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位老师很喜欢凤凰木,他说凤凰木的叶子比花还好看。
以前,在广东,放学时分,老人在木棉花树下等候孩子回家,那棵树在三月里会开花,开的时候叶子光秃秃的,只看见红色的花朵,花瓣很有分量,落在地上能听见声音。年年此时,周围的阿婆就去树下捡花朵,拿回去晒干煲汤用,我母亲也做过这样的事,说木棉花入汤很好,具体怎么个好法,却没有说。杨桃已熟透,竟还看到桑葚,可惜是人家门前的,没敢摘,只能望望。荔枝花碎碎地落了满地,白茫茫一片,还能看到海棠、黄菊、月季、酢浆草。
当地人有着过日子的耐心和欢喜,阳台总是热热闹闹,即使在寻常小巷里走一走,也有大山大河的风景。上学读书时空闲时间比较多,可没什么钱,想出去玩也走不了太远,周末的时候常和室友逛老街。老城的主体建筑是骑楼,上楼下廊。我没有去过楼上,不知道里面具体是什么布置,但很喜欢楼下走廊的设计。厚实的柱子支撑起宽敞的空间,生意人把样品都陈列在外,即使刮风下雨也不碍事,游人逛街的时候也不怕忘记带伞。店铺名字也很有意思,大多是以“记”为名,比如“王记烧鹅”“棉记糖水”,很有旧日的气息。
那一带种了许多玉兰树和凤凰木,玉兰树是当地的市花,开花的时候天热起来了,校园里也种了好多,就种在图书馆下。炎炎午后,读书倦了,打个盹儿,醒来就能闻到浓郁的香气。除了玉兰树,老街种得多的就是凤凰木。花是在毕业季开的,那真是如火如荼,远远看着红艳艳一片,一定得在晴天里观赏,热闹极了。我们总是在一棵很大的凤凰树下等公交车,对面就是人工河,河边是齐齐整整的荔枝树,那条街的名字里就带了一个“荔”字,但不记得具体是什么了。记得有位老师很喜欢凤凰木,他说凤凰木的叶子比花还好看。
巷子里有卖糕点的铺子,远远地就闻到甜味。知堂曾写过一篇关于故乡糕点糖果的文章,说起了好多糖,梨膏糖、茄脯、梅饼,似乎梅饼里有黄梅和甘草,想来肯定很好吃。我在老城常见到的是蔡糖糕、茯苓糕、桂花糕,上面会印上红色的吉祥语,大多是婚庆用的,平日吃的不怎么印;也买过茯苓糕,薄薄的一片,有淡淡的甜味,说不上太好吃,然而听本地同学说茯苓糕吃了对身体很好。茯苓是一味药,做出来的糕点也提了身价。还有一种很有特色的食物叫“煎堆”,“煎堆一名麻蛋,以面作团,炸油镬中,空其内,大者如瓜。粤中年节及婚假,以为馈赠。”放翁也曾在《老学庵笔记》中提到过。
逢年过节,母亲常去帮朋友做煎堆,用不了多少面粉,只要一点点就可以炸出很多来,刚出锅的时候酥酥脆脆的,有些烫嘴,刚吃起来还有点新鲜,吃多了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她每次都感慨,明明做来也没什么人吃,偏做那么多。此外还有烧猪肉,也是广东的特色,做烧猪肉的往往是老字号,店铺的生意很好,每天很快就卖完。我家楼下也有一家烧猪肉店,弟弟爱吃,母亲买回来后通常会再热一次,只放一点油,重新炸一下,猪肉皮外面有点焦黄时就起锅。不知道店家如何做的,肉质总是很有嚼劲,肥而不腻。“粤俗最重烧猪,娶妇得完璧,则婿家以此馈女氏,大族有用至百十头者,盖夸富也。如不致送,则媒氏随押妆奁,背负其女而归矣。”书上也有这样的记载,可见煎堆、烧猪肉都是粤地传统的食物。
记得有一条街,叫“葵衣路”,我曾在街上一家老店做了两件衬衣,纯色小圆领,一件白,一件蓝,很柔软的料子。人走在巷子里,缝纫机骨碌碌地转动,收音机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门口的手艺人在编竹篮子,那些各色的花布在青天白日下静静地垂着,一层又一层。路上,室友会和我讲她们儿时的故事,也感慨那些街道逐渐荒废,是很可惜的事。记不清是元宵节还是七月份,看到室友发的图片,她和朋友在老巷子里点花灯,周围是青灰色的墙,还有一群嬉戏逐闹的小朋友,隔着屏幕都能听见笑声。
我们还常去一家店吃烫菜,店铺是一对老夫妇开的,门口放着炭炉子,上头烧着开水。炭火的颜色是亮的,教人想起小时候,鸡都还没啼,人便起身了。老夫妇围着蓝色的围裙,是那种粗粗旧旧的料子,炭炉底下整天都存着火星子,新加的炭还没燃起来,可空气里是温温的,闷熟了的味道。店里有米线、细粉、红薯粉,此外还有许多青菜,十几块钱可以吃得很饱。他们夫妇是安徽人,爱听黄梅戏,每次我们去的时候,电视机里都在放着黄梅戏。
