下。
紫雪忙迎上去,给他披上衣服:“老爷,您的精神气色越来越好了!”
“扬州城这水土,养人哪!”阿克占说罢,仰脖出神地听着鸟叫。
“老爷,听说京城在旗的那些爷儿们,都兴这个?”
“唔,他们不止这个。提笼架鸟,那是闲散没出息子弟才干的事。有身份的爷们,玩的都是鹰!”阿克占望了望辽远的天空,有些神往似的。
“鹰?”
“京城里玩鹰,也叫熬鹰!讲究拿活物喂。要让那鹰性子猛恶,还得忠诚。熬不出来,鹰疲了,只会张嘴等食吃,驯成了家禽,也就废了。”
“有这么多说道?扬州城里的老爷们,倒没听说谁家有养鹰的。”
“那是自然。扬州盐商嘛,都是风雅的人,自然不会沾惹这些血淋淋的事情。我年轻的时候,倒是养过几只,现在也没那个闲情逸致了。不过这世道里的人和事儿,有时候就跟这熬鹰一样。不听话不成,只听话不中用,也不成。”
紫雪眨着眼睛,神情似懂非懂:“老爷这些话,我听不明白。”
阿克占哈哈大笑:“岂但你不明白,不明白的人多着哪!”
阿克占说着坐了下来。
紫雪帮阿克占梳辫子,紫雪一边梳一边说:“老爷,白头发又多了。”说着就用劲拔下一根,递到阿克占面前。
阿克占眯着眼一笑:“别拔了,再拔就没几根了!”
紫雪回了一笑:“我就要拔,省得天天给你梳辫子!”
阿克占捏了捏紫雪的手,手舞足蹈地给紫雪讲故事。二十三年前的冬天,他随兆惠将军,在天山南路出兵放马,被霍集占的大兵围了。那时兆惠将军身边,总共不过数千人,霍集占的叛军多达数万。天寒地冻,无粮无柴,连口热水都喝不上。晚上只能抱着马肚子打盹。那天早上,他跟着将军凭高远望,只见营垒外几里的地方,密匝匝的都是敌人的旗帜。兆惠将军回头问他:“阿克占,你怕吗?”
紫雪身着内衣,崇拜地捧着脸,双目含情地看着他:“你怕吗?”
“我说,‘大丈夫为朝廷效命,怕啥?’兆惠将军听了,使劲拍我一把,说,‘好兄弟!军中要都是你这样的勇士,何愁敌虏不灭!阿克占,你记着,等这仗打赢,咱们凯旋回京,我必在皇上面前重重地保你,让你以后再不吃半点苦!’可是,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又在塞外的驿站里苦守了十年……现在这好日子,我可是想都没敢想啊。”
紫雪偎过来:“老爷今天怎么了?”
阿克占摸摸头:“嘿,整天这么花天酒地的,心里都不踏实。”
“老爷是心里不踏实,还是被人勾了魂去?听说梦梦昨儿上了凫庄,怪不得对我爱理不理的呢。”
“哎,你这是哪里话。姚梦梦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好歹也是我的人,哪能随便抛头露面。”
“说起梦梦和汪朝宗,我倒想起个事来。有一次我去梦梦那里玩,汪朝宗也在梦梦那里,喝得烂醉,梦梦说他头天晚上一直在说什么账册啊账册的,后来就一夜没走。我去找梦梦的时侯,他还在睡呢。我只好回来了。”
阿克占一凛,道:“账册?他说账册?”
紫雪道:“梦梦说,他一直说账册要藏好。”
“嗯,这么说,那账册果然是在他那儿了?”
紫雪装作恍然大悟道:“哦,就是把尹大人吓死的那本账啊?雪儿怎么就没想到呢!”
阿克占一掐紫雪的脸道:“你今天立大功了,以后你常去姚梦梦那里走动走动。”
紫雪忙说:“是!雪儿全听老爷的。”说着探手到阿克占的衣服里抚摸他的胸口,轻声道,“雪儿在床上也全听老爷的。”
阿克占顿时把持不住,抱起紫雪便丢在床上,随即扑了上去,两人滚作了一团。
明亮的阳光透过纱窗,直射汪朝宗的眼睛。
汪朝宗醒了过来:“唉,怎么这么晃,人都哪去了?也不把窗帘拉上?”
汪雨涵捧着一碗燕窝在一边抿嘴浅笑:“这是娘吩咐的,说不必拉窗帘,就让它那么照着,看爹什么时候起来。”
汪朝宗小声问:“这是生我气了?”
他挣扎着起身,突然拿手遮住眼睛:“唉呀,不成,还是晕!”
汪雨涵绷不住,终于失声笑起来。
郑冬心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来:“朝宗,朝宗,你醒了没有?”
