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小说家村上春树在他的短篇小说《再劫面包店》中写了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故事:
一天夜里,刚结婚不久的小两口突然醒来,两人都饿得不得了,把家里所剩无几的食物扫荡一空之后,那种饥饿感仍然无比凶猛。
这不是一种正常的饿,妻子说:“我从来没有这么饿过。”
这时,“我”不由自主地回了一句话:“我曾经去抢劫过面包店。”
“抢劫面包店是怎么一回事?”妻子揪住这句话问了下去。
原来,年轻时,“我”曾和一个最好的哥们去抢劫过面包店,不是为了钱,只是为了面包。
抢劫很顺利,面包店老板没有反抗的意思。不过,作为交换,他想请两位年轻人陪他一起听一下瓦格纳的音乐。两个年轻人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答应了。毕竟,这样一来,就不是“抢劫”面包,而是“交换”了。
于是,在陪着老板听了瓦格纳的音乐后,两个年轻人“如愿以偿”地拿着面包走了。
然而,“我”和伙伴非常震惊,连续几天讨论,是抢劫好,还是交换面包更好。两人理性上认为,交换非常好——毕竟不犯法。但是,从直觉上,“我”感受到一些重要但不清楚的心理活动发生了,“我”隐隐觉得还是不应该和店老板交换,相反该用枪威胁他,直接将面包抢走就是。
这不仅是“我”的感觉,也是伙伴的感觉。后来,两人莫名其妙地再也不联系了。
对妻子讲述这件事时,“我”说:“可是我们一直觉得这其中存在着一个很大的错误,而且这个错误莫名其妙地在我们的生活中,留下了一道非常黑暗的阴影,毫无疑问我们是被诅咒了!”
“不仅你被诅咒了,我觉得自己也被诅咒了。”妻子说。
她认为,这就是这次莫名其妙而又凶猛无比的饥饿感的源头。要化解这种饥饿感,要化解这个诅咒,就必须去完成这个没有完成的愿望——真真正正地再去抢劫一家面包店。
最终,新婚的两口子开着车,拿着妻子早就准备好的面具和枪,扎扎实实去抢了一次面包店——一家麦当劳。
我是在2000年第一次读的这个短篇小说,当时觉得莫名其妙,村上春树到底在说什么啊?真是一篇怪诞的小说。
但是,前不久,在和几个心理医生朋友闲聊时,忽然间仿佛彻底明白了村上春树这个短篇小说的寓意:未被实现的愿望,具有多么强大的力量!脑子里蹦出这样一句话后,感觉上,记忆中藏着的许多恍恍惚惚的事情都在刹那间得到了无比清晰的解释。
譬如,美国男子盖茨比是一个亿万富翁,他再次遇到前女友戴西。戴西因渴望纸醉金迷的生活,早已嫁给一个纨绔子弟汤姆。汤姆的家境已没落,但戴西仍浑身上下散发着对物质生活的渴求。不过,盖茨比对她仍痴迷不减,继续狂热地追求戴西,并用巨资资助她的家庭。然而,戴西也仍和以前一样不在乎盖茨比,不仅和丈夫一起利用他,甚至还参与策划了一起车祸,害了盖茨比的性命。
这是没有结果的初恋留下的诅咒。对盖茨比而言,没有在戴西身上实现的愿望,犹如一个魔咒,他似乎只有实现了这个愿望,这个魔咒才能解除。这是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在他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所描绘的一个悲剧。
现实生活中,也有许多例子显示,不曾完结的初恋是最常见的魔咒之一,令许多人为之付出巨大的精力。
2006年6月,一家媒体报道了这样一件事。一名80岁的老人马德峰在长达47年的时间里,一直在寻找初恋女友,最终通过这家报社得以圆梦,知道了初恋女友的下落。
这种未能实现的愿望,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能量?
