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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棉花,红棉花》第三章米汤喂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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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我这次,母亲这个43岁的高龄产妇,还是像以往生我的两个姐姐一样没能完整地坐完月子。

我出生后的第二天,雨过天晴。

一大早,东边天际呈现出若有若无的乳白色时,小哥便起床了。他打开偏房的门,看了看天。地坪虽然是湿的,但雨完全停了,云层也变薄变淡了,看来天气不差。小哥虎虎地洗把脸,从他卧室的墙角抱出一个南瓜,放进单边背的竹篓里,再从墙根的竹凳上拿起他的篾刀,也丢进竹篓,便出了家门。出门时,顺便把门拉上,防止野猫子钻进去偷食。

母亲在正房里喊:“毛伢子,你姑翁妈要是不方便,你切记莫勉强!”

“好咧,我晓得的!”小哥一边往外走,一边爽声应答。

小哥背着竹篓,去三十多里外的常德地区汉寿县三和公社白家铺大队。小哥此行的目的,一是向住在白家铺大队的亲戚们报喜,二是把姑翁妈接过来打点母亲。

小哥走到马圈子盖上时,把那户较穷的地主家的男主人刘建仁喊醒,请刘建仁帮他跟队上说明一声。

姑翁妈是我爹爹过继在白家的姑姑。这位姑翁妈在她的娘家排行老大。她原本还有一个弟弟,但她的弟弟长到十个月大时就夭折了。姑翁妈的娘家与我家是远房亲戚。她家唯一的男婴夭折后,她的父母也去世了。这家人不能无后。征得我爷爷奶奶同意,姑翁妈的爷爷及伯伯叔叔们便让我爹爹过继给这个已夭折的男婴,做了这个男婴的儿子。所以,我爹爹就是这位姑翁妈过继的侄子,母亲就是这位姑翁妈的侄媳妇。

去姑翁妈家,当然不能空着手去。这个南瓜是在地窖里存放了一个冬天的。农村的瓜菜,还有红薯、土豆等,都储放在地窖里过冬。只有将要吃时,主人才会从地窖里搬些出来。地窖一般都挖在自家附近的土丘边,或地势稍高的田埂上,当然也有个别人家把地窖挖在卧室里的。冬天,地窖里连着地气,温度比较稳定,可以有效防止瓜菜被冻烂。但地窖经常会伤人命。许多农民不知道地窖里有沼气,或者虽听说过沼气毒死人的道理却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往往便被沼气毒死在地窖里。

小哥不像是饥饿岁月中长出来的小伙子。或者说,饥饿岁月竟也能长出小哥这样壮实高大的小伙子。小哥高一米七六,英俊健硕,身材魁梧,脸上经常带着善意的笑,讲起话来脆蹦蹦,走起路来踏得地面啪啪响。

小哥大名叫刘式农,小名叫毛坨,爹爹和母亲叫他毛伢子。他这年快21岁了。他16岁那年,母亲跟爹爹商量后,请吉高叔爹收小哥为徒,学当篾工。

吉高叔爹是个有名的篾匠,贫农成分,为人厚道,诚实守信,人品声誉极佳。吉高叔爹不到十岁便开始学这门手艺,技术在荷塘公社数一数二,做出来的成品件件式样精巧,纹丝细腻,好看且格外经久耐用。

母亲让小哥学当篾匠是有道理的。大哥是木匠,小哥是篾匠。这样分工起来,且不说能帮自家做生活用具、劳动用具,出门揽活也容易。

桃江农村竹子多,有的公社漫山遍野都是竹子。农家盛谷用竹筐,晒谷用竹簟,背杂物用竹篓,扫地用竹帚,上山抓柴屑用竹耙,家里坐的是竹椅竹凳,菜园、猪圈、鸡笼用竹栅栏,甚至很多人家床也是用竹子做的。当然,一辈子也不走出桃江的农村人不知道竹子是桃江的特产,以为天下所有农村的山里都长笋长竹。直到1992年,北京来的大领导温家宝到桃江视察竹山,题字命名桃江为“楠竹之乡”后,很多人才恍然大悟,原来竹子偏爱桃江,原来竹子这么值得桃江人民重视和骄傲。

靠山吃山,靠竹吃竹,学当篾工不愁没饭碗。吉高叔爹教得好,小哥人勤奋天赋也高,不出两年,小哥就跟着吉高叔爹,被张目桥大队甚至周边几个公社的这家那家请去,当上门篾匠了。

