署院衙门签押房内,阿克占和何思圣心事重重,皇上已经到了清江浦。南河总督陈祖辉兴头头去接驾,没想到当场被皇上连数十条大罪,摘了顶戴花翎,请了龙亭剑当场砍了人头!阿克占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皇上显然是有备而来,自己虽也做足了准备,难免百密一疏。再说了,扬州城的水,比河道深多了。比如这河道上的开支,像高家堰等处,历来都是盐商捐银子修的,这些银子,怕是有不少会落入陈辉祖手里,可萧老爷子的账册里只字未提,架不住皇上心里明镜似的。阿克占越想越怕,背脊上的冷汗如一条滑腻的蛇,一路蜿蜒下来。他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脖子。
其实,不安的何止是阿克占一人,马德昌也焦虑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皇上南巡,对于母亲和自己心中的梦想,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可巧自己正在落难之中,威势扫地,什么机会都没了。这时,他最不想见的权五却悄悄来了。
马德昌说不见已经来不及了。不顾管家挡驾,权五爷自己走了进来:“行啊!当初跟我借银子的时候,你老马可不是这个腔调!”
马德昌尴尬地给他让座。
权五爷坐下来,两腿交叉,双手习惯性地叉在肚子上:“今儿个,我不是来逼债的,是来送礼的!”
马德昌狐疑地看着他,还是没说话。
权五爷的脑袋突然凑过来,阴阴地说:“你这回生意上输给了汪朝宗,人也输了,你是不是觉得他在帮你啊,他越是帮你,越是踩紧了你的尾巴骨!”
马德昌寒了脸:“权五爷,您老如果是为说这个来的,就请回吧!”
“行,合着拿我这热脸贴你的凉屁股啊!这么着,若是你听得进,我权五爷就再充个大,帮你指点一二,若是听不进,那我抬脚就走,告辞!”权五爷说罢要起身。
马德昌看了看他:“且慢,马某洗耳恭听!”
“这还差不多!这回你自己赔了,把我也拉下了水,我不服啊!咱们这银子是不是该找地方给找补回来啊?”
马德昌来了兴趣:“请权五爷指点!”
“那我请问,扬州盐商都是挣的谁的钱啊?”
马德昌看着他,想了下:“朝廷!”
“得了嘛,你这个朋友我算没看走眼!那我再问你,这朝廷又是谁家的?”
“当然是皇上的!”
“齐活了!你要把皇上弄高兴了,是不是什么都有了?”
马德昌认真听着。
“最近,这宫里头可传出了话儿,自从香妃薨了以后,万岁爷那是朝思暮想,这么多年了,愣是放不下。这回万岁爷到扬州,你若是踅摸一个像香妃的美人,那会怎样?”
马德昌恍然大悟:“谢五爷提点!只是,不知香妃长相如何。”
“这个,我可以帮你忙,只不过,这香妃画像要值多少银子啊?”
“那是无价之宝!”
“二十万两银子,值不值?”
“值,值!……只是,我手头一时拿不出这些银子。”马德昌忙说,随后一脸的为难。
“那好,我答应过汪朝宗把赚你的二十万两银子还你,还给你,你有钱了吧!”
马德昌还没缓过神来,接过银票,看了一眼。
权五爷又掏出一张折叠的画布:“我这里有宫里的洋画师为香妃画的像,想不想要?”
马德昌紧紧攥住银票犹豫起来。
权五爷看在眼里,然后站起来:“你整个一扶不起的阿斗!”
马德昌赶紧拉住他,伸出银票:“我换!”