对此,可以用完形心理学给予解释。完形心理学是源自德国的一个心理学流派,其核心概念就是完形,大概意思是,我们会追求一个完整的心理图形。一个有始有终的初恋,不管结果是走向婚姻的殿堂还是分手,只要有明确的结果,就是一个完整的心理图形。然而,假若初恋无果而终,就是一个没有完成的心理图形。那么,我们会做很多努力,渴望完成它。
马德峰老人和初恋女友因为组织的反对而不能结婚,这不是自己意志的结果,并且,分手后,两人失去了联系。这两个原因加在一起,导致马德峰在这一件事上的心理图形有很大的不完整感,这是令他在后来的47年间不断寻找初恋女友的重要动力。
马德峰老人的这种心态其实并不罕见,有报道称,山东青岛一家机构甚至专门推出了一项特别服务——“代孤独老人寻找初恋情人”。
她现在为5年前活,5年前为10年前而活
完形的概念固然不错,但相对而言,我更乐意从“意志”这个词汇来分析这些事情。
此前,在《定律一:成为自己》中,我写道,心灵成长的第一定律是“成为自己”,也即自己为自己的人生作选择,自己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换一句话来说,“成为自己”其实就是“意志的胜利”,即我们渴望自己的意志能得以展现并获得胜利。
我们的意志无处不在,并且很容易受到阻碍,于是,我们也很容易有许多愿望不能实现,也由此很容易受到“未被实现的愿望”的诅咒。
一个读者给我写了一封长信,讲述她的人生多么苦难重重。她的信很长,大概的脉络是,10年前,她爱一个男子A,但父母给她介绍了一个男人B,并且逼她嫁给B。她一直是乖乖女,于是答应了。
然而,对A没有实现的情感就成了一个魔咒。5年后,她遇到了A,情感大爆发,疯狂地和A陷到了一起。但A已不是5年前的A,他已结婚生子,虽然和她缠绵在一起,但并不想瓦解自己的家庭。她有很强的道德感,没有责怪A,没有强行拆散A的家庭,离开了A的生活。
但又过了5年后,她陷入了深深的苦恼,她恨A为什么不和她在一起,也恨自己,她抱怨自己为何当时没有对A大发脾气,为什么表现得那么好。
读完这封长信,给我的感觉是,她似乎一直生活在过去中,她的行为似乎一直是过去数年前被压抑的愿望的展现。她不尊重自己此时此地的感受、此时此地的愿望,相反却压抑它们。她以为,这些感受和愿望可以轻易被否认、轻易被压制。然而,过了数年后,这些未被实现的愿望成了无比强大的力量,就如魔咒一般诅咒了她,令她不能自拔。于是,现在她为5年前的愿望而活着,5年前又为10年前的愿望而活着。总之,她一直不能生活在此时此地。
读这封长信的时候,我一度感到非常难受,觉得她信中充满抱怨,宛如祥林嫂一般。然而,略一沉思,我很快明白,这是一个极其普遍的现象。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无数愿望被压制,我们现在所表达的,常常是过去被严重压制了的愿望。
最常见的现象是,小时候,我们所产生的但不能实现的诸多愿望,都会在长大后表达出来。哪怕这些愿望看上去再不合理,它们也仍然有着无比强大的力量,尽管我们理性上意识到了它们无比不合理,却难以摆脱它们的控制,就像中了魔一样。
譬如,许多女子喜欢有暴力倾向的男人,认为那样才有男人味,她们对通常意义的好男子是没有什么兴趣的。
如果仔细聊下去,就会发现,这些女子通常都有一个暴戾的老爸,挨过老爸的训斥、暴打,受过严格的管教。在她们的心底,一方面对老爸有愤怒,但另一方面又有过强烈的渴望,渴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老爸的暴力倾向,让他能对自己好一些。
然而,童年的这个愿望,和几乎所有试图改造父母或其他重要亲人的愿望一样,99%会失败。于是,这个没有被实现的愿望深埋在心底,仿佛成了一个魔咒,到了成年时发挥起巨大的作用,令她们会莫名其妙地痴迷那些暴力的男子。尽管遭受了许多折磨,但仍执迷不悟。
我自己也不例外。小时候,因为一些原因,我很少玩耍。这个行为,看上去是我主动选择的结果。但是,少年没有不贪玩的,这是孩子们的自然愿望,也是一个必经的心理阶段。童年时,我这个愿望未被实现,结果它被压到心底,成了我的一个魔咒,到成年后反而剧烈地爆发出来。读研究生期间,我曾长时间严重地迷上电脑游戏,有两个游戏打到可说是“全球无敌手”,甚至工作以后,也仍然会偶尔消失一段时间,疯狂地打电子游戏。
这是一种愿望的弥补。童年时所失去的,成年后又追了回来。
现在,常有报道说,某名校的大学生,因沉溺于网络而挂了许多门课。为什么会这样呢?一些详尽的报道本身就给出了答案:这些沉溺网络的大学生,从小到大一直在亲人的严格管制下刻苦学习,普遍缺乏玩耍的机会。由此,他们对网络的沉溺,其实常常也是对被压制的愿望的弥补性表达。
