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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社会如何选择成败兴亡》因纽特人与维京人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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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纽特人和维京人之间的关系又是如何呢?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两个族群虽然在格陵兰共同生活了好几个世纪,但在维京人的历史文献中,只有两三处地方略有提及因纽特人。

第一次提到时讲的可能是因纽特人,也有可能是多赛人,因为该事件发生在11或12世纪,当时多赛人仍生活在格陵兰的西北部,而因纽特人才刚来到这个地方。在一份叫《挪威史》的15世纪的手稿中,记载了维京人和格陵兰土著初次相遇的经过:“我们的猎人在比北部狩猎地更北的地方,碰到了身材矮小的土著,猎人们把他们叫做斯克拉埃林人,如果他们被刀子刺中,若不是很严重,伤口就会泛白,不会流血,只有当伤口致命的话,才会流血不止。他们没有铁,用海象牙做利器,用尖锐的石头做工具。”

这段描述简短平淡,可见维京人“态度恶劣”,从一开始就轻视这些与他们共享格陵兰岛的族群。“斯克拉埃林人”,这个古老的维京词语指的是维京人在文兰或格陵兰遇见的所有三类美洲土著(因纽特人、多赛人和印第安人),这个词翻译过来是“坏蛋”的意思。如果你初次见到因纽特人或多赛人,就想着刺他们一刀,看看会不会流很多血,这样做是无法建立起友好关系的。本书第六章曾提到维京人在文兰与一群印第安人相遇,维京人一气就干掉对方9个人中的8个,如此行为怎能建立起友谊呢?这样的开头也解释了维京人为何没能与因纽特人建立起良好的贸易关系。

在维京人的文献里,第二次提到斯克拉埃林人的地方同样也很简短,维京人将他们与公元1360年维京人西聚落的灭亡联系在一起。我会在下文详述这一事件。可以肯定的是,此处提到的斯克拉埃林人必然是因纽特人,因为那时多赛人已从格陵兰消失。文献最后一处提到斯克拉埃林人时只有一个句子,那是在冰岛的编年史里,公元1379年,“斯克拉埃林人攻击格陵兰人,杀死18个男人,掳走了两个男孩和一个女仆,迫使他们为奴”。除非编年史错误地将历史上确实发生过的萨米人攻击挪威人的事件归到格陵兰人头上,要不然此事就是发生在格陵兰的东聚落。因为那时西聚落已沦为废墟,而维京人成群结队前往格陵兰北部狩猎地时不大可能有女性同行。那么该如何来解读这个简短的故事呢?以我们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被杀死的18个维京人实在不算什么,发生在20世纪的世界大战,死亡人数可能有几千万人。但是考虑到维京人在东聚落的全部人口加起来也不到4000人,杀害的18个人占成年男性的2%。如果当今有2.8亿人口的美国遭到敌人攻击,被杀害的男性也有2%的话,那么就是126万人。因此,姑且不论以后的那些事件,文献记载的这场发生在公元1379年的攻击对于东聚落而言可算是一场浩劫。

上述短短三段文字是目前惟一存世的有关维京人和因纽特人关系的文献资料。考古上的证据则有从因纽特人的遗址挖掘出的维京人的手工制品和仿制品;而维京人的遗址里也有因纽特人的手工制品和仿制品。从因纽特人的遗址总共挖掘出170件维京人的制品,其中包括几件完整的工具(一把小刀、一把羊毛剪和打火器),但大部分只是金属碎片(铁、红铜、青铜或是锡)。对因纽特人而言,这些金属价值连城,他们可用其来打制自己的工具。而发现这些制品的地方不只是在维京人居住过的因纽特人的遗址(如东、西聚落)或维京人经常去的地方(像北部狩猎地),也出现在维京人足迹未至的地方,如格陵兰东部和艾尔斯米尔岛。由此可见,维京人的东西势必对因纽特人造成很大的吸引力,所以他们才会拿这些东西与几百英里之外的族人交易。其中大部分东西我们已经无从知道因纽特人究竟用什么方法从维京人手里获得,交易?杀害?还是掠夺?抑或是从维京人遗弃的村子搜刮而来?不过有10块金属碎片可以确定来自东聚落教堂的铜钟。维京人必然不会拿它去交易,这些铜钟碎片应该是维京人灭亡后才落入因纽特人手中。因纽特人在维京人的遗址盖房屋的时候就拿来利用。

