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学校有一个优点——我在这里第一次有机会谈论我的想法。这里的学生喜欢像学者那样高谈阔论。最常见的话题就是电影。
这个学校是先锋电影制片人的绿洲。一些在这里巡演的怪人只制作过几部电影,每部只有几分钟,但他们很受学生欢迎,包括我在内。斯坦·布拉克黑奇(Stan Brakhage)或迈克尔·斯诺(Michael Snow)这样的人物总是能从我们身上挣到点小钱。电影在一个临时搭建的锈迹斑斑的旧棚子里放映,放映结束我们就可以在廉价酒吧买到食物。酒吧里还有一台自动点唱机,吵得让你无法思考。
天哪,当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起那些音乐时,仍然感到很震惊。当时大部分的年轻人都喜欢流行乐。不知道是因为那些音乐本来就很糟糕,还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认为,反正我认为很多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的音乐在当时听起来就很糟糕,现在听起来仍然很糟糕。
我们不光看电影,还会讨论电影。我们不光讨论电影本身,还会讨论“电影文化”。在每一次关于先锋电影的讨论中,我们都会激烈地争论一个话题:总有一天,每个人从生到死的每一秒都会被拍摄下来。所有的东西都会有记录。
我反复用至上主义者博尔赫斯(Borges)的理论来阐释这个想法:电影将压倒时间本身。“没有任何东西会被遗忘,因此,现在和过去的界限就不会那么明显。时间不再是简单的线性存在,而是更具扩散性,就像一张展开的地图,而不是一根直线。”
我的据理力争使我成为这个社交圈子里的一员,虽然只是昙花一现。用电影记录一切的想法如此诱人,感觉就像是未来一样,就像是电影战胜了其他一切似的。电影至上是未来!我的话基本说到所有人心窝子里去了。
小众电影文化中的朦胧感就是我们想要的。一想到普通人不认识玛雅·黛伦(Maya Deren),我们就会非常满意。
你可能也不认识她。这个电影制作人的小圈子发明了一些模式和风格,其中的大部分你可以在音乐录音带中找到,它们最终带来的影响可以与史蒂文·斯皮尔伯格(Steven Spielberg)或乔治·卢卡斯(George Lucas)的影响比肩。这些我也根本没有想到。
有一天,我走在一片诡异的迷雾中,突然萌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一个被禁止的想法:如果我提出“人有人的用处”这种概念会怎样?天哪。
我记得在又一次看完米卡斯兄弟或杰克·史密斯(Jack Smith)的新片后,大家开始天南地北地讨论,我问道:“谁将负责拍摄人的一生这部大电影?谁来定机位,调颜色,在不同的摄影机之间切换?”
“电影的拍摄中有一堆的决定,”我继续说道,“这是真正的工作。如果每个人都以自己的一生为题材拍一部大电影,那么,我们也没有时间过什么生活了。电影会扼杀其他所有的事情,结果就是出现停滞、静止的图像。如果电影是由另一个人来执导,则会产生法西斯主义,因为你的记忆会被另一个人控制,这个人会控制你的一切。因此,我们不可能把一切都拍摄下来。我们必须抛弃足够多的记忆,才能获得自由。”
奇怪的是,没有人能接受我的这一论点。这是一种偏执的想法,这群年轻固执的孩子就喜欢这个调调,我本以为会引起他们的共鸣。此外,我感觉这个想法很重要,它有可能是真理。事实恰恰相反,我只听到了沉闷的傻笑。对孩子来说,奉承所带来巨大的愉悦感是无可匹敌的。
虽然我的观点失败了,但这次争论给我带来的最终感受是快乐大过恐惧。我曾经因为对母亲印象不够深刻而自责,但我后来清楚地知道,适当的遗忘有时就是释放自我的唯一出路。
我在正式课堂上学到的东西并不多。事后想来,我的数学和科学成绩并不出众。那时没有计算机,我对此不感兴趣,当然更谈不上理解。我不得不把有关计算机的一切留待以后处理。更糟糕的是,音乐老师都是神神秘秘的,人品也不好——由于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我很快就了解了这一点。
在那之前,发生了一件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