重读《再劫面包店》后,“抢劫面包店”就成了我和心理医生朋友们调侃时的一个口头禅,因为确实发现,“中了魔一样去实现未被实现的愿望”,能够解释无数的现象。
前面提到的,都是一些很重要的愿望。但也有很多时候,我们会被一个未能实现的很小很小的愿望所诅咒,而去干一些傻事,犯重大的错误。
村上春树在他的长篇小说《挪威的森林》中细致地描绘了这一现象:女主人公绿子渴望男主人公渡边陪她过夜,渡边怕违反学校纪律不敢这样做,于是,绿子对他说,如果他不愿意陪她,她就会坐在地上哭,哪个男人第一个过来和她搭讪,她就和这个男人睡觉去。
渡边只是违逆了她一个小小的愿望,但她却想为这个未能实现的愿望去犯一个重大的错误。这是意志的骄纵,也是意志的较量,渡边爱绿子,最后让了步,冒着被学校发现他违反纪律的危险,陪了绿子一夜。
恋人和政客一样,常玩意志的引诱游戏
在恋爱中,还有意志的引诱。所谓意志的引诱,即一方用各种方式,让对方主动为自己做一些事情。这样一来,对方投入了自己的意志,他就渴望看到这个意志的结果,于是很容易陷入到这份情感中。由此,所谓的情场高手,不会一味地付出,相反他们会想尽办法引诱对方多付出。因为他们知道,一旦对方有了一点意志的投入,他们就会渴望见到自己意志的结果。这时,他们就会大有文章可做。
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在他的名著《爱经》中描绘过这种技巧,他奉劝恋爱中的男子说,你可以慷慨许诺,让对方以为她可以得到很多,并先给予了你回报。但是,你只给出许诺的一小部分,总之要低于她的“回报”。这时,因为她投入了她的意志,并且看到她的意志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但同时她多少又相信你的许诺是真心的,于是她会加大自己投入的力度,以换取你兑现承诺。然而,这样一来,双方的投入进一步失衡,她的心里进一步有更多的不甘,于是她继续加大投入力度,这最终成了她的一个恶性循环,她的投入越来越多,但总不能获得意志的胜利。于是她越来越不甘心。
不仅男子会玩这样的游戏,女性一样也会玩这样的游戏。在我收到的许许多多读者来信中,都可以看到,这些苦恼的人不知不觉中陷入了对方精心铺设的陷阱。表面上,他们要求的是不甘心,是要求对方兑现曾经的承诺,实际上,他们所渴求的是意志的胜利。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有许多人在爱情中有意无意地制造迷局,尽管已无比渴望和对方到一起了,但仍然刻意矜持,刻意保持着距离,因为他们知道,“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这的确是一个真理。
这种意志的勾引,并不仅仅限于爱情,在其他领域也很常见。
有一个笑话说,两个乞丐打赌,乞丐A对乞丐B说,他能赢得路过的一个贵妇人的亲吻,乞丐B不信,于是立下赌注。最终,乞丐A赢了,他用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先求那个贵妇人帮他一个小忙,然后再帮一个大一点的忙……这样一点一点地升级,最后,他顺利地求得了贵妇人的一个吻。
乞丐A对贵妇人所玩的,也是意志的勾引游戏。当贵妇人答应了他最开始的微不足道的忙时,她就对这个乞丐投入了意志。由此,她也开始看到自己的意志有一个结果,而乞丐A借此逐渐升级自己的要求,最终得逞。
这也是政客们常玩的游戏。美国政客克里斯·马修斯在著作《硬球》中写道,让选民记住自己的绝招并不是帮助选民,而是求选民“帮我一个忙”。马修斯写道,人性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如果一个人感觉,他欠了你的,他会倾向于忘记你。相反,如果你欠了他的,那么他会一直记住你。
这同样是意志的勾引游戏。在选举中,这一点极其重要,一旦一个选民对一个候选人投注了自己的意志,不管这个意志多么轻,他仍会渴望见到自己意志的胜利,于是接下来会继续支持这个候选人,直到看到他胜利。从这一角度而言,这个候选人的胜利,被这个选民当作了自己意志的胜利。
警惕“愿望的接力”
《再劫面包店》中,本来“我”的意志是抢劫面包,如果成功了,就是“我”的意志的胜利。然而,面包店的老板用瓦格纳的音乐做个交换,就将“我”的意志给抹去了,变成了他的意志。意志的较量可能是人际关系中最普遍的现象。并且,关系越亲密,这种较量可能越常见。于是,最亲密的关系不仅最可能是温暖的港湾,也最可能是相互的地狱。
在家庭中,我们最容易见到意志的强加,上一代人没实现的愿望,强加到了下一代人的身上。这可以被称为“愿望的接力”。但是,与接力赛不同的是,下一代人的生命意志被严重压制了。