至于维京人和因纽特人曾有过正面接触的事实,更确凿的证据来自考古学家在因纽特人的遗址发现的9个雕像,从雕像的发型、服饰以及十字架装饰物来看,毫无疑问就是维京人。因纽特人也从维京人身上学到了一些有用的技能。有些因纽特人的工具类似于欧洲人的小刀或锯子,可能是因纽特人根据从维京人废墟搜来的工具仿制的,而非双方友好接触的产物。但是因纽特人也会做桶板和有螺纹的箭头,可能因纽特人曾看过维京人制作或使用桶和螺丝等。

另一方面,从维京人遗址出土的因纽特人的东西则非常稀少,只有一把鹿角梳、两枝射鸟镖枪、一个象牙做的拖缆把手和一块陨铁1。因纽特人和维京人在格陵兰共存了几个世纪,维京人的遗址里总共只有这5件东西来自因纽特人。这些东西没有什么交易价值,可能是维京人无意中捡到的。令人迷惑不解的是,因纽特人有那么多实用的技能和工具值得维京人学习与模仿,而维京人却一样也没有去学。例如,他们的遗址中找不到鱼叉、投掷器、皮艇或是大皮船。

如果因纽特人和维京人之间确实有贸易往来的话,海象牙肯定是居首位的。因为海象牙是维京人出口到欧洲的物品中价值最高的,而因纽特人又是猎杀海象的老手。不幸的是,没有直接证据可以显示这两个族群之间是否存在海象牙交易,因为很难断定那么多来自维京农场的海象牙到底是维京人自己杀的,还是从因纽特人那里得来的。如果他们之间确实进行过交易的话,因纽特人肯定也会拿环斑海豹来交易。在严酷的冬季,格陵兰到处都是环斑海豹,维京人由于不会捕猎这种海豹,每到冬季就得遭受食物短缺的问题,挣扎在饥饿线上。而因纽特人却精于此道。但是我们在维京人的遗址中没有发现任何环斑海豹的骨头。由此可见,他们双方极少进行交易。从考古学的证据来看,因纽特人和维京人仿佛生活在两个不同的星球上,而不是同住在一个岛上打猎和生活。从骨骸或基因研究也找不到双方曾有通婚的证据。根据对格陵兰维京人的墓地出土的头骨所做的细致研究,发现头骨特征近似于大陆的斯堪的纳维亚人,但没有找到任何因纽特人和维京人混血的迹象。

维京人不但不与因纽特人交易,也不去学习他们的长处。在我们看来,实在是维京人的巨大损失;然而维京人自己却不这样认为。事实上,维京人并非没有机会向因纽特人学习,他们的猎人在北部狩猎地肯定见过因纽特人打猎,其后在西聚落的峡湾外侧可能也见过因纽特人。维京人划着笨重的木船,用他们自己的方法捕猎海象和海豹的时候,想必也认识到因纽特人的皮艇轻巧灵活,捕猎方式也更胜一筹。当欧洲探险家们在16世纪后期开始造访格陵兰时,马上就被因纽特人皮船的速度和灵活性深深折服,称他们为半鱼。当时任何欧洲船只的速度都抵不过因纽特人的皮船。此外,他们对于因纽特人狩猎的射击术、缝制皮衣的技术、皮船、手套、鱼叉、气囊、狗拉雪橇和捕猎海豹的技能都叹为观止。丹麦人从1721年开始殖民格陵兰,不久就学会了因纽特人的技能,驾驶着皮船在格陵兰沿海岸航行,并与因纽特人进行贸易。短短几年内,丹麦人就学会如何使用鱼叉和捕猎环斑海豹,这是几百年前的维京人做不到的。然而,有些丹麦殖民者与中世纪的维京人一样,都是带有种族偏见的基督徒,将因纽特人视作异教徒。