“郑先生,快请进来吧。”
汪朝宗随手把汪雨涵捧着的那碗燕窝递给了郑冬心。
雨涵乖巧地说:“我再取一碗来。”
郑冬心指点着汪朝宗:“朝宗,昨天到底怎么把卢德恭给得罪了?”
汪朝宗一脸惭愧:“真是喝多了。昨晚在凫庄上都说了些什么,我现在全想不起来。仿佛就记得一直在说咱们的桥!”
郑冬心却一笑:“哎,你可不止说桥。你后来嘴里挂着不放的全是姚梦梦。阿克占去拉她手,你还不乐意。我估摸要不是散得早,都能打起来!”
汪朝宗似不信:“啊?还有这事哪!哎?你不是早趴下了吗?”
郑冬心翻白眼:“趴下?我心里明白着呢!就是想特意瞧瞧你们这帮人喝多了都什么模样。”
这时,家仆进来说马老爷来了。
汪朝宗支起身子,道:“德昌?快请进来。”
“朝宗啊,你昨晚上可是着实地吓了我们一大跳!哦,郑先生也在!”
“德昌,坐,坐。我这里怠慢了。”
“你不用忙,我自己来。”他坐定。
“我昨晚上是真醉了……”
“你呀,要不是真醉了,料你也不会说!你触怒了卢大人!”
“啊?”
“毕竟是醉后之言嘛,卢大人是读书人,他不会上心的。这种事儿,指望官府是没用的,得靠盐商自己!”
“哦?”
“你捐了十几万两,看来不是个便桥啊!我也不问你的图样,没别的,我广泰盐号也出三万两!”
汪朝宗始料未及,感动得不能自已。
马德昌解释说:“朝宗你主张修桥,起先我也蒙在鼓里,这不是明摆着银子往水里扔吗?扬州缺这一座桥吗?可是我后来慢慢地想,就想明白了!咱们建的这不是一座桥,这是一个机会!我和你就投了十来万两银子,这得建出个什么样的桥啊?得要多少人工、多少劳力、多少砖石木料?这桥一建起来,你看吧,光扬州城里贫民来修桥的,怎么不得上千人?力工、瓦工、木匠、石匠,五行八作的,得用上千人,他们来干活,手里有了钱,再往出一花,整个扬州就全活了!那真是四两拨千斤啊!”
汪朝宗频频点头,由衷地说:“这么一来,流民可以自食其力,懒人可以变勤快,勤快的呢,可以再想办法多赚。慢慢儿的,就会把整个扬州的人心带起来。这比直接把银子散给老百姓,来得更好!咱们盐商拿出银子来的,谁也说不出劳民伤财的话。”
“对,对!”
郑冬心也不断点头。
马德昌站起来:“朝宗,那你就先安心歇着。外边各路盐商的码头,我去替你跑。这是我们扬州城的大事,更是扬州盐商的大事!每个人都该尽一份心,出一份力。”
“有劳德昌兄了。”
“修桥啊,我愿意做先锋将!只是什么时候图样出来,也让老马先睹为快!”
“图样也快了!”
马德昌向汪、郑一揖,先告辞了。
郑冬心望着马德昌的背影,迟疑地说:“这个人怎么突然这么热心?倒透着有点假!”
“德昌心气儿大,他年轻的时候,赈济河灾,三天三夜没下过河堤,累吐过血!这几年也许是年纪大了,才有些畏首畏尾。”
“可我总觉得这事情,似乎太顺了一点儿!”
汪朝宗感慨:“也该顺一顺了……”
郑冬心话题一转:“你从京城弄的图样呢?”
汪朝宗若有所思:“是得催一催了。”
汪朝宗的坚持,加上看到婉儿和海鲲如胶似漆的样子,萧文淑彻底放弃,干脆好人做到底,在家人面前宣布给他们俩定亲。众人皆欢喜,除了春台班的班主。班主数落婉儿:“没想到,你小小年岁,就这么会来事儿!要不是你使钩子,那汪家少爷就看上你了?”
婉儿噙着泪:“师父,真的不是。”
“还说不是!你不为我想,也要为大伙儿想想!你攀高枝我不敢拦,也拦不住,可你说说咱春台班怎么办?当时可是你自己哭着喊着要当角儿找你爹的,要不是因为你这份儿心,我才不会这样栽培你。这梨园行可不是别地儿,说走就能走,早这样你怎么不去当瘦马呢?”
“师父,您别说了,我又没说马上就过门!”
班主火了:“这不迟早的事儿嘛!你是高兴了,满意了,可你看看大伙儿最近这样子,压腿吊嗓子都不来了,我也算是把太太给得罪了,保不齐哪天发句话,就把这春台班给散了,你这不是祸害吗?”
婉儿眼泪流了下来:“师父,你真的是冤枉婉儿了!”