美国心理学家弗兰克曾对我讲过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
美国男子斯科特,从最好的法律院校以最优异的成绩毕业。但拿到学位的当天,他乘飞机去了西班牙,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父亲梦想他做律师,但他以极端的方式羞辱父亲——在西班牙一个岛上以贩卖毒品为生。
这种羞辱,其实是斯科特试图对父亲的意志说“不”。原来,斯科特根本不想学法律,是父亲逼他学的,父亲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了斯科特的头上。不过,父亲为什么这么做呢?原来,他不过是通过儿子在完成自己未被实现的愿望。成为一名律师,是斯科特父亲的梦想,但遭到了斯科特祖父的强烈反对,斯科特祖父强行要求斯科特父亲接手了家族的生意。于是,斯科特父亲的意志失败了,愿望被压制了,最终,他试图通过儿子来实现自己未被实现的愿望。
小时候,斯科特不能对抗父亲的意志。但长大后,他有了自己的力量,开始肆意表达自己的意志。父亲想让他成为律师,结果他成了一个犯罪分子。父亲不让他养小动物、小植物,因为父亲认为这是“娘娘腔的爱好”,而他现在在家里阳台上种满了植物,还养着7只宠物龟,他还在打造一艘船,梦想环游世界。
许多家长不明白,自己从来都是教导孩子做一个守规矩的好人,但为什么孩子最后变成了一个“坏蛋”。那么,斯科特这样的故事就是答案。
在我的博客上,一个网友表达了同样的心理,她写道:“小时候,老妈总是不给我吃甜筒,长大后,我吃雪糕就独爱甜筒,不明所以地执着,也是这个道理吧?”
所谓的儿童多动症,也可以从这一点上找到部分原因。我所了解的一些儿童多动症的案例,他们无一例外都在家中受到了太多的限制,这个不能做,那个也不能做,一切都要听大人的。结果,他们的意志受到了极大限制,他们内心中有无数未被实现的愿望。也就是说,他们遭受了无数大大小小的诅咒。他们的多动症,其实只是在表达这无数被压制的愿望而已。
解决之道:承认失去,学会悲伤
我们渴望成为自己,这是最大的生命动力。同时,我们又渴望关系,这几乎是同等重要的生命动力。
然而,关系,尤其是亲密关系,一方面给了我们极大的幸福和快乐,另一方面也是关系双方意志的较量,从而会给我们留下许多未被实现的愿望。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只能听凭这些魔咒诅咒吗?譬如,小时候没有玩耍过,大了就必须得放肆一回?以前没有得到一个恋人,以后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得到他(她)?第一次抢劫面包店没有成功,被老板“戏耍”了,就必须再劫面包店?
当然不是,其实还有一个简单直接的化解办法——接受失去、学会悲伤。所谓接受失去,就是直面事实,承认有一些东西的确已经失去了,这是不可逆转的事实。当这样做时,我们势必会悲伤。所接受的失去越大,所承受的悲伤就越重。
以前,我在《感谢自己的不完美》一书中提到过一点:悲伤,是完结的力量,是帮助我们告别悲剧的几乎唯一途径。
学会悲伤,也许是最重要的人生智慧之一。只有学会悲伤、懂得放弃,我们才会从无数大大小小的魔咒中解脱出来。
悲伤,是精神分析学派的心理医生做心理治疗时的一个核心工作,敏锐的心理医生随时会发现,来访者的许多问题,都是因为没有接受失去并学会悲伤。
譬如,假若我在读大学时接受了心理治疗,那么,我就会在心理医生的帮助下说出这样的话:“是的,童年时做小大人,没怎么玩过,这是一件很不快乐的事,是令我非常非常难过的事情。以前,我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现在,我承认它是个事实,是个不可逆转的事实,承认在这一点上,我的童年的确并不快乐。”
理性地说这句话是没有意义的,但假若我说这句话时,带着强烈的悲伤,甚至泪如雨下,那么,随着这个悲伤的表达,我也就做了一个结束工作,即结束了我心中的那个魔咒——“不行!我一定要好好玩耍!我一定要把失去的给弥补过来!”
如果盖茨比接受了已经失去戴西的事实,并为此深深悲伤,他就可以不必再次沉溺于对戴西的迷恋了。
如果斯科特接受了事实,并为此深深悲伤,他就可以不必一辈子生活在对父亲的叛逆中。
如果你曾有相对悲惨的往事,那么,请承认它并为它悲伤。这几乎是告别悲惨往事的唯一途径。
相反,假若你心有不甘,拒绝承认自己的不幸,拒绝承认失败或失去,拒绝悲伤,甚至还强装笑脸,那么,不管你看似多么成功和快乐,你其实仍是在继续遭受它的诅咒。