黎明,几匹矫健的快马奔到了城下,马上的人都穿着前锋营、骁骑营的铠甲,为首的背后插着一支令旗。在他们面前,扬州古城的城墙整齐洁净,黎明中的城郭俨然有一片氤氲之气,如烟如雾。城郭之上,士兵衣甲鲜明。远远望去,这座城市仿佛一座浮在水上的海市蜃楼。
扬州城的城门早已洞开。钞关码头上崭新的迎恩亭飞檐翘角、雕梁画栋。运河两岸百姓簇拥,临河站着的是密集的士兵。大红的地毯从迎恩亭中一直延展到码头。站在红毯边的是一众官员,乃至捕快衙役,正紧张而又焦急地等候着。
道路两边是两淮盐商分工派段搭设的香亭,奏乐演戏,好不热闹。彩楼联袂,镶金嵌玉,五彩缤纷,各式珍宝文玩、稀奇瓜果陈列在前,如同一个露天的博览会。中间不时间隔一些香棚,盆景假山,饶有韵味。
而此刻,皇上正在天宁寺内进香。寺外,众官员整齐排列在大院里,直立着。
和砷不同寻常地穿着一身一品侍卫的衣服,腰里还佩着一把刀。他是这里唯一可以自由活动的人。
在僧人和和砷的外侧,两长排直伸到殿外的队伍排列着。队伍的第一排正是两江地界的最高长官两江总督萨载。这是个稍微有点敦实的满洲人,双眼花翎顶子,从一品官服,正恭顺地双眼向下瞧着地面。在他身后是漕运总督、巡抚、布政司、按察使、学政等林林总总的江南官员,按品级不同由高到低站立。
这两排队伍因此也成了各色顶子的排列。总督、巡抚、布政使等大人们基本可以站直,只是不敢胡乱张望。越往后的人背越弯,队伍最后的两个镂花金顶九品小官的腰几乎是九十度大鞠躬,翎子笔直地翘向天空。
汪朝宗也站在队伍当中。他的位置并不显眼,但也不很靠后,只排在学政、按察使等实权官之后,勉强可以站直,低头。阿克占和卢德恭就站在他身前。大殿里人数虽多,官员们一丝大气也不敢出。
和砷仍旧在众人之前走来走去,似乎特地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
然而等了许久,始终不见动静。
卢德恭低声道:“咱们恐怕弄拙了!皇上他老人家既然想给大家个惊喜,咱就应该让他搞成嘛!不该事先准备的!”
阿克占也压低声音:“你敢么?”
卢德恭一怔,苦笑着摇摇头。
一个小太监脚不点地地从后殿跑出来,在官员队伍之前大声喊道:“传——内务府奉宸苑卿加江南布政使汪朝宗——觐见!”
汪朝宗愣了一愣,排在他前面的所有官员都扭头望他。那目光有些是疑问的,然而更有妒忌或嫉恨。汪朝宗来不及多想,提起长袍,小跑着一直跟着小太监进后殿去了。
汪朝宗进去有一阵时间了,然而毫无动静。其他文武官员还像原来一样保持姿势站着,纷纷议论。
和砷终于也按捺不住,走了进去。过了一段时间,和砷率先而出:“传两江总督萨载!”
萨载掸掸马蹄袖:“奴才萨载见驾!”他昂首阔步地进去了。
几分钟后,小太监又出来:“传漕标提督穆兴阿!”漕标提督穆兴阿一步步地走了进去。
过了一会,小太监又出来,他基本已经成了一个传话筒:“江南将军荣格!”
江南将军荣格整整戎装:“末将在!”
迎驾队伍里的高官们越来越少。剩下的人们彼此不敢说话,互相投以眼色试探。
大殿内,两江总督萨载、漕标提督穆兴阿、江南将军荣格等大员各自坐在椅子上,面面相觑。和砷三步并作两步抢进内殿,众人一同站起:“和相!”“和中堂!”“怎么回事?”“皇上呢?”“汪朝宗呢?为什么第一个宣汪朝宗觐见,这里又看不到他人影?”
和砷面露苦色:“诸位少安勿躁,这里的戏还得做完。实不相瞒,皇上此刻已经由汪朝宗领路,到了康山草堂了!”
康山草堂内,乾隆皇帝坐在桌前,正翻着一本闲书。他还没穿戴龙袍冠冕,一身明黄的贴身小裤褂,看起来很闲适。林宝小心翼翼地帮他梳着辫子。
汪朝宗欲跪。乾隆并没有转头,但他似乎看得很清楚:“不用跪。这是你家花园嘛。”汪朝宗只好垂手肃立。
乾隆似乎对手里的书很感兴趣,林宝更不作声,只是专心拾掇着皇上的头发。乾隆突然把书合上:“知道‘拿人一文,不值半文’,这句话吗?”