班主把手中的教鞭举起来:“怎么着,翅膀硬了,学会顶嘴了?”
突然,一只大手夺过教鞭,大吼:“你他妈是个什么混账师父,人家孩子都哭了,你还这么凶!信不信老子揍你!”
婉儿一抬头,却是汪府新来的家仆铁三拳。她突然像个母豹子似的冲上去:“你想干什么?”
铁三拳很意外:“你这孩子,懂不懂得好歹?我这是帮你呢!”
“谁要你帮?”婉儿一把夺回教鞭,“谁要你管这闲事儿?”
铁三拳很尴尬,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婉儿把教鞭还给班主,班主长叹一声,气呼呼地走了。
婉儿瞪了眼铁三拳,转身跟了上去。
婉儿不成,就姚梦梦了,幸而她的八字和汪朝宗的是绝配,萧文淑心里叹息,这莫不是天意?她意识到姚梦梦虽说是个风尘女子,但心气儿高得很,倒是让萧文淑有些没了底气儿。更奇怪的是,近来她与汪朝宗似乎有些疏远,这让萧文淑有些担心。可是她不甘心就这么放弃,她想亲自看看,还有没有机会。这天,她亲自到了鸣玉坊。
十三姨带姚梦梦跨进门来,梦梦头一抬,见是萧文淑。
萧文淑慈祥地:“来看看你,找你聊聊。”
十三姨知趣地退了。
姚梦梦关上门,回来坐在对面:“汪太太又想谈什么?”
“你和朝宗闹别扭了?”
“太太连这事儿也管?”
萧文淑并不生气:“汪府的事儿,无论大小,我都得管。朝宗吧,别看他在外人五人六的,没个女人管,还真不行!”
“太太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孩子,女人要认命,人强不过命,年轻的时候……”
“话怎么说到这儿了呢?”
“你和朝宗的八字没有更合的了。”
“我要是不认这个命呢?”
萧文淑笑了:“和我年轻时一个样。既然是命,就由不得你不认。”
姚梦梦低头不语。
紫禁城内,乾隆盘腿坐在炕上,张凤等两名太监侍候着进餐。乾隆一边吃,一边还翻着奏折。
这时,和砷匆匆进来,倒头便拜:“阿桂急报!”
乾隆一听,手中的汤匙微微抖了一下,低眉顺目的和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乾隆放下汤匙,一摆手,小太监退出。
和砷忙起身,双手递上奏折:“贺喜圣上,六百里加急红旗捷报!”
乾隆不动声色,也不接:“念吧!”
“臣阿桂恭谨叩喜沐浴天恩……臣甫至成都,即召总督、巡抚及成都将军各军门副将以上官员会商进剿。战况前后进序甚为繁复,其间惨烈白刃格斗状况惊心骇目,我军阵亡亦有四千人之多。臣惊定还喜,转思此役系不经请旨擅自主张,乍为朝廷加额欣慰之余,又生惧罪之心:虽将在外有机断之权,终有亏于人臣礼尊之义,绕室彷徨,中心不安。用是从速报捷,以慰我皇上倚阙盼音之忧,且治臣擅自进兵之罪,以为后戒。阿桂不胜屏营战粟,静待恩诏。云山万里之外,恋主思恩不能自已,临颖命笔之际,心增凄切。”
和砷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一抬头,却见乾隆一滴泪水落入面前的羹盅。
和砷赶忙翻身跪倒,一句话也不敢说。
乾隆颤声问:“仗……打赢了?”
和砷再抬头,已经满脸泪水,哭得比乾隆还惨:“回皇上,赢了!咱们赢了!”
乾隆喃喃地:“赢了!真赢了!和砷,单为西南这事儿,朕杀了两个大学士和一个大将军。他们也都‘报捷’来着,战败了还要讳过饰功,用账簿子纸,一股马粪味儿都带着来欺瞒朝廷!现在,终于赢了!”
他突然把手中的奏折望桌上一掷:“不看了!朕,也不吃了!朕……要休息!该休息了,都该休息了……”
和砷赶忙起身,收拾奏折。小太监过来收拾杯盘,和砷赶忙拦住:“主子,求主子把这碗羹汤赏了奴才吧?”
乾隆看着和砷。和砷抽着鼻子:“朝廷打了这么大的胜仗,皇上的心里还挂着奴才们,还挂着天下。皇上的眼泪滴进羹汤里,奴才看着,心里都不是滋味。奴才想把这碗‘泪羹’带回去,供在家里,将来传给奴才的儿子们、孙子们,让他们知道,皇上治理咱们大清朝有多么不容易!”
乾隆一脸悲哀也不禁被他说得一乐:“要赏也是赏阿桂。”
万里青天一碧如洗,青天下是宏伟的宫城全景,更远处,是一望无垠的明亮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