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培布罗·波尼托村落,目前能识辨出的最后一次建造房屋大约发生在公元1110年后的十年中,也就是广场南面用墙围起来的那些房间。广场南面原本对外开放,把它围起来意味着当时可能有冲突发生:人们来培布罗·波尼托不是为了参加祭典或接受命令,而是挑起事端。根据树木年轮推断出培布罗·波尼托最后一根屋梁和其附近的切特罗·凯特尔里的“大宅”所用原木是在公元1117年被砍伐下来,而查科峡谷其他地区最后一根大梁原木则是在公元1170年砍伐下来。其他的阿纳萨兹遗址有大量争斗的证据,其中包括人吃人的迹象,还有坐落在陡峭的悬崖上方、远离农田和水源的卡彦塔阿纳萨兹居民点可以被认为选择此处的理由在于其易于防守。美国西南部比查科峡谷存在时间长的居民点一直到公元1250年还在苟延残喘。不断增多的防御墙、壕沟和塔楼体现出当时战事连连,几个小村庄联合起来在山顶建立一个大型的要塞。被纵火焚烧的村子里还有一些没有被埋葬的尸体,有的头盖骨上有砍刀痕,有些骨骸上还有箭头穿插而过。环境和人口问题严重恶化,最终导致骚乱和战争。这一主题在本书频繁出现,不管是在过去社会部分(复活节岛民、芒阿雷瓦岛民、马雅人和蒂科皮亚岛民),还是现代社会部分(卢旺达、海地等)。
在阿纳萨兹,战乱引发的食人现象本身也是一件值得一提的事。如果当时由于陷入绝境才发生人吃人的事情,大家都能理解。比如1846年至1847年间的冬天,当纳探险队在前往加利福尼亚的淘金路上,受困于雪暴中;或二战期间被封锁在列宁格勒的俄国人。如果不是为了求生却发生人吃人事件,这实在让人匪夷所思。事实上,记载显示,近代欧洲人与非欧洲人的社会初次接触时,有几百个社会正上演着食人事件。主要可分为两种形式:有的是吃在战争中被杀死的敌人尸体,有的是吃死于自然死亡的亲友遗体。40年来我一直在研究的新几内亚,当地人谈到吃人,面不改色,反而认为西方人的埋葬风俗对死人太不尊重,不像他们通过吃遗体来表达敬意。1965年,我一个得力的新几内亚助手向我辞职,原因是他得回去吃他新近逝世的准女婿的遗体。许多考古学家也从挖掘出的人骨推断出古代的吃人风俗。
然而,许多或大多数欧洲和美洲的人类学家总认为吃人是一件恐怖的行为,这和成长背景有关,在他们出生成长的社会视吃人为惊世骇俗之事,所以当他们发现自己研究和欣赏的族群竟然吃人肉时,顿时惊恐万分,拒绝接受这一事实,并将其归为歧视和毁谤。他们既不承认这些非欧洲的族群所自述的吃人风俗,也认为早期欧洲探险家所言均为道听途说。他们扬言除非有政府或人类学家拍摄的录像为证据,才会相信吃人事件。不过,这样的录像带并不存在。原因很明显,欧洲人最初遇到那些据说是食人族的族群时,对他们深感厌恶,并威胁要逮捕他们。
不管如何,考古学家还是在阿纳萨兹遗址发现不少和吃人有关的人类遗骨,并写了许多相关报告。最有力的证据来自遗址中的一幢房屋,里外全部被捣毁,屋内散乱放着七个人的尸骨,显然他们死于争战,所以没有被好好安葬。有些碎裂的人骨很像被人吃剩的动物骨头,将其折断后吮吸其中的骨髓。还有一些骨头两端平滑,就像锅子里炖熟的动物骨头。在阿纳萨兹遗址发现的陶锅碎片上还残留着人类肌肉蛋白质,可见陶锅里曾煮过人肉。但怀疑者也许会提出尽管锅子里煮过人肉或人骨被折断,但并不能证明人肉和骨髓被其他人吃了。(可是谁又会大费周章地拿锅煮人肉,然后把骨头敲碎,扔得到处都是?)在该遗址中,最直接的吃人证据还是在壁炉旁发现的干硬的人类排泄物。由于气候干燥,因此千年后排泄物仍然保存完好。科学家证明这些排泄物内含有人类肌肉蛋白质,而一般人的排泄物中不会含有这种蛋白质,哪怕是消化道出血的人的排泄物里也不会有。由此可见,很可能是有人袭击这个村落,大开杀戒,断骨烹肉,饱餐一顿之后,把吃剩的骨头乱扔一气,最后在壁炉旁留下含有受害人蛋白质的排泄物。