跟木匠相比,篾匠的手艺更富有表演性。不仅清波、乐怡喜欢围着小哥看,母亲也很喜欢欣赏小哥的手艺活。母亲和姐姐们经常看着小哥把竹子锯成竹节,制成竹片,再编制成竹制用品。在小哥那双布满硬茧的大手下,篾刀犹如一把魔刀,轻快如飞,竹节抽丝破茧,让她们眼花缭乱。篾刀粗大而厚实,但是在小哥手里却显得灵巧锋利。小哥右手持刀,刀口朝左。小哥一边往左方面用暗劲,一边不停地抖动刀口,左手拿着篾片配合着往刀口送。只见篾刀每抖一下,篾片便往右边伸展出去老远。

编织的场面也很好看。只见小哥熟练地起底、拉经动纬、锁口,各种各样结实耐用的生产生活用具在他的巧手下很快就成型了。拉经动纬时,旁观者根本看不清小哥的手,也看不清经纬的具体变化。十根手指头刷刷刷刷地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篾片哗哗哗哗地响着,经线便从左边到了右边,再从右边到了左边。不一会儿工夫,纬线便噔噔噔地上了顶。

小哥在自家常挨饿,但跟着吉高叔爹上门做篾匠,经常能吃饱,有时还能抽上烟。所以小哥的个头这么高大壮实,要感谢吉高叔爹,要感谢篾工这门手艺,要感谢那些请他们上门做工的人家。

小哥带上他心爱的篾刀,倒不是模仿书家笔不离手、武家剑不离身,他也不是怕在路上被狗咬。小哥即使赤手空拳,几只大狗也休想近他的身。小哥带着篾刀,随时预备着——如果碰上汉寿县三和公社姑翁妈家或她家邻里有需要他篾匠手艺的地方,他的篾刀就会派上用场。小哥是个热心人,他在生产队就经常帮人修修补补,从不收钱。他带篾刀还有另一个愿望:打猎。从稻田边走,他想用篾刀逮住偷吃稻谷的黄竹笼[1];进山时,他想用篾刀砍到野猪、豺狗、野兔、野鸡。爹爹和母亲没把小哥打猎的愿望当回事。但小哥的愿望勾起清波、乐怡无限的遐思和口水。但直到小哥38岁病死那年,他也没用篾刀逮到过任何野味。

踩着田垄的泥泞,一会儿工夫,小哥就到了担水坝。再从担水坝往里拐进去,爬越万霄垅。他爬上一百多米高的万霄垅,天才算是亮了。早春的清晨,小鸟在树丛中发出欢愉的啁啾。阳光抓住机会从云层的空隙中投射下来,照到小哥刚毅的脸上。虽然是大冷天,但小哥敞开着棉袄,身上甚至还出了汗。他从万霄垅小跑着下山,不一会儿就到了资江边上。

在等木筏过来时,太阳从资江下游一点点拱出来。阳光像切豆腐一样把河雾分割开,水面像鱼鳞一样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真是一个好晴天。

常德地区是北方方言区。益阳地区是湘方言区。两地的语言差异很大。人们百说不厌的一个事实是,桃江、汉寿两县交界处的农家,上屋挨下屋的邻舍,地坪与地坪连在一块儿,上家在桃江地界,下家在汉寿地界,口音竟然大大的不同:桃江喊母亲是“妈妈”,汉寿喊“翁娘”;桃江喊爸爸是“呀呀”,汉寿喊“爹爹”;桃江的男人喊妻子是“堂客”,汉寿的男人喊“媳妇儿”。

小哥会说汉寿话。虽然很久未说,难免有些生疏,但跟姑翁妈及姑翁妈的儿子白汉文叔叔聊了短短一会儿后,他就能把汉寿话说得很流利了。

汉寿话是小哥的母语。这是后话,这里不细说。

小哥在姑翁妈家吃了早饭,然后就带着姑翁妈踏上回荷塘公社的路。

姑翁妈的准时到来,给爹爹和母亲带来了一块稳心坨。

爹爹在姑翁妈到来的当天晚上转移到“丁字铺”靠东墙的床上,睡在清波、乐怡的脚头。姑翁妈陪着母亲,带着我睡靠北墙的床。

打点母亲坐月子不太复杂,虽然辛苦,但对勤劳能干的姑翁妈来说,这是小事一桩。煮饭炒菜有爹爹和姐姐们当帮手。爹爹一般只会在灶下烧柴,姐姐们可以摘菜、洗菜。洗垫包云及帮全家人洗衣袜的事则由姑翁妈一个人做。垫包云就是可重复使用的“尿不湿”。农村的婴儿拉了屎、撒了尿在垫包云里,洗掉屎尿,晾干又可以使用。垫包云是用棉布剪成的,只要棉布没烂,就可以一直用下去。农村人家的垫包云一般不送人。哥哥姐姐用过后,数年甚至数十年后,弟弟妹妹甚至下一辈还用。农村人认为,旧的垫包云远胜于新的。旧的垫抱云经无数次搓洗,变得软软的,可以让婴儿的小屁股更舒服。