汪朝宗摇摇头:“臣孤陋寡闻!”
“是尹如海说的。你觉得尹如海非死不可吗?”
汪朝宗没想到,神情意外,但仍恭顺地答:“臣以为阿克占大人上京时已经把这事说清楚了。”
乾隆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朕是想问你。”
“那臣觉得非死不可。”
“谁让尹如海活不下去?”
“是军饷。”
乾隆先一愣,又指了指汪朝宗:“是你!”
林宝的辫子已经梳好了,他识趣地退到一边不说不动不看。乾隆慢慢转过身来。他将手指又缩回来,指了指自己:“还有朕!朕的错,是朕让尹如海当了盐政。你的错是你人在扬州,没有匡扶好尹如海。”
“臣……难辞其咎。”
乾隆靠在椅子上,眼光飘移,慢慢出神:“尹如海朕是了解的。朝宗你不清楚,从他中进士,点翰林,进户部,外派做官,朕一直都在看着他,并且寄予厚望。可惜,他葬送在了扬州!”
汪朝宗斟酌着用词:“尹大人是个好人。”
“但他不是个好官!朕预备着他在扬州犯错,就算他有点出格过火,只要和朕坦白,朕会原谅他!可他就这样老实巴交地把自己窝囊死了。朕交他的差事,他一样也没办好。他只知道朕给了他前程,他还朕一条命!朝宗,你说说,朕要他的命有什么用?”乾隆斩钉截铁地说。
汪朝宗低着头,没有答话。
“前儿我还和礼部那些人说,给他个谥号,就叫‘文毅’。他以死相谏,虽不足取,但忠勇可嘉。扬州盐务水太深,朕不该过早把他派过来——你说说,现今扬州,到底是什么情况?”
汪朝宗的脸色有些犹豫,似乎许多话想说。但他沉吟了一瞬间,还是快而简单地回答:“盐务上很难!”
乾隆似乎并不意外:“还有救么?”
“只有皇上才能救!”
乾隆投以期望的目光,拉着汪朝宗:“坐,坐下说。”
汪朝宗沾着椅子边坐下:“盐务上的问题主要有五条:沉疴、积弊、贪腐、奢靡,”他瞄着乾隆的神色,“捐输过重。”
乾隆显然没有打断他的意思。
“一百年来盐务账目不清,亏空累累,这是沉疴。大清立国以来,朝廷的盐引法度一成不变,虽然成就了扬州总商,已经不合时宜,问题越来越多,这是积弊。盐官过手油水太重,不能洁身自好,往往流于贪腐。盐商们坐拥巨利,挥金如土,不知疾苦,这是奢靡。至于捐输——本朝立法宽仁,扬州盐局能有今天,全凭万岁圣裁。圣祖皇帝定下永不加赋的规矩,朝廷岁入有限。广东十三行、云南铜矿、江宁织造都是生钱妙道,但能跟天下百姓家家户户扯上关系的,还是只有盐务。这几年来我们为朝廷效力,臣子本分,不敢有怨言,不过盐务也就始终回不过气——苟延残喘!”
乾隆闭着眼睛寻思着:“贪腐不可怕。尹如海不贪,可他没办好差事。奢靡也不算什么,有本事挣钱,享受享受也是人之常情。……沉疴、积弊、捐输。朕明白你的意思。”乾隆长出口气,“这几年来,朕知道,你们对朝廷贡献不小。”
汪朝宗精神一振:“皇上——”
乾隆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沉疴、积弊、捐输,这才是你们留给朕的难题。要免,很简单,就在朕一句话。不过,朝宗,大仁不仁,朕坐在这个位子上,要顾着天下,就不能顾到每一个人。”
“臣……明白。”
乾隆站起身来,声音略显激动:“不,你不明白。当年朕决定要对大小金川用兵,满朝文武都上折子劝朕。他们不明白,盛世比乱世难!承平日久,死水一潭。要搅乱这潭死水,让这个天下活起来,朕就不能不作为,不能不花钱!”