查科峡谷遭受的最后致命一击为旱灾。树木年轮显示,查科峡谷从公元1130年起开始大旱。公元1090年和1040年也曾发生过旱灾。但这次不同的是查科峡谷内已经人满为患,比以前更依赖于卫星部落,而所有可用的土地也都被开发。旱灾使得地下水位下降到植物根部无法吸到水分的程度,因此不能耕作;旱灾也使依赖降雨的旱地农业和灌溉农业不能成行。连续大旱超过三年以上将会带来致命的后果,因为现代培布罗人的玉米最多只能储藏两至三年,超过这一期限,再多的玉米也会因腐烂或生虫无法食用。再者,峡谷祭司求雨不应会导致先前供应物资的卫星部落丧失对峡谷中心地区的政治和宗教信心,不再供应粮食。其实在公元1680年,印第安村落反抗西班牙政权的景象,正是阿纳萨兹末日的翻版,只不过欧洲人没有亲眼看到12世纪的阿纳萨兹社会如何走向崩溃。17世纪的西班牙人就像在查科峡谷中心地区坐享其成的阿纳萨兹人一样,横征暴敛,收缴粮食。大旱来临时,颗粒无收,民不聊生,农民们无力承受苛捐杂税,因此起而反抗。
在公元1150年到1200年间,查科峡谷已被遗弃,成为一座空城,直到600年后,纳瓦霍族的牧羊人发现了这个地方,并搬进去住,查科峡谷才又重新人丁兴盛起来。纳瓦霍人不知道这些宏伟的遗址是谁建造起来的,就把这一消失的族群称为“阿纳萨兹人”,即旧日支配者的意思。那么数千个查科峡谷的居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根据有人在17世纪70年代亲眼目睹印第安村落由于发生旱灾纷纷背井离乡,也许我们可以借此猜测最后那批查科峡谷人中,许多人活活饿死,有些人自相残杀,幸存者则迁徙到美国西南部其他地区。这必然是一次有计划的撤退行动,因为阿纳萨兹遗址中大多数房间都没有陶器等日常用品,很有可能是居民在离开时带走了。而上文提到的有些房间留有陶器则意味着房主被他人杀害吃掉。查科峡谷的幸存者可能前往其他印第安人村落,如现代祖尼印第安人居住的地区。祖尼村落的建筑风格和查科峡谷的非常相似,该地区的陶器也极具查科峡谷的风格,制造年代又恰好是在查科峡谷荒废之时。
杰夫·邓与其同事罗伯·埃克斯泰尔、乔什·埃帕斯汀、乔治·葛伯曼、斯蒂夫·麦克卡洛、麦尔斯·帕克、埃伦·斯威德伦展开了一项细致入微的重建工作,即在亚利桑那东北部的长屋谷重建1000个卡彦塔阿纳萨兹人的村落。他们根据在谷内房屋遗址中发现的陶器数量和各时期的风格变化来计算从800年到1350年间谷内各个时期的人口数,并推测出房屋的年代。他们从树木年轮中获得降雨量的信息,从土壤研究中获得地下水位的高低变化,然后计算谷内玉米的年产量。结果发现公元800年后人口的消长与玉米的产量成正比。只有公元1300年出现意外,而那一年正是阿纳萨兹人背井离乡逃荒之时。当时在玉米收成不好的年份仍可养活谷地人口高峰时三分之一的居民(全盛时期人口达1070人,可养活的人数为400余人)。
为什么长屋谷内的大多数居民都走光后,最后剩下的400人也没留下来?答案可能是除了研究人员根据模型计算出的谷地农业潜能大幅下降外,环境已经恶化到难以居住的程度。例如,土壤肥力耗尽,或是森林砍伐殆尽,既没有建筑木材,也没有薪柴,就像我们熟知的查科峡谷那样。另一个解释是,也许复杂的人类社会需要一定的人口才能维持运作。如果纽约有三分之二的市民饿死或逃往别处,地铁和出租车停止营运,所有公司和商店全部关门,那么有多少剩下的纽约人会选择继续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