如果有人想对维京人和因纽特人的关系做一个客观的猜想,纵观近几百年来欧洲人与世界各地土著接触的经历,可以发现有很多可能性。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法国人、英国人、俄国人、比利时人、荷兰人、德国人、意大利人,还有丹麦人和瑞典人等欧洲殖民者成为中间商,发展贸易经济:欧洲商人在土著们的地盘居住下来,或是时不时去拜访他们,带来土著需要的物品,然后与他们交换欧洲人渴求的东西。例如,因纽特人极度缺少金属,甚至用掉落在格陵兰北部的“开普约克”陨石里的铁来打制工具。因此,我们可以想象,如果维京人能将从欧洲输入的铁来和因纽特人交换海象牙、独角鲸的角、海豹皮和北极熊等物,然后再把这些昂贵的物品出口到欧洲,那么他们之间的贸易往来就能建立起来。维京人也可以拿布料或乳制品来和因纽特人交易。万一因纽特人有乳糖不耐受2的问题,不能喝牛奶,他们还可以食用不含乳糖的奶制品,如奶酪和黄油,就像当今丹麦出口到格陵兰的这些奶制品。在格陵兰,不仅维京人的生存处境艰难,因纽特人也经常遭到三餐不继的威胁。如果因纽特人能通过交易,获得维京人的乳制品,那么饿死的风险也会相对降低。斯堪的纳维亚人和因纽特人之间的交易大约始于1721年。那么为什么不是发生在中世纪呢?

文化障碍可能是原因之一,由此降低了通婚和相互学习的可能性。对维京人而言,娶一个因纽特人做妻子,她不像维京人那么能干。维京人的妻子从小就开始学织布、纺毛、照料牛羊、挤奶、制作“施俄”、黄油和奶酪,而因纽特女人不擅此道。即使一个维京猎人与因纽特人结为好友,维京人也不可能将他朋友的皮艇借过来直接使用,因为皮艇构造非常复杂,是因纽特人的妻子为丈夫量身定制的。因纽特女人从小就学习缝制兽皮,这点维京女人无法与她们相比。因此,维京猎人看到因纽特人的皮艇后,不可能回家就叫他妻子“缝制一艘那个东西出来”。

如果你想说服因纽特女人为你量身定做一艘皮艇,或是娶她的女儿为妻,总得先建立起和睦友好的关系。但是我们看到维京人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恶劣的态度”,不管是对文兰的北美印第安人,还是格陵兰的因纽特人,都将他们称作“坏蛋”,初次见面,就把对方杀个落花流水。此外,作为基督徒,维京人和中世纪大多数的欧洲人一样,对异教徒充满蔑视。

导致维京人态度恶劣的另外一个因素是,维京人认为自己是格陵兰北部狩猎地的本地人,而因纽特人则是闯入者。在因纽特人到来之前,维京人已经在北部狩猎地横行了几个世纪,将打猎视作他们的特权。当因纽特人最终出现在格陵兰的西北部时,维京人自然百般阻挠因纽特人猎取海象牙。再则,铁是维京人与因纽特人最值得交易的物品,然而当双方相遇时,维京人自己也极度缺铁。

对我们现代人而言,除了在亚马孙和新几内亚最偏远的少数几个原始部落外,几乎所有的“土著”都已跟欧洲人发生过接触,所以很难体会建立联系的困难性。你可以想象当维京人最初在格陵兰的北部狩猎地碰到一群因纽特人时会有何反应。是否是大喊一声“你好!”,面带微笑地走向他们,然后开始比手画脚,指指对方的海象牙,再将铁块递过去?我在新几内亚做生物学田野调查时,也曾有过这种“第一类接触的情境”,当时觉得自己身处险境,感到非常恐惧。而对土著来说,欧洲人给他们的第一印象是入侵者,可能会使自己的健康、生命和财产受到威胁。由于大家均不知道对方的企图,所以都感到恐惧和紧张,不确定是该先发制人还是该逃跑,同时又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严阵以待。要想将这种情境转变为友好的关系,并生存下来,需要极度的谨慎和耐心。其后的欧洲殖民者积累了一些经验,知道如何处理问题。而初次与因纽特人接触的维京人显然认为先下手为强。

总之,无论是18世纪格陵兰的丹麦人,还是在其他地区和土著接触的欧洲人,都曾面对类似的难题:他们对那些“原始的异教徒”抱有偏见,不知道是该杀死他们、抢他们的东西、占他们的土地,还是跟他们开展贸易、与他们通婚?此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服他们不要逃走或射击。后来欧洲人渐渐学会视情势,做出最佳选择,考虑的因素有双方人数多寡、是否有足够的欧洲女性可与对方土著通婚、对方是否有欧洲人想要的贸易物品,以及对方的土地是否是殖民的好地点等。然而,中世纪的维京人并没有考虑这么多。他们不屑于向因纽特人学习,也有可能是学不会对方的技术,再加上没有军事优势,因此,最终遭到灭绝的是维京人,而非因纽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