汪朝宗沉默了,他默默点着头。突然屋角传来唏嘘的声音。汪朝宗扭头望去,林宝一脸泪水,神情仿佛很感动。
乾隆却露出厌恶的神情,仿佛觉得他过于做作。
乾隆继续对汪朝宗说:“你们多次批评引岸划分不合理,镇江与扬州隔江相望,却只能卖浙盐,远在闽赣边界的江西建昌,却是两淮的引岸,朕何尝不知!如果朕把建昌划给福建,那么福建的私盐就会到达抚州、南昌,这一让就收不住了。当然,朕也有私心,淮盐税重课多,邻盐税轻课少,变更引界,两淮销区必受冲击,朝廷的盐课收入就会……”
院子里突然传来嘈杂混乱的声音,门外有脚步声急速逼近。
一个护卫的声音:“回皇上,有人越墙行刺!”
汪朝宗脸色大变,连忙翻身跪倒:“臣罪该万死!”
乾隆却平静地说:“什么人哪?带给朕看看。”
侍卫们推揉着一个人过来,那人绳捆索绑,狼狈不堪。离老远就听到那人大喊大叫的声音:“汪朝宗,你偷袭!不是好汉,搞什么古怪?”
乾隆回顾汪朝宗:“他是哪来的,连朕也不认识?”
汪朝宗苦笑:“回皇上,这位就是扬州八怪之首的郑冬心郑先生。”
乾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林宝早奔出去,对着侍卫:“放人,快放人!”
郑冬心跪在乾隆身前,还苦着脸揉着胳膊手腕。乾隆看着郑冬心打着补丁的衣服,杂乱无章的头发,又好气又好笑,对汪朝宗说:“乾隆二十一年朕钦点的进士,就混成这副模样。郑冬心,朕问你,你让侍卫绑着来见朕,你丢不丢人?”
郑冬心赶忙跪起:“回皇上,这是臣应该的。”
“什么叫应该的?”
“草民出身进士,合该‘两绑’。”
乾隆忍俊不禁:“两榜也不是这‘两绑’。”对汪朝宗,“上次他到了京城,好好赚了一笔。”
郑冬心分辩:“回皇上,草民那点外快,都是跟文武大臣打秋风打来的。”
乾隆打趣问:“张天师是怎么回事?”
“草民在馆舍卖字,明码标价,一副中堂六两,对联十两,题款另议。张真人派人过来要我写对子,草民要价一千,他还到五百,草民就给他写一条‘龙虎山中真宰相’。他问下联呢?草民说五百两只值上联。”
乾隆不由失笑,众人赔笑。
“要不朕再给你五百两,买你的下联?”
“不敢!这下联,草民正想献给皇上呢,麒麟阁上活神仙!”
乾隆乐了,突然又敛去笑容,嗔怪地望着郑冬心:“你啊,好歹也是朕钦点的门生。在这东南形胜只知道胡闹,也不帮朕多用点心。”
乾隆皇帝迈步走出康山草堂的大门,他的背后跟着汪朝宗、和砷、阿克占、卢德恭、何思圣、马德昌、鲍以安等人。这些人都穿着朝服,神色毕恭毕敬。
临出门,乾隆忽然停下脚步,回过身抬头看康山草堂的匾额,神色似乎欢喜,又似乎在讥诮哂笑。
“朕上次来,不是这块匾。”
汪朝宗忙上前:“皇上明鉴,是换过了。当年香光居士董其昌为康山草堂题写过一块匾额,不过已经失踪多年,十天前却突然又出现在扬州的古玩店里。微臣就买下来给挂上啦。”
乾隆微笑,看身边的和砷:“嗯,这个你不懂。”又看卢德恭,“听说你对金石书画什么的,是极精通的,这几个字如何,你说说看。”
卢德恭仔细端详匾额,缓缓地说:“这字如行云流水,无可不可,果然是香光居士的真迹。”
乾隆哈哈大笑:“确实仿得像,也难怪你们上当。”
汪朝宗与卢德恭齐声:“啊?”