弄饭菜也是件简单的事。没有好的原料,也就没有复杂的饭菜。姑翁妈从白家铺随身带来的六颗鸡蛋,一天一颗地煮给母亲吃了。除了这宝贵的六颗鸡蛋外,每天的饭菜和母亲生我之前是一样的。饭依然是红薯煮红米和白米饭,菜依然是盐菜干加青菜。只是,姑翁妈会让母亲以吃白米饭为主。姑翁妈和我家其他成员都自觉地多吃红薯。

前文说过,我家准备的母亲生下我后坐月子及哺养我的全部粮食就是前些天买来的50斤稻谷、一只已落入豺狗肠胃里的小母鸡,另外还有家里原有的一些盐菜干,以及地窖里的一些红薯和所剩无几的南瓜。

红薯因为存放久了,大多有霉味,从内部开始腐烂,有的干脆连外皮也烂掉了。烂了的红薯也不能丢,因为它们或多或少还可以提供营养。至于霉烂的红薯有细菌、有病毒、吃了不利于健康之类的问题,在食不饱腹的时期,是不构成问题的。但两个姐姐还年幼,还不完全懂事,经常在吃这些又苦又涩的红薯时,总是忍不住露出难以下咽的表情。

姑翁妈在我家打点母亲一个星期后,迎来了正月十五元宵节。那是我度过的第一个元宵节。

那时候的桃江农村,几乎可以断定,没有人家能吃到汤圆,能不饿肚子过一个填饱肚子的元宵节就算得上好家景了。那时候,桃江的农村,和中国绝大多数地方的农村一样,还在温饱线以下煎熬着。真难以想象,800年前的南宋词人辛弃疾的笔下,竟能描绘出“宝马雕车香满路”“蛾儿雪柳黄金缕”的富足繁华景象。

在那时的桃江农村,元宵节根本不算个节日。它只是提醒各生产队,过了正月十五,集体又要开工了。爹爹又开始出去割牛草。小哥也开始跟队员们一起准备春耕和春播。清波、乐怡又开始上学了。母亲坐在床上纳鞋底、缝缝补补,有时候也绣花,偶尔下床来做些家务事。姑翁妈继续照顾母亲,看着我一点一点地长大。两个姐姐放学回来,爹爹和小哥散工回来,都会迫不及待地进来看我。

又过了三天,正月十八。白家铺白汉文叔叔步行三十多里,到了我家。白汉文叔叔说,姑翁妈的大女儿即白汉文叔叔的大姐,从河南省南阳市写信来,要接姑翁妈去南阳享福。因为要避免走夜路,姑翁妈当天下午就跟着白汉文叔叔回了白家铺,来不及跟爹爹打个招呼。爹爹、小哥和两个姐姐回家时,姑翁妈已经跟白汉文叔叔一起离开了。母亲只能自己洗垫包云、为全家人洗衣袜、给全家做饭菜了。

母亲这次坐月子,变成了“坐旬子”。因为姑翁妈在我家只打点了一旬。姑翁妈回去后,母亲便变回家庭主妇。

母亲生下我后没有奶水。

我生命开始的头一个月,吃的是什么呢?

米汤。

我是喝米汤长大的,家里只能弄到米汤。

母亲把一只沙罐子放在灶火侧,罐子里放一点点米,慢慢煨。我太小了,还喝不得粥,哪怕是稀粥也不行,只能喝米汤。一天大概几十颗米。总之,一把米能煨几个星期。

我刚生下来就知道向母亲提米汤颜色上的要求,我不喜欢喝白米汤。母亲想了一个办法。大人们吃的盐菜干,常常会蒸出黑色水。母亲把这些黑色的水倒一点儿到我的米汤里,米汤就“色香味俱全”了。

母亲在月子里就变回家庭主妇,不可能时时抱着我、守着我。吉高叔翁妈把她小女儿刘友云用过的摇窝借给我用。摇窝底是弯弯的,可以左右摇晃。摇窝里放了很多旧棉衣和烂棉絮,很暖和。母亲洗衣、做饭、缝补的时候,就把摇窝放在身边。如果我哭,母亲就会用手摇几下摇窝,也可以用脚踩踩摇窝的底板,这样我的哭声就会减轻或停住。

摇我,也成了两个姐姐的任务。大姐刘清波后来向我表示歉意,她说她在灶下烧火时,还要负责摇我。因为控制不好摇摆的幅度,她好几次把我从摇窝里摇出来摔到地上,或摔到柴堆里。

就这样,我喝着色香味俱全的米汤,到后来喝着色香味俱全的稀粥,慢慢地长大。


[1] 黄竹笼是指黄鼠狼。稻谷成熟季节,它们经常出来偷食稻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