南方少雨,天多晴朗,傍晚的日光之下,人事都很温和,带有一点微微的疲倦。除了逛街,我也爱去美术馆。西城楼边上有一座,在那里看过罗寒蕾[1]的人物画,很喜欢那个绑着麻花辫,手里拿着蒲公英的小女孩。看过唐卡[2]展,异常安静的展厅,在一幅绿度母[3]画像下停留了许久。此外还有老圃画的蔬果、罗汉,很有枯淡之风,深得吾心。有时看完展览时辰尚早,我会一个人在休息室坐很久,那里放了许多印刷版的画册,肯定是自己买不起的,只能翻翻。翻到过黄有维的水粉,很喜欢他笔下的老北京,每张画里都好像有夕阳的颜色,深邃沉静;画册里还有他的散文,文笔亦如画笔般恬淡。
看展览的那些纪念册,原先都留着的,毕业时搬来搬去,大多也就散落了,现在想来颇为可惜。我和同学一起看过徐悲鸿的骏马图,并不觉得有想象中那么惊艳,同一期展览的还有版画,那个画家是蜀地人,其题材多取自巴蜀风光,细腻动人。加能作次郎[4]曾说:“我所求于艺术的东西,一句话说来,是救助的感情。我想在这人间充满了辛苦烦恼,从我自身的经验上说来,也确是如此。我想到人生的苦恼;忍受不住他的伤痛,常常想对着或物祈祷,并且牵住了求他的救助;又想和无论什么人,只要同具有这样心情的人,互握着手,恸哭一番。”那段时间里,看到一些画作时,内心就有这样的同情,因自己充满了烦恼,但又说不出道不明,只能向外求助。
可园的旁边也有一座美术馆,虽然展厅里的作品更新很慢,但我还是经常去,大多数时候是去可园看花,出来顺路去馆里看看。可园是粤中四大名园之一,其余三个是顺德清晖园、佛山梁园、番禺余荫山房,我都没有去过。可园是个不大的园子,由清代张敬修所建,园中高低错落,有亭台水榭,花木品种尤其丰富。进门有水池,池中养了一些睡莲,对面的楼上攀爬着一串串的炮仗花,开时蔚为壮观。最著名的是绿绮楼,据说张家当年曾收藏名琴“绿绮”,特意为琴建楼。小楼对面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人工湖,空荡荡的,要是种点荷花就好了。
湖里养着几只水鸭子,次次去都能看见。湖上有长廊,廊上种了紫藤,春时一定要去看的。此外还有三角梅,种在很向阳的地方,开得比别处好。曾经在展厅里看过一阕词,是张家后人写的:“夹岸青松,夕阳怅立,可楼邀得群山。碧廊信步,坐对赏幽兰。回首当年盛事,荆花遍,露草初,重归日,凋零旧雨,芳思已全删。‘双清’亚字室,台琴已杳,清韵谁弹?念未荒黄菊,耐得秋阑。还想‘问花小榭’,凭栏久,鬓为吟斑。于今是,他乡人老,无计理渔竿。”(清代张启正《满庭芳·怀念可园》)
这阕词里提到了可园的代表性建筑和花木,如碧廊、问花小榭、青松、幽兰、荆花、黄菊。张敬修特别喜欢兰花,院子里摆了很多,大概是管理者为了突出园林主人的喜好特意放置的。此外,词中提到的洋紫荆,绿绮楼前确实有很大一棵。洋紫荆的花期很特别,在寒冷的冬日里绽放,极容易开花也极容易凋谢。回廊的墙壁上挂着许多复制版的画,大多数是出自居廉、居巢[5]之手,内容基本上是岭南的花鸟。张敬修虽然是武人出身,然颇好诗书,邀请“二居”在可园住了十余年,给了他们良好的创作环境,此亦为一段佳话。
路过的地方,所看的花木,似乎年年相似,然年齿渐增,偶尔追忆起往昔,曾和那时的玩伴一起,春时踏青,夏日剥莲,暑气最重时有短暂的分离,而后又是循环往复的生活。就这样,到了这么个如今。
“十年前的余晖已经散尽,我离开了原本生活之地,又来到此地,竟毫无爱恋之情。旧日的少女,还陪伴我身旁,一起看这一载浮沉的昏睡红莲。此刻我意识到,自己早已不需要重现的时光,它是蚀骨的魔障,而这魔障,还有可能牵绊住来生。”曾在图书馆写下这样的日记,似乎就在玉兰花开的时节。
[1]1973年生于广西合浦,国家一级美术师。
[2]用彩缎装裱后悬挂供奉的宗教卷轴画。
[3]在藏传佛教中为观世音菩萨的化身。
[4]1886—1941,日本作家,著有《诱惑》《处女时代》等。
[5]两人并称为“二居”,是中国近代岭南地区著名的国画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