“你们来看,这字学香光居士,体格运转,倒也差不多九分像了。可惜啊……”顿一顿,“伪造这匾额的人,不是专门模仿名家的里手,本身只怕于书法一道也已卓然成家,所以到底还是掩不住自家头角峥嵘的气象。”
“请圣上明示。”
“董其昌是大乡绅,字里那圆滑如意的劲儿,仿佛是自然生就的。写这几个字的人嘛,却只怕是个落拓不羁的文士。”
远处,郑冬心微微一笑,低声自语:“圣上的眼光,倒也不坏。”
何思圣脸色微变:“郑先生,这字是你写的?”
郑冬心看着他:“圣明无过皇上。”
何思圣醒悟,向郑冬心一笑:“几乎乱真了!”
乾隆看着汪朝宗:“朝宗,这古玩字画,还得再下功夫。”
“多谢皇上指点,朝宗如醍醐灌顶。”
“来,朕给你另写一块。”
汪朝宗忙跪倒在地:“臣谢主隆恩!”
一行人走近凉亭里,小太监慌忙准备好文房四宝。
乾隆看着园子里的景色,凝神片刻,便挥毫泼墨,题诗一首:
新城南界有山堂,遗迹其人道姓康。
曾是驻舆忆庚子,遂教题额仿香光。
重来园景皆依旧,细看碑书未异常。
述古虽讹近文翰,一游精鉴不妨详。
郑冬心看了,由衷赞道:“到底是天子襟怀,仁厚醇和之中,殷殷之意藏焉!”
卢德恭也说:“香光居士若见了皇上御笔,只怕也要道一声惭愧了!”
汪朝宗叩谢道:“堂以诗传。皇上,微臣已料得这康山草堂,千百年后仍将熠熠生辉,立于扬州,供万人瞻仰,皆皇上所赐也!”
乾隆捻须,哈哈大笑。
瘦西湖安福舻龙船内,以郑冬心为首,舱里坐着四五个扮相儒雅的布衣学者,书院山长也在列。
乾隆悬腕提笔,写下“文汇阁”三个大字。林宝盖上印。
书院山长一脸笑:“谢皇上恩赐,这是扬州百姓和学子的福分呢。”
乾隆和蔼地微笑:“一部《四库全书》,一部《古今图书集成》。将来阁子建成了,不要摆着做样子,要允许学生们抄录传看。各位都是扬州的儒林领袖、学者文人,朕每次到扬州,都想着跟各位见一见。文脉自古在江南嘛!现在朝政清宁、天下太平,各位主掌文坛,多多著书立说,多教几个学生,朕这里有的是官给他们做。汉朝有个皇帝说,天下朕与贤两千石共享之。朕是有这个气度的。将来的天下会怎么样,各位都有一份责任。”
几个学者都连声称不敢,有人还用衣角抹起了眼泪。山长激动:“皇上真是圣明之主!书院一定铭记皇上教导,为朝廷培育英才!”
郑冬心也跟着一旁假装感动。山长等人告退,郑冬心却并没有走。
乾隆在和砷林宝等人的随侍下转回舱内,似笑非笑地看着郑冬心:“郑冬心,你很机灵啊!”
“草民不敢欺君。这几位的确只够本朝的二流。一流人物,一时半会儿召集不齐,您看个意思也就是了。”
乾隆脸色不悦:“什么叫看个意思啊?”
汪朝宗在一边直使眼色,郑冬心当没看见:“江南第一流的人物,大都是数百年的世家大族,自立门户,有田产庄园。像前朝一些士族,朝廷官位,是羁縻不住他们的。”
乾隆缓缓点头。龙船渐渐接近五亭桥。乾隆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船舱,坐到船头观景。他兴致勃勃地手搭凉棚眺望着景色,连连点头:“好,好啊。这座桥可以传世!谁修的?”
阿克占有点不自然:“回皇上,是汪朝宗和郑冬心。”
“果然还是这两个有心!”乾隆望着湖边景色,皱起眉头,指着湖边一片空地,“那……那……”
众人都不敢说话,还是和砷洞悉圣意:“皇上,您是不是觉得这有点眼熟?”
乾隆点头:“这很像咱北海子里的琼岛春阴嘛,就是少一座白塔。”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随侍在后面的卢德恭悄悄扭过头,看了一眼排在最后的马德昌。马德昌会意地点了点头。
是晚,乾隆在康山草堂看戏。马德昌抽了个空子找到太监林宝,说明来意后,林宝瞄了他一眼:“什么?马老板,琼岛春阴的白塔图,你当咱家随身带着么?”
马德昌打躬作揖:“林公公,您一定有办法。只要您一句话,没有的也有了!请公公帮帮忙,小人一定不敢忘了孝敬。”
“嗯,这还差不多!”林宝举起一根手指,“少了一万两,可没人搭理你!”
“一毫不敢少,请公公放心!”
林宝脸上转出笑容:“马老板客气了,您少安勿躁。”他欠欠身,转身走出。
马德昌望着林宝的背影冷冷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数了十张,把其他的又揣回去,低声而不屑地轻哼一声:“没见过世面!”
拿上图纸匆匆赶回家,马德昌已是满头大汗。一帮人已经候在那儿,赶紧迎上前去。
马德昌手里拿着一张手绘的草图:“你们看,这是什么?”
有人说:“鼻烟壶?”
还有人说:“是宝葫芦!”
“呸!这是京城北海的白塔!”
朱掌柜诧异地说:“老爷让咱们等到现在,就是为了看这图?”
马德昌却满脸兴奋:“老天开眼了!我们不是囤了几十万斤盐,卖不出去吗?现在找到买主了!”
“谁能要这么多盐?”
“皇上啊!你们别跟我东扯西拉的,马上给我连夜召集人手,给我把那几万斤盐,全部从通泗门仓库运到瘦西湖,在五亭桥南边,照这个图堆个白塔!明天黄昏,皇上还要去游览,一定要赶在之前,给我堆好!”
朱掌柜有些畏难地站在原地:“老爷,这……”
马德昌眼一瞪:“这什么这?耽误了大事儿,你们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快去啊!”
一群人一哄而散,马德昌独自站在厅里,放声大笑起来。
一群盐民拖着整车的盐包,忙碌地往船上运。有些盐包绑扎得不好,雪白的白盐撒了一路。
马德昌展开图纸,马府管家一边提着灯。
管家不确定地说:“老爷,这么高的喇嘛塔,用盐堆成吗?”
马德昌白了他一眼:“成不成,不用你操心,天亮之前,我要看到一座盐塔拔地而起!”
连马母都赶到了工地上,拄着拐,白发飘潇,指挥着民工们把盐包卸到岸边。
地上已经用木架架起一个塔座的底架。周围火把通明,人声扰攘。民工们两两一伙把盐包抬过来,堆在塔座的底架上,白塔底部的轮廓渐渐成形。
马德昌盯图纸,向人群喊:“西边,西边!基础要取平,不取平怎么往上起?”
一包又一包的盐包被就地打开,堆起雪白的盐堆。一些人提着装满水的小桶,将已经筑好的塔基周围都喷上水,另一些人在上边拍上盐,压实。
雪白的塔基呈现出来。
火把摇动,一队官兵赶了过来:“干什么的!”
马府管家赶忙迎上去:“回官爷,咱们是广泰盐号的!”还没等军官说话,一叠银票已经暗自塞了过去。
领队军官一怔,脸上堆笑:“原来是广泰的,大半夜的,这么多盐往这里堆什么?”
马府管家指指夜空:“上边吩咐的差事。官爷,这黑灯瞎火的,你们怎么巡到这里来了?”
军官忙说:“咱们也是上头的差事,广泰盐号咱知根知底,都是官面儿人,算了。回头你们散场了可千万小心!”
马德昌走过来拱手:“各位,给广泰盐旗个面子,马某赶着明儿要向阿大人交差的,若是怠慢了,那可是杀头的罪。”
军官不敢怠慢:“马总商,得罪了。兄弟们奉命办差,这也是不得已,马总商赶紧着忙完了就走。今晚不太平!兄弟们,走,去那边瞧瞧。”
官兵走远了。马德昌皱着眉头说:“不太平?”说罢,他不屑地摇摇头。
这时候,康山草堂戏台上,一个身穿官服的老生正在慷慨激昂地唱着:“走江边,满腔愤恨向谁言?老泪风吹,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尽残兵血战。跳出重围,故国悲恋,谁知歌罢剩空筵……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精魂显,《大招》声逐海天远。”
乾隆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听着,不置可否。
在他背后,阿克占不安地攥着拳头,当然,最紧张的还是汪朝宗。他觉得乾隆心情不错,所以斗胆进行更大的冒险。一百多年前,当大清兵临城下之时,明朝尚书史可法率众殊死抵抗,以身殉国,至今仍然是扬州人的心结。汪朝宗冒死安排演出《桃花扇》来试探乾隆的心意。
一曲声罢,老生以一个苍凉的造型结束。全场静悄悄的,没人敢出声。直到乾隆皇帝缓缓睁开眼,拍了一下巴掌,和砷、阿克占等才齐声:“好,好!”
乾隆看着阿克占:“你可知道,这一大段说的什么?”
阿克占有些紧张:“奴才愚鲁……”
乾隆又看汪朝宗:“你说说。”
汪朝宗坦然说:“这是《桃花扇》里,扬州失守之后,史可法沉江殉国时候的一折。”
气氛沉重起来。乾隆叹了口气:“听说扬州的百姓,一直追念史可法,家里牌位上写着‘九纹龙史进之灵位’,其实就是供的史可法。”
阿克占登时紧张起来:“这,奴才这就去查。”
乾隆一摆手:“别看人心看不见摸不着,人心聚,泰山移;人心散,就要出乱子。江南士子中,有些人心气儿不顺,还执着于满汉之争。不可掉以轻心哪。”
阿克占等听得十分吃惊,过了一会儿才齐声称颂:“皇上圣明!”
“朕看过史可法的绝命书,上面说道‘人心已去,收拾不来’,这就是前明崩溃的原因。治国者当知人心向背,不可拂逆。如果不还史可法一个公道,朕就难以收拾江南士子之心。史可法虽然不明顺逆,但当时天下未定,也怪不得他。他独撑危局,力矢孤忠,终以死殉,足称一代完人,应当予以褒扬。”
阿克占、卢德恭都额角见汗。
乾隆嘴角挂着笑容望着郑冬心:“朕这么说,行吗?”
郑冬心“嘿嘿”一笑,乾隆拿他也没辙,转身吩咐:“宣台上演史阁部的上来见朕。”
扮演史阁部的戏子赶紧弯着腰过来。他还穿着戏服挂着髯口,不知吉凶,忐忑不安地,见了乾隆就跪:“草民,草民……叩见皇上!”
出乎意料地,乾隆竟然欠身起来,亲自一把扶住了他:“史阁部,免礼!”
戏子愣住了。
周围的人也愣住了,只有汪朝宗和郑冬心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
乾隆似乎充满感情:“史阁部,你虽然是前明的重臣,但是忠勇可嘉,时过境迁,朕不能亲眼见你。今日你借戏子傀儡之身与朕相见,朕十分感动。改日必去阁部墓前,樽酒祭奠!”他站起身来,架势十足地给这个假的“史阁部”深施一礼。龙船上、戏台上,随侍的旁观的人们顿时一片肃然。
“史阁部”的腿已经软了,全靠汪朝宗过去搀着他,才没有瘫软在龙船上。汪朝宗在他耳边快速地说着什么,“史阁部”用惊魂未定的声音说:“史某替国家社稷天下百姓多谢皇上!”周围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和赞扬声。
这一夜,扬州注定不得安宁。马德昌前所未有地亢奋着,要用盐一夜堆成白塔。天地会更早已布局停当,英子和汪海鲲联手混进扬州城,伺机刺杀朝隆。但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使得整个计划险象环生。
月亮已经高挂中天,婉儿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给乾隆献艺的幸福之中,哼着小曲打开房门,点亮油灯,却见一人端坐屋中,失声尖叫,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婉儿拼命挣扎,却发现是汪海鲲。
两人激烈地相拥,亲吻,像两条鱼互相吮吸着。他们渐渐贴上了墙,汪海鲲吻着婉儿的脖颈,婉儿抓住他的手,呻吟般地说:“海鲲……今晚,别走……”
汪海鲲突然清醒过来,他望着婉儿,但婉儿把头藏在他的怀里,汪海鲲扳着婉儿肩,把她拉出去,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婉儿,我今晚要去做件大事!”
婉儿低声道:“我知道……我害怕!”
她的手指紧抓着汪海鲲的衣服:“不要去!你让别人去!”
“不行,已经说好了。”
“我不管!”
她喘息着,然而坚决地吻了上来。汪海鲲无法退避,他不自觉地双臂拥抱着婉儿。婉儿将手上的银针扎在汪海鲲身上。汪海鲲的脸上突然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随即转成愤怒。他对婉儿大声说:“你……”然后他的头就垂了下去。
婉儿抱着他,吃力地把他扶向内室。和春台班驻地院子的荒凉相反,内室一望可知是特意布置过的。虽然没有什么摆设,但床上有被褥蚊帐,桌上有红烛。
婉儿把汪海鲲搀到床上。她一松手,汪海鲲就倒在了床上。婉儿轻轻抚摸着他的脸,眼神温柔而怜惜。她扯过被子,盖住了他。
她回身关上了门,上了门栓,从外屋到内室。她不安地咬着唇,看着床上仿佛熟睡过去的海鲲,又看着红烛。她走到汪海鲲面前,凝望着他,她的脸色苍白,然而意志坚定。她抬起双手,一粒一粒地解着扣子,外衣滑落下来,她的双肩赤裸,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害怕还是冷。
黑暗里传来婉儿的声音:“你的命是我的!”
看完戏,乾隆精神很好,吃着宵夜,侃侃而谈。
汪朝宗、阿克占、卢德恭、扬州知府宋由之等人侍立在旁,气氛和谐。
乾隆对大家说:“……防汛也是大问题。今年雨水大,江南沿海连绵不断。杭州知府报给朕说,淳安县有一个月下了二十三天雨。每年这时候,朕就忧心不断。河道上有河道总督,地方上,你们就要替朕多尽点心。”
众人赶忙一起跪倒:“臣等铭感圣恩,敢不倾力以报。”
乾隆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说:“朕也不会让你们白干。前儿刘统均拿了户部的折子给我,说江苏积欠地丁钱粮二百二十万两,安徽欠了五十多万两,江苏淮安、徐州的宿迁和睢宁,滨临黄河,沿河地亩潦涸不常,历年积欠,年复一年,竟是转不过来了。朕这次南巡扬州,你们也都尽了力,用了心。”他想了一想,“今年税赋就减免三成,也让你们喘喘气。怎么样啊?”
众人无不喜动颜色,一起跪拜:“皇上圣明!”
“阿克占,你虽然是盐官,河道上的事,多少也帮衬点儿!”
阿克占没想到乾隆专门点他的名,赶忙又端正姿态:“回皇上,臣定当尽力!”
乾隆呵呵一笑:“你们是替朕分忧啊。不早了,你们也累了,歇息去吧。”
众人唯唯诺诺地退出。
阿克占刚刚一脚迈进署院衙门,早已候在外面的蒋成赶紧迎上前,凑到阿克占耳边,跟他轻声说了两句。
阿克占脸色顿时大变:“到底什么事儿?”
“大人,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拿住了。你猜是谁?”
尽管四周没人,蒋成还是小心翼翼地攀着阿克占的耳朵轻声说了一句。
阿克占差点喊出声:“是她?!”他慌忙自己捂住嘴巴。
蒋成狠狠道:“错不了,一丝不差!”
阿克占倒吸一口凉气:“姚梦梦?……怪不得汪朝宗要举荐她给皇上献艺!”
蒋成:“我的探子也缀着汪海鲲,稍后当有回报,今晚一定拿他们个人赃并获。”蒋成阴狠地说,“不然咱怎么会吃那么大的亏!”他下意识地摸着受过伤的手臂,“大人,不能再犹豫了!汪朝宗这人得马上拿下!”
阿克占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嗯,你这次立了大功!很好!不过……”
蒋成一怔:“卑职全凭大人吩咐!”
“皇上爱热闹,不能宵禁。调三营兵换上便衣,城里要害之处全给我扎上钉子!”阿克占抬起头,眺望着远处草庐明亮的灯火,“最要紧的,今晚你必须给我抓住汪海鲲!”
蒋成一凛,立即躬身:“是。卑职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